老崔毫不犹豫,心却往下一沉。

“你不承认我也知道!今天叫你来不仅为的汇报工作,也为了这件事。前一阵我就听说了风声,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影响十分恶劣。”

老崔也惊:“风声?哪来的风声?谁跟你说的?”

他看着他,知这事情确然发生,面色愠怒又叹了口气。

“…早先你因为派出所放掉一个吸毒犯大发雷霆,市局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自然会去打听那个毒犯是谁,那人分明是犯罪团伙的骨干,后来却听说是你的亲戚。你向好几家医院和戒毒中心咨询问题,提的条件别人都满足不了,又去找水上支队开证明,那证明本应该提交法院当身份证明,但是你又拿去戒毒所弄一个什么专用病房,传言还说是你先前的那位亲戚。这种证明能用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大家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猜也能猜个大概。”

老崔怒:“他妈的!一个人为了整件案子付出那么大功劳没人传,这种事倒是传得挺快,到底是谁跟你说的?”

“也没有具体的谁,这种事牵扯的人多,圈子就这么大,一顿饭一口茶的时间总有人当谈资说出来。一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全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他是被迫的,戒掉不就好了。”

那领导拉了条椅子坐下:“你见过哪个沾过毒品的人当警察?谁敢提拔他重用他?谁能保证他不再犯?”

老崔被火上浇油,冲他嚷嚷:“你说的什么屁话!他牺牲这么多到头来不仅不提拔、连用也不用了?还有没有王法!”

那人冷静的看着他:“你别冲我发火,事情发生的当下,你心里最清楚会有什么结果。”

“结果不都是人定的吗!这案子要不是他,那些人搞不好流窜去了国外,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抓回来都不一定,现在什么意思!这么大的组织也玩过河拆桥这一套?!”

“你冷静一点。”

那人掏出支烟递给他,陪着他抽烟,半晌不说话。

“先戒毒吧,所有费用队里全包。”

老崔没接话,那支烟也没抽完,草草往缸子里灭了火星子,余下未燃着的大半截,就那么撂在那儿走了出去。

那领导出声劝:“别再找人了,行不通不说,知道的人越多对他影响越不好。”

他走出会议室看大楼入口处飞扬的红旗,心里十分憋屈。其实方才在会议室的领导已是最高层,他还能向谁反应,一纸诉状向上告去,岂不是全国皆知。有功不过收获几句平平表扬,功里掺点儿过就变成臭名昭著,谁能理解各中不易。

老崔回想从水上支队调出蒋毅,想到他为抓陶西平挨的那几刀,想到叫他再抓老杜时的义不容辞,再想起他染毒时的痛苦,失去哑巴时的悔恨,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那天从会议室出来他哪也没去,就在队里待着,晚上睡在值班室,白天去总队办公室报到,非要问他要个解决方案,第一天那领导叫他死心,第二天说从长计议。

第三天领导不耐:“你也是当别人领导的,不起表率作用就算了,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在这堵我,怎么还耍起无赖了?我不是说了,一切等他戒掉毒瘾再说。”

“戒掉就晚了,一推再推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给个痛快话我就走,不给我就赖在你这里,我没有犯错误,官职也在,谁也不能拦我,我就跟你耗下去。”

那领导和他熟识,亦师亦友,又是多年同事,被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他尽量给蒋毅留个职位,至于具体什么职位还得再议。他讨了个准话,心中较先前踏实许多,又才匆匆驾车赶回去。

去时蒋毅还和以前一样待在那间屋子,半坐在床量完血压,医护人员刚收了仪器。

“维持得不错,各项指标趋于稳定,照这个样子再养上十天半月就可以出去了。”

蒋毅舒展眉眼,看上去很是高兴。

又才看见老崔:“回来了?”

老崔走进:“没想到你这恢复力也超于常人,一般人没个一年半载出不去的。”

医护人员解释:“他不是一般人啊,独立空间专人照料,加上涉毒时长短,自身积极配合,治疗起来当然比一般人快,三个多月没问题。”

老崔点点头,等那人走出去才道:“出去后去哪,你想过吗?”

“远一点吧,太熟悉的地方不好。”

“是啊,最后一步就是离开熟悉的场所,杜绝接触源头。”他挨着床坐,拍了拍裤腿,“小秦呢?”

“拿了几套换洗衣服,刚走。”

蒋毅看了看老崔:“怎么,汇报成果不理想吗?”

“挺成功的,领导一致高度表扬。”

“那你怎么这幅表情?”

老崔顿了顿:“你升职的事情恐怕有点儿难度,但是职务调动倒是可以的。”

蒋毅却不意外,扯出个笑:“因为吸毒的事吗,我早就知道。”

阳光照在光洁的地面,老崔盯着倒映在地的铁窗:“…队里说保职有困难,我和他们闹了几天,他暂且答应我留下职位,不管如何先就职吧,后续我再想办法。”

“你和他们闹什么,这事情本就违反规定,他们也有难处。”

“规定死的人是活的!反正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这辈子光明磊落从没托关系走过后门,这一回全部都用上,我还不信了。”

蒋毅顿了顿:“就算升职又怎样,谁会服从一个吸毒犯的管理,谁又能在一个饱受非议的环境下工作。”

老崔看着他:“你什么意思?先前不是一直强调要转岗吗?”

“那是之前,封闭的这段时间我才感觉到以前过得太紧张,想换种生活方式。”顿了顿,“虽然过程中除过岔子,但我也算完成任务,对得起你对得起这个职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秦淮,我欠她太多太多。她从不和我细谈,却始终不离不弃,我下半辈子想好好陪伴她,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第102章

老崔一只腿耷拉在地上, 半天才开口:“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可你这么多年付出这么多,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这时候选择放弃, 以前的付出不就白费了吗?”

“该抓的人都抓了,毒也戒掉了, 收获一个好兄弟和一个爱人,还有你这个忘年交,怎么能是白费。”

老崔半晌又拍一把裤子:“年纪不大,想得挺通透。”顿了顿,“那你什么计划?”

“保职不容易, 办理内退应该挺容易吧?”

“这有什么难度。”

“那就办内退。”

老崔抬头:“你来真的?”

“这会儿退出去相当于转业,会给上一笔钱,内退以后每个月再拿点儿生活费, 我和秦淮都吃得不多,够花就行。”

“…别人干出成绩都是风风光光的,你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却什么都不要。”

“命都捡回来了还要什么?”

老崔再拍一把裤子:“…由你吧。”

那之后半个月很快过去。

秦淮姐弟二人接他回去的那天刮起了大风,虽四季如春却也浅有秋意。户外的大树哗哗作响时, 室内的医护人员正替蒋毅做最后的检查,秦淮秦峰在一旁驻足观看。

最后那医生摘了听诊器:“所有的指标全部恢复正常, 恭喜你, 终于成功了!”

他伸手和医生握:“谢谢你的照顾!”

那医生也很高兴,一边收拾着器皿:“也得感谢你自己的坚持, 你家人的不放弃,总之大家都不容易。”

蒋毅看看秦淮和秦峰,又往门口看了看。

秦淮:“这两天法院集中审案子,需要崔队他们密切配合,他今天不过来了,晚上直接去家里。”

他点点头,穿好外套站起来,又去办公室和所里的几位同志道别。

再走出那幢大楼,阳光下的风似乎又增加了力道,刮掉一票树叶子,刮走天上的云,那天蓝得似要滴出水来。他走在没有车辆通行的道路上,对面依稀可见来凤山的白塔,空气新鲜视野开阔,熬过了三个月的不见天日,再出来时看着路边的石子都觉得亲切可人。

他呼吸着敞快的空气,看看四周的景,内心非但不激动反而静如一汪泉水,不似曾经在北三环旧楼里的短暂封闭,那会儿见着巷子里的藤蔓都激动得恨不得上天入地,这才明白铜墙铁壁禁锢的只是人的躯体却禁锢不了自由,真正的自由在心底。

秦峰很激动,不时踹飞路边的石子,哼着小曲问:“晚上吃什么?”

蒋毅看了看他的胳膊:“都好了?”

“前天刚拆的,好得很。”

边说边绕肩转一圈,十分灵活。

蒋毅转头看看秦淮:“你想吃什么?”

“吃火锅吧。”

“那就吃火锅。”

边说边伸手摸摸她的头,把头顶不规则扬起的几根发抚平。

三人去市场买了新鲜食材和水果,回去北三环时那院子已被大风刮掉许多树叶,软趴趴的蜷起来并不脆展,大多都还绿着,蒋毅捞了墙角的大笤帚把叶子归到树下。

秦峰笑:“你还真是劳碌命,啥也抢着干。”

他笑一笑,放了笤帚和二人先后上楼。那屋内并无异样,因着秦淮照料仍和以前一样,缸里的水是新的,那两条小鱼似永远长不大,不知疲倦的游来游去。茶几上放着凉茶和洗净的水果,阳台上晾着洗过的衣服,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是新换的,鞋架上的鞋也是整齐的。

他环顾一圈,看见窗户上的鸟架,接着走了过去。小安还在鸟架上站着,滴溜溜的眼珠子似沾着露水,小茶盅里有新鲜的水,旁边还有掰碎的馒头,他盯着那只鸟看了半天,伸出指头摸它的头,那鸟儿被吓一跳,却不躲,不时眨一下眼睛来回的看。

秦淮走近:“秦峰早把对屋收拾过了,没有什么东西,只在他床头的抽屉里找到这幅画。”

他接过一看,画上被头发遮面的女子正偎在他怀中睡觉,寥寥几笔虽说不上鬼斧神工却也有模有样。那个下午哑巴在此作画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没说什么,把那张纸折了起来。

“去北京的路上碰见的美术老师,我们帮他修车他送我们一本诗集,还记得吗?”

秦淮点头。

“那本诗集上有他的手机号,我本来计划下半年等他过来支教就联系他,让他教哑巴画画,学会了哪怕去街头摆个摊也能糊个口。”

秦淮看了看窗户上蹦跶的小安,好半天安慰道:“他会明白的。”

“…但愿吧。”

说着看了看墙上的钟,走去饭桌拆新买的食材,准备煮火锅。秦淮倒掉凉茶换一壶新的煮上,秦峰开了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游。

秦淮训:“你怎么就知道玩,起来干活。”

“我这段时间干得还少吗,你就不能让我歇一歇?”

“不干活没得吃。”

秦峰切了一声,不以为然。

老崔来时天已经黑了,风尘仆仆从袋子里掏出两瓶酒。

“今天敞开了喝,谁也不能拦我们。”

说罢开了瓶盖,哐哐倒了三杯。

“来来来,祝贺一下!”

四人碰杯,却说不出祝贺的词,互相想说的太多又无从说起,言语都化在酒里。

老崔咂一口酒,吃一口菜,看了看四周,又看看眼前的三人,道一句:“这个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锅里的油汤沸腾,咕嘟嘟冒着泡,蒋毅端起手里的果汁喝一口,又敬老崔一杯。

“我和秦淮已经商量好,把烟铺和房子都卖了,重新找个地方生活。”

老崔又咂一口酒:“去哪里?”

“成都吧,听说那里生活节奏慢,适合移居。”

“想好干什么了吗?”

“我算过了,卖房的钱加上单位给我的那笔钱,去那买个二手房没问题,大学城附近就不错,环境单纯物价不高,余下的钱就在附近开个水果店。”

老崔顿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安排得不错…”

他看一眼老崔两鬓的白发:“有空我会回来看你。”

“回来干什么,走了就别回来了,到了给我来个信,我有机会就去看你们。”

蒋毅点点头,又敬他一杯。

老崔:“秦峰呢,和你们一起走吗?”

秦淮说是,秦峰却说不是,二人异口同声。

秦峰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们一起走?”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你去哪里?”顿了顿,“你年纪还小,做任何事都还有机会,等我们安顿好了你就准备准备,复读一年,争取明年考上大学。”

秦峰炸毛:“我不读!你上次怎么说的你忘了?只要不吸毒我干什么都行,反正我不读!”

几人都没说话。

老崔看了看秦淮:“男孩子该放手就放手,照顾他到十八岁,你这个当姐姐的也算仁至义尽了。”

“他能干什么,连生存的能力都没有,总不能我们走了把房子和烟铺留给他吧,万一再出什么事怎么办。”

“谁说我要留在这了,你们过你们的,我要自己出去闯一闯。”

秦淮还想说,却被蒋毅拦下了,看着秦峰:“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要是碰上困难需要帮助,别忘了来找我们。”

又看着秦淮,摸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还有我。”老崔道,“有困难你也可以来找我,我就当替你爸看着你,碰上好的事情我管你,不好的事情我关你!”

秦峰便和他碰杯:“成交!”

秦淮看了看三人,忍住管束他的冲动,选择作罢。

老崔又喝一口酒:“既然断了,就彻底断干净,从此世上再没有蒋毅这个人,你就做回蒋天辰,但是秦淮还得改一改名字。”

秦淮给他倒酒:“你给取个名字吧。”

老崔想了想:“秦毅然吧,念起来顺口,也适合你。”

她欣然接受。

那个晚上四人齐聚那间老屋,后来兴致高涨老崔和秦峰都喝醉了。上了年纪的人免不了叨叨,老崔借着酒劲训他,秦峰不服气,老和他犟,犟着犟着又跑偏了话题,老崔一口一个臭小子的教育他,到后来二人吐字都不利索,还在那儿絮絮叨叨。

屋外的天黑了个彻底,大风停歇转成小雨,淅沥的雨声冲刷着树叶,带出泥土芬芳,吹散屋内浓腻的火锅味。秦淮找出两条毯子给喝醉的二人披上,走去客厅倒了杯茶递给蒋毅。

蒋毅端着热茶喝一口,把她抱在怀里看窗外的雨。楼外是一溜瓦盖的平房,雨夜里偶有零星灯光,光晕里隐约能看见簌簌落下的雨水,似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

他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本来说的任务完成升职加薪,现在不但丢了职务还得背井离乡,我变得一无所有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秦淮看着窗外的大树:“我刚认识你的那会儿,你就已经一无所有。”

嘴边浮出个笑,又拽又俏皮。

第103章

一夜过去, 天气转晴,万里无云。

晨起的四人在北三环的旧屋里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带走的东西, 统共不过几身换洗衣物, 烟铺和房子的后续事宜都已交给老崔处理。

秦淮拍了拍鼓胀的行囊,走去电视柜兜住小鱼缸:“崔队, 这两条鱼我养了很多年了,带不走就送给你吧,你就把它俩当成我俩。”

老崔笑着接过:“他们都说我的办公室太单调,你这两条鱼送得正合适。”

她又从窗户下的木柜旁边拿起小盆栽,那块金灿灿的奖牌还躺在被挖空的底部。她拿在手里掂了掂, 正要往兜里揣,却被秦峰一把捞了去。

“怎么什么都是你的,我一样也没有, 这个留给我。”

秦淮不和他抢,问:“想好去哪里了吗?”

“你管不着。”

她抬腿便是一脚,秦峰没躲,屁股上结实挨了一下。

“有事打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

老崔看了看几个小辈:“走吧,我送你们一程。”

蒋毅走去窗户端了鸟架, 小安惊诧着扑棱翅膀,飞出去不过两三秒, 又飞了回来, 停在架上并不害怕。他带着那只鸟走下楼去,随手捡了根树棍把它从架上撵走, 一直撵去树根底下。

老崔:“这个能带,买个鸟笼一装,想带到哪里都行。”

他不说话,还在赶那只鸟。

秦峰:“你要不是不方便不如给我,我来养它。”

“本来就是无意中捡来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吧,城市的环境也不适合它生存。”

秦淮顿了顿:“它习惯了有人照料,就这么放掉会不会饿死?”

“饿狠了自然会找吃的,能不能活下去看它自己。”

那鸟被他撵得不耐烦,终于展开翅膀跃上枝头。

他抬头看了看:“有些东西生来就属于大自然,别被乌烟瘴气的环境玷污了,纯净才是他的归宿。”

老崔扯了扯秦淮的胳膊,示意由他去了。几人便都不再说什么,看他走出院门,将那只亲手做的鸟架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