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老崔开车,一路护送他们到了保山,蒋毅还随他进了一趟支队。那熟悉的院坝栽了规则的几棵树,稍远一点的靶场有人正在训练,偶有穿着军服的同志路过,认识老崔的皆抬手敬礼打招呼,大部分不认识蒋毅,却在二人行径间窃窃私语,偶尔还指指点点。老崔一记眼神放过去,说小话的人便立即封了嘴,若无其事的溜走。

蒋毅看在眼里,却不往心上记,惯性的笑一笑,并不怎么在乎。

老崔领他上楼,进去主楼右手第三间办公室。那间办公室许久没人使用,却因着常常打扫始终整洁干净,深色木质的办公桌面立着两只头碰头的小红旗,红旗上缀有五星,银亮的底座被擦得干干净净。他走近摸了摸那张桌子,捏了捏小红旗,再走去墙角打开闭住的铁皮柜,那柜里有一套折叠整齐的军服,中央躺着一顶军帽。

他小心翼翼拿出来,双手摊开捧在手心,递到老崔面前:“交给你保管。”

老崔展开双手,以同样的姿势接过:“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他看着他,忽然双臂绷直十指贴缝,抬脚立正再抬手敬礼:“水上支队蒋天辰已完成任务,现申请离队,请队长批准!”

老崔蓦地记起二人初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抬手敬礼做自我介绍,霎时耸了耸眼皮绷住泪意。

他将那套军服迅速移至左手前臂端着,抬起右手敬礼:“同意!”

军绿的制服边角整齐,帽上的国徽紧邻肩章,对称的肩章崭新挺立。这是他的战袍,助他披荆斩棘也损他满目疮痍,却始终巍峨如山纹丝不动。

二人又在屋内待了一会儿,老崔送他出去。外面晴空万里,平静如昨日,训练场上的口号此起彼伏,旗杆上的红旗迎风飘扬。

老崔平复了心情,看一眼不远处的楼房:“回头把你保山的房也卖了,钱统一给你打到卡上。”

“保山的不卖。”

“为什么?”

“留给你养老。”

老崔嗤的一笑:“我不用你操心!你要想孝敬我,就和秦淮生个娃娃,我到时候拎着鸡蛋去看小娃娃,那才叫高兴!”

就这么说笑着送他到门口,拍拍肩:“安顿好了给我来个信。”

他点了点头。

秦峰在太阳下眯了眯眼睛:“路上小心,成都我就不去了,我去趟昆明。”

秦淮:“你…”

“我知道!放心走你的吧,我保证这辈子不碰毒品。”

她便咽回口中的话,半眯着眼睛又看了看他。

那之后,二人便去往成都。

他们的新家近杨柳河边,穿过一条小巷连接大马路,马路尽头是所大学。白色的楼面通透的格局,因着翻新看上去挺好住,客厅一张小茶几,上铺一条浅蓝流苏桌布,沙发也是蓝色,电视柜旁立了支大花瓶,瓶里插着仿真向日葵,小饭厅紧邻厨房,中央通向两间卧室。

二人把衣物往衣橱一挂,再去超市走一趟,购齐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个家便组成了。他们常自己做饭,有时也出去尝鲜。每个傍晚蒋毅总会领着秦淮去河边遛个弯,看看被秋意染色的柳叶条,听听路人闲谈的家长里短。

他们还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小门面,门面左邻一家烟酒店右靠一家小饭馆。那小饭馆二十个平方吧台旁一座拉门冰柜,侧面的墙上还悬挂一个电视机。

刚去时那饭馆老板很热情,问他们做什么生意。

蒋毅:“卖水果。”

“这个好,客人到我这吃完饭再去你那买点水果,这叫什么?”

他生得壮,入秋也光着膀子,腿上一条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旁边站着饭店小工。

那小工接他的话:“这叫有钱一起赚。”

“对,有钱一起赚!原先这里开的理发店,不景气,生意做垮了就回老家了,你们是哪里来的?”

“贵州。”

“贵州好啊,你叫什么?”

“蒋天辰。”

“我看你比我小,以后就叫你小蒋吧。”

他点点头。

那小帮工也凑热闹:“小蒋你好,我叫小张。”

老板呵斥:“什么小蒋,人比你大,叫辰哥。”

他便叫一声辰哥。

老板满脸期盼:“会打牌吗?”

他再点头。

那老板便大声招呼左边的烟酒铺:“老王老王!来了个角子,以后我们又可以打牌了!”

他咧嘴一笑,很是快活。

水果店开业之初很忙碌,店铺装修倒是不费劲,买几个架子左右铺开便成型了。因着前期有计划,蒋毅跑遍了几大批发市场,最后终于谈妥了供货方,约定每期百分之七十的普通水果进量,余下百分之三十为时令水果。

此后蒙蒙亮的清晨或凉爽的夜晚,不时的总有人来送货。他还特别会挑货,芦柑不靠尝只用肉眼就能辨别出哪些个水分足,西瓜滕根粗壮弹起来砰砰响的最甜,大籽荔枝籽大肉少,小籽荔枝肉甜籽小。各式水果个头要差不多大小一样,避免客人挑拣剩下不好卖,偶遇受外伤的香蕉被送来,也会低价进入再低价卖出,薄利多销好赚钱。

饭馆老板总夸他:“小蒋很会做生意嘛!以前在贵州也是卖水果的?”

他刚巧摸了一张牌,不合适,又丢出去。

“啥也干过,啥都干不好,只有卖水果勉强能找到门路,就一直干下来。”

他二人中午时常问那老板买盖饭吃,老板大方,有时候也请他们吃,一来二去互相熟识。成都地处盆地,四面环山,赶上秋老虎的季节闷热起来很是难耐,玩牌之后他三不五时会切半个瓜分给大家吃,吃完之后果皮摞在门口的树下。

便招呼环卫工人:“你来打扫一下!”

负责那片区域的工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干瘦的身材黑白交杂的胡须,头戴一顶橘红遮阳帽,一双眼睛略显浑浊,一双手也爬满老茧。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前脚刚扫完地,后脚有人丢了烟头,也不气恼,默默拿起笤帚再扫一遍。

蒋毅初次叫他时,他也默默提了笤帚走近,不料却被他塞了一块瓜。

“这里太脏了,吃完把这扫一扫。”

反复几次,那老头见了他就笑眯眯,不用他招呼总是主动把那附近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不拘小节,附近又大多是没有收入的学生,去他店里买东西最容易讨价还价,便常去他那儿。时间一长便宜好吃的水果店被传开了名声,他的生意越来越好,那帮孩子爱叫他辰哥,再夸夸嫂子说上几句好听的,他耳朵一热,不仅便宜还白送。

于是一个月下来,秦淮反复算了三遍,确认是亏本了。

那天晚上收工后回去家里,茶几上摊着好几个账本,旁边一壶凉茶。洗完澡的蒋毅穿着背心大裤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坐得不得劲,还把腿抻起来,半躺着,一边喝着凉茶一边对着电视呵呵笑。

秦淮把计算器按得叭叭响:“都怪你,做不来生意还抢着做,白辛苦一个月。”

“白辛苦吗?没有吧。”他看了看自己的腰,“我都长胖了,还打算去学校找那帮孩子打球呢。”

她把计算器啪的仍在茶几上:“算了,你还是在家做饭吧,生意我来管。”

他还盯着电视,一脸不介意:“行行行,你说了算。”

秦淮转头:“你现在怎么这么不求上进?”

他终于不看电视了,抓了个水果扒开皮,面带笑容递给她:“你知道我以前最羡慕谁吗?”

“谁?”

“你烟铺隔壁的老王,每天做做饭喝喝小酒打打牌。”啧啧两声赞叹,“梦寐以求的生活,我终于过上了。”

第104章

不求上进这件事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不可取的, 可蒋毅如此不求上进,秦淮却选择纵容。第二个月开始,水果店的生意主要由秦淮打理, 蒋毅负责做饭送饭, 还包揽卸货理货的体力活。

那之后家中因着有专人照料整洁有序,他尽情发挥多年养成的职业病, 非但晾个被单都要整齐对边,杯里的牙刷也要倾斜一致,他还在阳台培养了几盆花草,分出一盆发财树搬去店里放着。

他每天赶在秦淮起床前做早饭,粥熬在锅里便去举哑铃, 出完一身汗粥也熟了,有时自己调配小菜,有时出门买油条包子, 更有时候怕她腻了口味,会做一碗煎蛋面,反正都是她爱吃的。晚饭做得少,她最近喜欢尝些小吃,四川凉面酸辣粉、麻辣兔头串串香, 蒋毅吃什么都无所谓,她爱吃什么便陪着吃一口, 也不是每晚都开门到很晚, 有时也早早收摊出去散步,沿河遛一圈回家歇着。

赶上回得早了她就挑部电影看, 枪战警匪样样都来,演到激战之处躺在一侧的蒋毅总会点评。

“枪打出去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她不理。

“这子弹和枪就不匹配,怎么可能一枪出去人就死了。”

还不理。

“这是什么枪,打出去汽车都翻了,太假了。”

满口的不屑,还呵呵的笑,神态十分鄙夷。

秦淮转头瞪他:“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他扬扬眉不说话,看一会儿又忍不住,仍然点评。秦淮赶他也赶不走,非要和她挤在一起看,她于是不看了,换成恐怖片,紧张之处缩着脖子往后躲,蹭进他怀里,一边揪紧了他的袖子。

“你怎么不说话?你快说话呀!”

屏幕上的鬼怪已然出现,她没来得及闭眼,忽然一只手展平了挡在她与屏幕之间,隔绝那一瞬的惊悚,她猛松一口气。

“说话的时候你嫌烦,不说了你又嫌我不说。”

她于是又换一部片子,换成文艺爱情片,身后的钢铁直男终于失去兴趣。她侧躺着撑了一会儿,胳膊不得劲,翻个身再撑一会儿,又不得劲,于是翻来翻去,第三个来回时,他伸出胳膊抢了手机,横放在手心固定了位置,她双手得以解放,寻着个好位置只管看,看了好一会儿,那只半举的胳膊动也不动。

“你手不酸吗?”

“不酸。”

她戳了戳那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能举多长时间?”

“以前练习端枪,八个小时没动过。”

她便心安理得看下去,没多久却睡着了。他听着均匀的呼吸声,探头看她已闭上眼睛,便撤了手机抚了抚她的发,她再翻一个身,拱进他怀里,他搂住她往她头顶亲了亲,拥着睡去。半晌睡不着,干燥的双手不安分,反复游走在腰间,贴着裤头下探,又钻进衣摆上爬,来回几次呼吸渐重,怀里的人也迷糊着哼唧,便忍不了了,想干嘛干嘛…

夜里时光不算短,正是用来浪费的。

隔天一早,被折腾过头的秦淮一边穿衣一边暗骂,怪他误了开门的吉时,饭也没吃几口,匆匆赶去开店。他在家收拾残局,把头天换下的衣服拿去洗,又给盆里的植物浇上水,临近中午还忙着做饭,炖的排骨汤和米饭,还炒了一份青菜,菜熟之后分类装进饭盒,接着外套一披,出门了。

那会儿的天气转凉许多,秋风一扫,落叶飘飘。

他驾着黑皮电动车使出小巷,那小巷出口有一大爷在院里的空地养了两厢鸽子。每每经过,他随手一把玉米籽朝那空地撒出去,散养的鸟儿扑棱棱齐飞高空,飞出倾斜的弧度又降回去,那电动车的马力却未停过,已随他把着龙头拐出小巷,只余飞扬的衣角和畅然的笑。

主路正面一条斑马线,斑马线尽头是一家幼儿园。每逢这个点儿,总有穿着小衣裳的孩童蹦跳着走出校园,或哭或闹抖不清一句完整的话,那囫囵不清的稚嫩被秋风传送,留大树下的光影斑驳跳跃。

下一秒交通灯跳了色,他驾着电动车继续前行,再沿河走一段,终于顺利抵达水果店。

架好车后隔壁店邻居和他打招呼:“来啦!”

“来了!”

他笑一笑,双臂拢紧了外套走进店铺。

秦淮正清理坏掉的水果,看他一眼:“你要是冷就多穿点儿。”

他敞开外套,从怀里掏出饭盒:“我不冷,怕饭冷了不好吃,捂着过来的。”招呼她,“快来吃!”

她笑一笑,拍拍手上的残留去吃饭,又看见一筐子苹果摞在梨上盖住了视线,便想去搬那筐苹果,被蒋毅捉回来,自己走过去搬好放着。

“这些都重,你别自己搬,我在的时候我来,我不在的时候你找邻居帮忙。”

“也没有多重,连水果都搬不动还卖什么水果,这么点事还找人帮忙,太娇气了。”

“娇气点怎么了,你跟着我可不是来吃苦的。”

边说边走去储藏柜拿出一盒蓝莓,拆封时她拦都拦不住。

“这些都是拿来卖的,进价不便宜,你总是给我吃,都赚不上钱了。”

他不管不顾往她嘴里塞:“多吃点儿水果有营养。”

隔壁饭馆老板站在门口:“吃饭呢!”

他转头:“吃了吗?”

“刚吃完,我把电视整到外面来了,到了晚上能多揽些客人。”

说完开了电视,招呼二人:“大家没事的时候一起看看。”

他二人便走出去,电视里正放着广告,动静不小确实热闹。几人驻足电视前互相扯着闲篇,却见那广告一停,播放一则新闻,是昨日公安系统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英雄模范立功表彰大会,画面里全是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镜头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其中一人身材瘦削两鬓斑白,一本正经的神态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秦淮霎时转头看了看蒋毅,蒋毅也看着她,目光平静柔和还带着笑意:“快吃饭!”

她便埋头吃饭,什么也不多说。

不曾想这日午后,店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会儿秦淮刚送走一位客人,察觉又有人进来便张口招呼:“想买点儿什么?”

不等回应先抬头,这一抬头便惊喜无比。

“崔…”

崔礼明扬眉瞪了瞪眼睛,拦下她未说出口的那个字儿。

蒋毅腾的从躺椅上站起来:“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好接你去啊!”

“接什么接,我能找见路!”

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往墙角下堆,是两桶油和一袋米。

“这是单位发的福利,我一个人吃不了,给你们带来。”

说罢拍了拍身上的虚灰,天气虽已入秋,他后颈脖子却浸出一层细密的汗,腋下的衬衣也湿透了。

蒋毅让他去躺椅上坐着,随手捞了蒲扇扇起来:“哪还买不上个米和油,大老远的你也不嫌累。”

秦淮已清空茶缸子泡了杯新水递给他,他抹一把额头的汗:“老了,不像以前,六十公斤扛在肩上跑一天都不嫌累。”喝一口茶,看看四周,“不错不错,比我想象得还好!”

秦淮:“你吃饭了吗?”

“我坐火车来的,在车上吃了碗泡面。”

蒋毅:“泡面怎么行,我去买菜,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不用。”

“那就出去吃,点点儿你爱吃的。”

“不用了,我就待两个小时,队里有人过来开会,正好今天下午返回,我坐他的顺风车回去。”

“怎么才来就走?”

“也没有什么大事,过来看看你们。”顿了顿,“还是低调一点,尽量不要引人注目。”

因着先前在戒毒所养成的好习惯,烟瘾颇大的蒋毅已彻底断根,上下一摸摸不出半支烟来,便去隔壁的烟酒铺买烟。

那人问:“那是谁啊?”

“我小叔。”

“抽这个吧,这是贵州产的,他肯定抽得惯。”

蒋毅付钱:“多谢!”

再拿回去发给老崔,老崔抽着烟再看一看四周:“生意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

“能有什么困难。”蒋毅笑,“舒服得很。”

他也笑:“你现在倒会享受。”又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忙得顾不上,昨天还去了趟北京。”

“我上午看见新闻了,祝贺你,又拿一块奖章。”

老崔看着他:“我不在乎什么奖不奖的,本来就没打算去,想着你才去了一趟,就当替你领了。”

他笑容更轻巧:“我也不在乎。”

“我知道。”又抽一口烟,“我今天来主要是想亲口告诉你,判决书已经下来了,阿飞是死缓,那几个同党有的无期有的十五年,桑雅判了七年。串通郭建柱的人都受到惩罚,严重的被关起来,不严重的开除军籍撤了职,他本人还在秘密审判,家人也被控制。”

“…老杜呢?”

“死刑。”

屋外的天被秋风刮得明亮,室内散发着果香。他在屋中央站了一会儿,从果筐上躺着的香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后,走近入口的盆栽,朝西南方向将那支烟插进松软的土里。那火芒遇风燃得旺盛,逐渐摞出一叠白灰,不及他上手便被秋风吹散。

几人都不说话,直到那支烟燃到尽头,余芒全部湮灭进土里。

老崔猛抽一口烟,半靠着躺椅看着二人:“还记得小涛吗?陶西平的儿子。”

蒋毅点点头。

“前几天被送回国了,知道他爹被关起来一点都不难过,听说老杜被判了死刑,哭得痛哭流涕。”

说罢一笑,颇无奈。

蒋毅也笑,摇了摇头。

他又抽一支烟,说了些闲话,喝了杯茶,提出要走。

秦淮留:“不能明天再走吗,你都没去家里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