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间,涂山环一恼之下反手推来一掌:“放肆!你个贱民!”

我避也不避,直接横手挡去这一掌,不顾她又惊又怒的神色,凭空招出一捧冰水统统泼到她身上,将她淋了个彻底。

涂山环失声尖叫,我强忍着快聋掉的耳朵,提起她衣领,吼道:“今日你不与说清楚,我就把你生生冻在这里,造个狐狸冰雕!”

数九寒天,被冻得肤色青紫的涂山环,气得浑身颤抖,眼眸由黑变金。“嘭嘭”几簇真火在冒出,直袭向我。

满庭芳蕊,狂风肆起,水火相交,好不热闹。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庭院里响起一人清喝。

涂山环借机一把挣脱了我,跌跌撞撞奔向来人,扑在他怀中大哭出来:“重华哥哥,这个贱民她羞辱我!你快杀了她!”

站在圆月门处的人是展念,可涂山环口中却叫着他“重华哥哥”。

世事当真有趣,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赖在他怀中撒娇哭闹。如今瞧着这一幕,我以为自己应该是嫉妒的,哪怕是有一点点的失意,可我发现自己的那颗心就如同滩死水般平静,静得,连我自己都心惊。

“阿幺,别闹。”简单的四个字就成功哄住了涂山环的眼泪。

“我道你去了哪,竟跑到这来和涂山二小姐打起架来了。”秦卷从重华的身后抄着手懒懒走出,嘲笑我道:“跑出去两天,果真出息了许多。”

踩着一地狼藉,我扯扯嘴角:“切磋切磋而已。”

涂山环一听,眼珠子都瞪圆了,又要闹起来。重华低头安慰了她几句,嘀咕了会,神奇地将她竖起的刺抚平了,满身温顺地像只小鸟一样依在他身边。

重华就像很多年前为我收拾烂摊子一样,冲秦卷与我抱歉道:“阿幺被我和他哥哥宠坏了,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多担待。”

“没关系。”我笑一笑,又重复了遍:“没关系。”

在他与涂山环离开时,我忍不住喊住了他,无视其他人的莫名神色,认真地问:“涂山环与你非亲非故,脾气又不好,你为什么这么迁就她?是…真的喜欢她么?”

他们这些世家子女,应没被问过这样直白犀利的问题,便是巧言能辩的重华也是稍楞,徐后道:“阿幺,很像我一个妹妹。”

这个回答,叫涂山环才收住的眼泪又滔滔不绝地流了下来。

秦卷走在我旁,突然不冷不热道:“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好了,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你哪只眼看我想哭?”我呆呆问。

他睇了我眼,十分的冷。我想不想哭不太清楚,但却很清楚秦卷他现在很不高兴,可为什么不高兴我又不清楚了。

这男人的心,海底针一样莫测,让我这个纯粹的女子都自愧不如。

“我其实在想,之前我没搞懂的一件事,现在总算搞懂了。”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

与昌合联络的人,如果是重华,那一切就解释的清楚了。在我记忆中,重华始终是那个白樱树下替我簪花,让我牵着他衣角,这样就不会走丢了的温柔少年。万年相别再见,和其他所有走上权谋之路的人一样。为了拉拢青丘,他会与涂山环暧昧不清;为了执掌实权,他会与神族最不屑的妖族联手,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神族也罢,魔族也罢,在权势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如此也好,重华不再是宠着我的重华哥哥,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了。萍水相逢后,也只是一场擦肩而过。

紧握袖角的手缓缓松开,簌簌落下一缕碎纱。

从路上到厢房,秦卷都没有再与我说一句话,而我心有所思,未在意。在与之分别时,肘部被人一抓,身体凌空一起,甩在了秦卷肩上。

一声惊叫,惹来少燕兴高采烈地拉开门:“祖宗,您可回…”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与秦卷,“哗啦”,又缩进了身子重重关上门,声音从门里传来:“小、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

这样大“强抢民女”的阵仗,到头来秦卷却仅是要我陪他喝酒,再次突破我对他古怪脾气认知的上限。

“我不能喝酒。”上次宿醉的惨痛经验还没从我记忆力褪去,并且好心地劝他道:“喝酒误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少喝酒为好。”

他从橱子里拿出个桑木大盒,打开放至案上,齐齐十二个长颈瓷瓶。颇有意趣的是,这十二瓷瓶身上,皆镂空刻着不一的花卉,似是按着十二花令雕琢的。

按捺不住新鲜感,挑开一瓶嗅了嗅,清冽梨雪,盈香满脸。

我道:“美酒。”

逐一挑开了木塞,一一嗅去。

秦卷自斟了杯,浅浅啄饮着,凤眸半垂,似是看我,又似未看我。

闻香归闻香,我却滴酒不沾,老老实实将酒瓶放置了回去,道:“你想问什么直说就好了,千万莫要勾我喝酒。我酒品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头来祸害的还是你。”

秦卷只是喝酒,好似没听见我说话般。

晓得他与我赌气在,只得硬着头皮,自言自语道:“我对你们之间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掺合其中,我与昌合相识是偶然…”

既然说了,便一口气将我与昌合如何相遇,之后他又威胁我去偷春叶秋华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完了。当然,中间掩去了龙侯山所遭遇的事情。

话尾,我舔舔唇,下了个结论:“表面上昌合与重华似站在了一条线上,但昌合那厮太过奸险狡诈,我觉得他的心思绝非那么简单。以后见着这个人,你得提放着点。”

我可也没忘记,眼前这个人,也是个对神帝之位虎视眈眈的主。真想一想,秦卷做神帝也没什么不好,声望贵重,修为高深,资历嘛,连高俊上皇见了他都要低个头。况且秦卷做了神帝,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也能跟在后面沾点光。

口干舌燥时,眼下递来个水盏,我欣然受之。一饮而尽,嘴砸了下,而后就木住了。

黑着脸看向秦卷,他也正瞧着我,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就一口气交代完了。以后要是别人算计我,只须逮了你去,连拷打都不用,就将我供了个干净。”

“…”

憋屈了会,我谄媚道:“大人您不生气了?”

他觑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拖长了音:“刁民。”

刁民,就刁民。

房中暖意融融,我酒量终是没有秦卷那样千杯不醉,一杯就让我脸热身软,怎也撑不住脑袋。

神魂昏然之时,秦卷倚靠了过来,拧了下我的腮,笑道:“醉了?”

我推搡开他:“热,别过来。”

一起一落间,绘着蝙蝠彩锦的椽木,变成了冬日漆黑清澈的夜空。秦卷蜷着膝,小心将我的脑袋枕在上面,右手执着柄扇子,徐徐替我扇着风:“还热么?”

“好点了。”呼出口郁燥之气,人也略清醒了点。

闭着眼就这样假寐了会,我道:“你会和重华一样么?”一问出口,我失笑了声:“我失言了,你就当没听见。”

却听秦卷冷道:“确实失言了。”

扇子拍上了我的嘴,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讨饶。

余后我道:“秦卷,做神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高俊上皇…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还有四海八荒的其他神族们。现在虽然重华是神帝,但神族中有一大部分是对高俊上皇唯命是从。这些也就不提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高俊上皇有个宠妃,她是前任魔尊的女儿。所以暗地里,前任魔尊的一群拥趸,是支持上皇的。还有…”

难得秦卷耐着性子听我说话,兴致一起,我就将以前听到的有意思的故事、经历一一说尽。

说到累了,仰视满天星子,我伸出只手比划了下,长长吁了口气:“秦卷,你说我们都活了几十万年了,和这天地差不多的年纪。争这些有意思么?”

“正是活的久了,不争不是更没意思?”秦卷反问。

我道:“好像也是这么个意思。可我怎么就没你那样多的想法呢?”

“那你想要什么?”扇风的扇子慢了下来,换成了张薄毯盖在了我身上。

“我啊,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离你们这些血雨腥风中的大人物远远的。和平常姑娘家一样,会做女工,会作画。有个能说贴己话的闺蜜,和她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偷看好看的男子。”我慢慢道:“最好呢,还要有很多亲人,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吵吵闹闹。你知道么,我特别喜欢看别人家窗户的灯火,觉着特别温暖。”

“偷看好看的男子?”他似只听见了这句话:“既然是寻常姑娘家,就不想嫁个好人家么?”

闭着的眼皮颤了颤:“我不敢,尤其是,你们这样的男人。”

25、祖宗,风云起[VIP]

打从白茯山出来后,难得这几日的清闲。

秦浅清来了这青丘,重华的身份也不再掩饰,一日后就做回了原来的高俊帝,坐与宴厅首位,与涂山老家主谈笑风生。秦浅清落落大方地伴在一旁,她与一般女儿家不同,八荒之间的时事政治亦独有见解,偶尔进退有度地添言两句,叫涂山氏上下刮目相看。

涂山环坐在左下他哥哥旁边,遥望着重华与秦浅清,眉目间隐有郁郁之色。

我取了筷子捣珍,慢慢嚼着,看着宴上风云暗动。论身份,秦浅清何能与涂山环相较,但未来神后之尊,涂山环却又是比不上的。

伺候在旁的少燕,见我饶有兴趣盯着那几个痴儿怨女,遂传音入密与我将神族几任王后来历道了个遍,最后他发出恨不能为女儿身的感慨道:“出身再好又如何,不如嫁个好人家。”

“别看涂山环现在憋屈着,等她嫁去了神族,重华宠着她还来不及。秦浅清不过占着个凤族后裔的虚名头,”我不以为然道:“娘家连几个能上台面担事的叔伯子侄都没有,到头来定是要看涂山环眼色的。”

少燕将我的话稍一咀嚼,点头称是,又道:“祖宗,小人有一事不明。”

“讲。”

“你与神帝不过初见,怎将他的名讳叫的如斯熟稔?”

“…”我噎了噎道:“这个,他长得有点像、像你,故而一见如故。”

少燕双目如炬:“真的么!”

八卦讨论完毕,又在角落里坐了会,将案上所有的美食通通染指了后,觉着没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了无兴味时,一团毛球非常自来熟地钻入我怀中,左滚右滚。

一把按住它,我咧开了嘴,白牙闪闪。

溜出宴,到了小凤凰传达的地点,秦卷正抱手悠闲靠在浓荫之下,手里牵着两匹飞禽。

“你不早喊我出来。”我抱怨道。

他笑道:“不是你吵着要去的么?”顺手将缰绳递给了我。

“青丘美食闻名遐迩,我是冲着它们去的。哪曾想,再好吃的东西,摆了满桌,一一尝了后,什么好胃口都没了。”我唏嘘道:“你说人是不是都有种贱性,没得到时朝思暮想,给足了你就百般嫌弃?”

秦卷没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招呼我上了坐骑。

爬上去后我提起缰绳:“你要将我拐卖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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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卷带我去了距离青丘主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大白天的,镇子上没几个活人,歪歪斜斜挨着的房屋,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HP]铂金儿女。乍一看,像个鬼镇一样。

摸不出秦卷带我来这里的意思,莫不是想告诉我,就算涂山氏治理有方,盛世之下也有凄景?可他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秦卷随手将飞禽一抛,走向左侧一处乱糟糟的巷口,巷口的茅草棚子瘫了一半,正好挡着了一大半路。就见他走过去,伸手在横探出的一根毛竹上有节奏的敲了三下。

毛竹“嗖”地缩了回去,那堆杂乱之物竟井然有序地向两边分开,显出黑漆漆的一个入口。

有那么点意思了…

我快步跟了上去。

秦卷在前走了几步,侧身将手伸过来:“这里路多人杂,不小心就能走丢了。”

我自然而然地就要搭手上去,搭到一半,我又缩了回去:“不用了,又不是个孩子,跟不丢的。”

他凝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又要不开心,却只听他道:“也好。”那个也好里意味复杂,究竟是何种情绪,我辨识不出。

秦卷带我来得是处黑市,既然是黑市,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可在这处我却瞧见不少神族,有男有女,多半是变化了容貌,但神族天生的优雅自矜委实过于明显强烈了些。而其他人早就见怪不得,习以为常,在这里的只有卖家与买家这两种身份,与种族无关。

到了这里,秦卷如鱼入大海,游刃有余地带我行走在巷陌之中。黑市里卖什么的都有,罕见的珠宝、法器、各色点心,甚至是妩媚多情的美人。

秦卷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大半是看我东摸摸西摸摸,眼珠子都不够用。有中意的东西,他就跟在后头付钱,出手阔绰,一路下来店铺老板们见着我们无不眉开眼笑。

我甚至生了一种错觉,秦卷似乎更适合这样黑与白、光与暗,交接不清的地方。

在这里,没了身份之别,他那股生人勿近的尊神气势也无形卸去,轻松自如地像个普通的年轻人。吃到不合口的点心,他也会皱起眉来;看见伪造的书画,也会与老板据理力争,连嘲带讽将对方说的面红耳赤。

我没问他缘何对这里如此熟悉,任何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秘密。此时享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有药材卖么?”在白茯山配的药在这段时间都挥霍得差不多了,我是那种一定要随身备着些药才得安心的人,简而言之可归类为怕死。

黑市哪会没有药材呢?秦卷领着我七拐八拐,就拐进了个低低矮矮的店家,里面黑黝黝的,仅点了几盏白蜡灯。柜台前站着个瘦如骷髅的老人,颤抖着手拨着小秤,称药材。

他专注地盯着小秤,嗓音嘶哑:“要些什么?”

我好奇地看了看将近占了所有店面的药柜,将想要的东西报了上来。

老人的手一停,透过烛火看向我:“蝮虫、彘心,这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秦卷背着我弯腰打量一株血红山参,就似没听到我的话般。

我笑道:“是啊,要人命的东西,没有么?”

提着一叠药草出了门,从头至尾都没吱声的秦卷淡淡道:“彘心是专门针对羽族的毒药。”

我歪着头:“能毒死你么?”

“不能。”他斜瞥我眼。

我故作可惜地叹了口气,摊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想对付谁?”他伸手捋过将我额前一缕发丝拂到而后。

“一个大妖怪。”我言简意赅道。

秦卷是个很称职的玩伴,陪着我挑挑拣拣半天没有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偶尔还会给我些中肯实在的建议。他的眼光非常好,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香料美食,总能点出一二精髓来。

路过一间调香铺,我的脚步顿了一顿,退回去两步,再一看,铺子里的人确实是秦浅清。就算改变了容貌,但她腰上挂着的凤佩,找遍四海八荒也只独一块,非常好认。还是当初两家定亲时,高俊上皇亲自赏赐的。

贴着她站着的是个陌生男人,若说是重华吧,可怎么看都有些邪里邪气。二人垂首交耳,切切私聊着什么,模样亲密。

看了眼秦卷,秦卷无辜道:“带你来之前,我可不知道他们也会来。”

从鼻腔里轻轻哼了声,又着意看了他们两眼,撇撇嘴离开了。

天色渐晚之时,我与秦卷从黑市里钻了出来,他问:“今日可开心?”

自然是这数日之中,最开心的一日了。

“祖宗,你们可出来了。”回到我们来时落脚的地方,少燕正守着三匹飞禽,衔着根茅草百无聊赖地候着。

我疑道:“你来做什么?”

少燕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道:“仙上不是说今日回白茯山么?”

摆了我一道的秦卷毫不愧意:“走吧,再不回去白茯山要塌了。”

这句话的意思,到了我飞至白茯山上端时才略略明白了过来。

透过缭缭重云,远远瞰见,山脚处幡旗高树,犹如密林,将偌大个山门塞了个水泄不通。一贯冷清的白茯山乍然热闹如斯,差点叫我以为跑错了地方。

避开攒动人流,拐了个弯从侧面降了下去,站在盘山石阶之上搭眉眺望了番,在各色旌旗之中一方赤黄尤为扎眼,那是高俊上皇独有的华盖。

秦卷站到我身边:“三日前,他们就到了白茯山递了帖子拜见你。但你不在山中,山神不敢开山迎人,便寻了个斋戒沐浴的理由将他们堵了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再不启开山门,就要生变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听了么?”

貌似,在回青丘的路上,他是让我直接回昆仑来着…

额角抖了抖,算了,就当我没问刚才那句话。

“好端端的,他们跑来白茯山作甚?”远见着不止神族一家来了,和他们左右两开,成掎角之势对立着的像是魔族。莫非长奉君赶路而来的就是白茯山?

“若不是有心人阻拦,他们早就该来了。”秦卷意味深长道。

回到山神宫邸,老山神与少燕那族长姑姑见了我,又是抹泪担忧地拉着我看了好久,确定没瘦也没伤才放下心来。离秦卷与他们定的谒见吉时还有些时间,便放了我回去稍作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