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晚间,寝宫中,我泡在暖热的汤泉里听见扇月道秦卷似乎是回来了,可依然没接我的信。再好的脾气也熬不住对方这样显而易见的敷衍,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拧了拧湿漉漉的黑发,袍子一罩,我就直杀向秦卷的寝宫。

无人看守的梨花门半开半隐,泻出氤氲昏黄,门内静悄悄的。我叩了叩门,无人应答,索性自己推门而入。依旧是一殿的帘幕深深,古雅幽静。那方青木书案仍摆在原位,白鹤嘴里燃烧烈烈的烛焰上升起一缕青烟,浮出抹冷涩檀香。

秦卷不在,不在正合我意,左右看看,从袖里掏出那封信置于他案上,又怕他看不见,取了案头的镇纸牢牢压在中央。鬼鬼祟祟做好所有事,低头猫着腰就要离开,路过殿中一扇八开屏风时眼前飞过道流光。我眨眨眼,按捺不住心底好奇,往屏风走去。

屏风上绘着高山流水,古树葱茏,并无稀奇,稀奇的是它背后的那堵璧墙。绕过屏风走近了,才发现那鸦青色的墙壁竟是一整面完璧无瑕的墨玉,间隔片刻,便自上而下徐徐滑过抹冷光。

观摩了会,我试着伸出手去,一触到玉面,自指尖漾起圈浅浅波纹,不停地向四面绵延开去。暗沉的墙壁渐渐亮堂起来,一副画面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乍一见,我仅能看出那大概是间宫殿。目光下移,落到殿中妆台上那根珠簪,嗡得一声脑袋像被遭了一锤。

这是我的寝宫!

惊疑不定时,背后响起道冷声:“谁!”一道利气嗖地穿破屏风,擦着我耳尖,深深扎入玉墙上:“出来,否则休怪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风卷开屏风,趴在玉墙上的我怔怔回过头,秦卷眼沉了沉。他身边站着个红衣青年,青年笑眯眯道:“外界都传言摄政王殿下您不近女色,没想到原来金屋里头藏着这么一个佳人在。”他摸了摸下巴:“不错不错,即便发色灰白,这张脸确实是三界里头没得找的。我看连当初重华帝倾心的神族第一美人千秋都比不上。”

我干笑道:“你误会了误会了。等等,这不是重点!”我指着玉墙,对秦卷怒不可遏道:“你为什么偷窥我!”一想到我日日在宫中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这人眼中,连、连沐浴更衣都一丝不漏地被他瞧了个干净!一想到这,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秦卷沉着镇定道:“这本就是我的寝宫。”

我茫然地看着他,立即转过神来,急得面红耳赤道:“但现在我住着在啊!你、你说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不对不对,不管怎样,你都看到了啊…”羞愤相交之下,我深深地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想着到底是要先捂着脸狂奔出去,还是即刻就和这个衣冠禽兽同归于尽。

秦卷轻咳了声,眼神游移了下,忽然定在了我身上,眸光敛了敛,折起的屏风唰地展开,遮在我面前。

“…”木然对着近在咫尺地屏风,一双手捧了套衣裙递进了屏风里,小宫娥细声细气地说:“帝君让您换了套衣裳再出来。”

发梢坠了滴水在手背上,我低头一看,方才胡乱套着的袍子衣襟微敞,露出锁骨处的些许肌/肤来…

出去后秦卷和青年已然坐于一方围桌前,一壶清酒,两碟蔬果,对饮小酌。

我大步快前,恶声恶气道:“我要搬出去!”

秦卷低头呷了口酒,恍若未听见我的话,搭在桌边的手指慢慢地从袖中推出片薄薄的纸页来,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两下。

定睛一看,一口浊起顿时噎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是我写给他的信。

秦卷的嘴角不露痕迹地微微地扬起些弧度,指节有一下没以下地叩在桌上,正是他每每得意时候的表现。好在他尚有些眼色,不再火上浇油,与那青年碰了碰杯,淡然道:“这就是我要请你医治的病人,以后便拜托了。”

青年嘻嘻哈哈道:“好说好说。”眼光在我身上遛了一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经秦卷介绍,红衣青年便是神农帝沧海遗珠的另一个子女。他与云姬生得迥然不同,发色棕黄,眼廓深邃,仅凭外貌断断看不出他与云姬是对姐弟。他的性格也与云姬大不相同,云姬是个傲慢冷漠的神女,就像极北之地山巅上的那抹永恒不化的雪;而这个青年则恰恰相反,红衣灼热,话比我还多。而且,他说他修习的毒术远远胜过他的医术。

青年替我简单搭了回脉,啧啧称奇道:“老祖宗你是有多想不开,居然会走散尽元神这一招?你可晓得,寻常神仙散这一回,便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了?幸而你本体是凝聚天地生气的玉姥树,后又得了丰盈灵气的护养,才不至于灯枯油净。”

秦卷的神情隐于黑发之后,眸光凝在一处,并不看我两。

我笑了笑:“年少不知轻重而已。”

青年说我这五识渐失的毛病虽看似严重,但并非全无回天之术,只是过程或许难熬了些。他说的难熬就是在未来三个月内,我听不到、看不见、嗅不出、尝无味,简而言之,就是暂时剥夺了我所有的感知,再一点点重塑起来。

这是条极凶险的路,稍有不慎,我可能就此永远失去了五识,成为一个活死人。

“但是,如果再不医治,你也会丧失这些感觉,最后兴许连神智也会逐渐混沌不堪。”青年看着我猜度道:“你现在已经偶尔会有出现这些症状了吧?”

我点点头,问道:“如果,我不治的话,还有多久我会彻底…”

秦卷打断我的话,冷冷道:“你去准备准备,妥当了就着手替她治病。”

夜深了,青年告辞,道是明日起便开始施医。

殿中留我与秦卷二人,现在的我浑然没了与他计较那玉墙的问题,生硬道:“病是我的病,身子是我自己的身子,殿下逾越了。”

“求我招人替你治病的是你,”秦卷淡声道:“且你身在魔界,有个好歹,两族之间就要刀兵相见。”

倚在桌边,望着魔界浓云翻滚的暗红夜空,我喃喃道:“我…不想治了。”

秦卷独酌,语声里有淡淡的嘲讽:“你害怕?”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我不是你,一把火烧尽所有,可以从头再生。有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生一次,之后就不再有了。我还想走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与好友知己说更多的话,找…一个喜欢的人。”顿了顿:“我是害怕,害怕提前失去了经历这些资格。”

回到寝殿,也不顾秦卷在那端是否窥视着,倒头就睡。可这夜睡得很是忐忑艰辛,梦回处往日历历在目,从是被重华救起两次的那条小龙到白茯山上的那株不能说不能动的玉姥树,再至顶着老祖宗名头与秦卷一起接受神魔朝拜的云时…

很多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譬如当年并非是高俊帝派兵支援了重华,而是我拼尽元神与十八万魔将同归于尽;再譬如云姬她有个女儿叫云时,代替我死在了独孤鸩手上,从那时起我假扮云时陪着云姬直到她安然死去;还有,三万年前那个雷雨夜,其实我是要想要杀了秦卷替重华报仇的,可最后…我下不了手。

一个人守着秘密是种煎熬,遇到秦卷之后我慢慢觉着或许可以让他一同替我分担分担这些秘密,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早一步明智地选择忘记了与我相关的一切,入了魔。

终究,那些过往永恒地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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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医之前,我对近秋道:“我这里有些东西,你替我送给东华。切记一定要尽快,否则失了时效就不中用了。”

向来温顺恭和的近秋没有接过包裹,双眸闪动了下:“小人去了,谁来伺候尊神您呢?”

我哈哈哈道:“这栖梧宫里头的宫娥还少么?此事只有你接手,我才放心。”

他望了我很久,望得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弭了,才拿过去,低低道:“好。”

打发走了近秋,我找了趟秦卷,沙着嗓子对他道:“倘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处,烦请你替我告知他们,就道我耐不住性子去八荒云游了。”

秦卷抬起一双眼,淡淡道:“治病又不是送死,作出这般矫情的样子来作甚?”

“…”我咬牙道:“我就喜欢矫情,怎么了!”

他垂首继续批折子:“随你喜欢。”

我很后悔三万年前没弄死这个禽兽…

青年端来药的时候,对我同情道:“这药有点苦,你忍着点。”

一饮而尽后,发觉苦真不算什么,汤药入喉如沸水滚过,犹如一柄生满倒刺的利刃从舌根直直插入肺腑里,五脏六腑都似滚了起来。我蜷缩塌上,紧紧揪着褥子想叫,可嗓眼里发不出丁点声音。

恍惚间青年叫嚷声响在头顶上方:“殿下饶命啊!用这药都是这反应,等她失去了痛觉,就没事了。只不过…她似乎喝过神农的药,所以反应格外强烈些。”

痛至极点意识模糊间,扣入掌心的手指被人一根根扳开,握入了个温暖干燥的掌心,似乎有个声音隐隐颤抖:“我与你一同受着。”

50、祖宗,入迷局

三个月的时间在我的世界里被无限地拉长,分不清昼夜,感受不到时间,所有的知觉从我的身体里被剥离得一干二净。我像被锁在一方窄小黑暗的屋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光芒,连起初那份钻心剜骨的痛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寂静、无助、混沌,这些冲撞在我一丝不得动弹的身躯里,让我整个人烦躁地想要咆哮,可又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到最后,一点点失去了期待的希望,一点点堕入无尽的绝望…

直到有一次,浑浑噩噩的我突然冒出了个念头,三个月过去了,会不会我醒来时秦卷已经和连婉成亲了?这个念头就似簇小小的火苗,“噗”地点亮我沉寂而荒芜的意识,几乎是在同时,一缕暖光蓦然泻入,如同一双强劲有力的手牵引着我一步步蹒跚地走出这个困境。

这是一个漫长而苦闷的经历,我像一个新生儿,笨拙而缓慢地重生。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有一片暖意小心地呵护在我左右,至少让我不再感受到孤独寂寞。

又一日,我仿佛嗅到了一缕淡得不能再淡的檀香,我欣喜若狂。那些丢失已久的嗅觉、味觉逐渐回归,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可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有人仿佛在我心中安抚道:“再等等。”

我按下性子,却发现那缕一直陪伴着我的暖光此时已微弱地像风中的一道烛火,脆弱地随时都会熄灭…

来不及惊讶与焦急,耳侧久违地响起了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你说我们的摄政王与这位神族里的尊神到底有什么样交情,竟这样不舍昼夜地看护着?若不是今日举行婚宴帝君不得不去,怕是一刻都不离的。同是神族,君上对秦钟山那一位连正眼都不多给的。”

原来秦卷今日大婚啊…

房里头的另一个姑娘嘘了声,谨慎道:“谁说不是呢?虽说两族现在联姻了,可自古神魔陌路。这些日子,十二魔君对昭圣君上和陛下亲近神族已生了很大的嫌隙了。”

先头那个又道:“不过这位尊神的样貌生得真真好,难怪就算昏迷不醒她皱一皱眉,君上也要心疼个好半天。”那小宫娥停了停,踌躇着道:“你可听说了君上之前的秘闻?似乎也是心心念念地爱着个神族,后来为情所伤,这才入了魔界。”

“啧啧,”另一人道:“昭圣君上的性情样貌修行,哪一样不是三界里最拔尖出众的?那个神族女子真是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的我寂寞如雪地躺在床上,大大地鄙夷了番秦卷,又琢磨起了她们口中所说的一人来,秦钟山的那一位…这么说,秦浅清现下也在魔界么?真是老天有眼,好得很!

守着我的两个小宫娥絮絮念了会八卦,外头响起了喧喧嚷嚷地人声,竟是秦卷回来了。洞房花烛夜,他不去陪他的新嫁娘,跑这来干嘛?好久没听他的声音,乍然入耳恍然有些陌生,低沉凛然里掺了丝丝沙哑。

柔软的床褥一陷,待他靠近了才闻得股浓烈熏人的酒味,原是喝多了,怪道声音听着很不大对劲。略显粗糙的掌心轻轻拂过我发顶,在眼帘上停了停,落在我肩上,不轻不重地揉着,揉了会往下一寸寸地捏着我的胳膊、手腕。他使得力道很轻巧,舒服得我快睡着了,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秦卷却不放过我,慢慢地说着话。

他说的事很零碎,一会是去年打了多少仗,一会是今天看了多少折子,一会又是魔尊那小鬼烦得很不听话。总之漫无边际,什么都说。这搞得我很忧愁,原还以为他失了忆,转成了冷峻高深型的大魔头,没想到内里竟比三万年前还要磨叽琐碎。过了会,我料定他是喝醉了。这当真稀奇了,以前我每次见秦卷喝酒皆是副千杯不醉的潇洒模样,经这许多年,酒量不见长反浅了许多。

无奈我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不得将他讥一讥,嘲一嘲。只得强忍着不耐,由他和揉面团似的将我全身上下捏了个遍,他手倒还规矩,没碰不该碰的地方。过了会,我明白过来他这似是在替我舒筋活脉。

说着说着,他的人挨得我更近了。我的嗅觉自恢复以来比之前灵敏了百倍,他身上的酒气猛地冲来,差点没熏晕了我。痛苦万分地皱了皱鼻子,手攥着褥子,悄悄将身子扯得离他远了些。

自以为这小小的动作断不会落入他眼中,哪知按摩着我腰的手一僵,我的心顿时拔凉拔凉。果听他喉头溢出声低笑:“能动了?”

我装死,腰上的手轻轻掐了掐,挠得我心痒痒,竭力木着脸□着岿然不动的姿态。那只手顺着脊骨一寸寸摸上去,从衣襟滑入:“还装?”

后颈里窜入的凉风,让我禁不住抖了抖,我悲愤地狠狠一把按住他在衣内肆无忌惮揩油的手。

他反手将我抱入怀,蹭了蹭我额头,长吁口气:“终于醒了,我还以为…”

半晌,没得动静。他仍抱得我很牢,可我恍似生了错觉,贴着自己的那具身躯冰凉得像…没有一丝生气。我还想去细究,可自己的精神头委实不振,究了究也就随之睡去了。睡梦里,那道暖光黯淡得已近若有若无,看得人心惊。

这分心惊持续到我醒来,一摸身边,被里没了热气,人走了好久了。撑着身子靠在床头,我想自己就算再蠢钝,也看得出这秦卷大约是没有失忆的。没有失忆,他却摆出副与我陌路相逢的模样,可见心底对当年事仍是存了些气性的。他现在已成了亲,又与我这样纠缠,显见是极不妥的。虽说以他的身份,娶个正妃再娶个侧妃,无可厚非。可他若想让我做他小老婆,先不看我情不情愿,就怕他和连婉还折不起这福分!

心里头亮亮堂堂地过了一遭,摸摸索索地爬起身,试着唤了几声,袅袅回声一重重荡在宫中。魔宫就有这个好处,上自主子下自宫娥,都喜神出鬼没。眼睛现下暂时是看不见了,无妨,也非头一回了。亏我之前托秦卷对旁人道我是云游八荒去了,这下真落实了。

避开宫中守卫与侍从对我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这魔宫曲径通幽的丛林园子,七拐八绕,走得我颇为心累。摸了块石头坐下歇口气的空当,耳尖一抖,背后的草丛簌簌分开,避之不及,我与那人迎头打了个照面。

“姑娘在这做什么?”来人是个女子,看不见她的容貌,听声音倒是个温婉近人的:“可是迷了路么?”

我应了声是,那女子笑了笑,却有几分落寞,道:“巧来我也无事,便引姑娘出园子好了。”

我又道了声谢,便随她而去,走了几步我问:“不知姑娘芳名,改日也好登门致谢。”

她顿了顿,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一趟出逃我本就没抱什么打算,果不其然,刚随她踏出林园一步,听得她呼吸一滞。秦卷冷幽幽的声音响在前方:“大病初愈,这是要往哪去?”

我懒洋洋道:“大惊小怪做什么,躺久了散个步而已。”

脖子一紧,我被提回了栖梧宫,拎回去前我不忘回头笑眯眯地挥着手道:“今日多谢了,改日有空再聊啊。”

回宫后神农氏的小儿子替我把了把脉,假惺惺地贺喜道:“尊神不愧父神嫡脉,复原之神速连昭圣君上都比之不得。”

我摸了摸眼睛道:“那为何我还看不见?”

他哑了哑,秦卷在旁咳了声,才又道:“这个嘛,五识复原总有先后,再过些日子便可了,尊神切莫心急。”

我哦了声。

秦卷押着我吃完了药,便与他一同匆匆走了,换了两个小宫娥守着我。听她们的声音不似是先前两个,我随意问了句,两人默了一会,一人颤着声道:“因没守好尊神,被君上下令杖杀了。”

“…”端着茶水一歪,泼了我一膝。我忘了,这里是魔界,而秦卷已是魔族,一两条性命在他眼中兴许连蝼蚁都算不上。

其后几日,秦卷没再回栖梧宫,想他正值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自是分不出多少空闲来。连读了数日经后的我,心静了许多,抽空匀气探了探自己的身子,发现蕴含的灵识修为厚实精纯不少,似也不多畏寒了。这叫我很满意,神农氏那小儿子看着是个花哨的主,没想到真有那么几手。由着他,我不由地联想起了云姬从前对自己的严厉教导,闲暇时分重拾起了旧业,练练药来打发时间。

既然秦卷与连婉已成了亲,思量着也该择日回九重天了。魔界这地方多待一日,就多一日是非,早走早省心。派人唤了廉贞他们来,其他几位星君倒是巴不得立即就动身的样子,只有廉贞犹豫着道:“云祖的身子尚未大好,要不再等几日?”

我道:“无妨,九重天也是有药君的。你们且去收掇行李。过几日连婉回门,与之一同回去即可。”

廉贞退下后,宫娥道有人来访,是那日带我出林子的姑娘。我正琢磨趁剩下这几日去找她,孰料她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此番来是听闻了我的身份,特来赔失礼冲撞之罪的。

虽说这罪赔得有些突兀,但自己承了别人的恩情,谢还来不及,遑论计较了。难得这里有个能说上话的人,与她笑谈了一个下午。女子妙语连珠,见识见底广博通达,心情不错。

晚间宫娥伺候我用膳时谈论起此人,宫娥默了默道:“容小婢多嘴,尊神与她少来往的好。”

“为何?”

她却不肯再往深处说了。

偶尔我也会与那姑娘在庭院里走走,有秦卷派人盯着自然走不出多远。这日晌午,我与她在栖梧宫后头的小雪桑林里散步消食,渐渐地,跟随在后的脚步声淹没在了沙沙落叶声中。

她正与我笑道四海八荒里头的饕餮美食,我突然道:“你这仙障打的不够厚实,我替你补一补。”

倏地,盈盈笑语静默了,一会她勉强笑道:“尊神说什么,小女听不大懂。”

因着看不见,我随意指了指:“你费了这几日心思,不就是为了诓我来这里么?秦浅清。”

她极力想稳住嗓音,可仍不免带出两分颤抖:“你究竟什么时候知晓的?”

我淡淡道“我与你虽相识没几日,但我这人吧,记性从来颇好。你这一把好嗓子,我可从三万年前惦记记到了现在。”

地上的枯枝被人踩碎,她离我远了些,我笑道:“你和涂山换相比,倒是没多少长进,反而虚退了不少,以前的你胆色可比现在要壮实许多。否则,也不会拖了好几日,才下定决心对我动手。”

“…”她没有说话,可四周升起的浓浓煞气表明她正用实际行动来时实践我刚刚说的话。

我慢条斯理道:“在杀我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既是重华的未婚妻,他是神帝,你将来就是神后,荣辱一体。为什么你要陷害他?”

“你知道什么!”她厉声打断我的话:“重华他眼中从来都没有我,我不过是个顶着他未婚妻名头的笑话而已。高俊上皇替他下聘娶我,不过是看上我凤族的血统,可自从你出现以后,我仅有的引以为豪的身份一夜之间变得毫无价值可言。你说,一个女人,没有依靠的家势,再没有丈夫的宠爱还能怎么立足?况且是恪守门第之见的神族!重华负我,我又为何要忠心与他?”

我沉吟了会,道:“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三番两次要害我?”打九重天上刑天骨林那一回,我额外留心起来,但之后再无异端,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现在看来,怕是早有人布下了盘局恭候着我。

她陡然放声大笑,俄而阴狠道:“你都要死了,何必多问?”

我和气一笑:“秦浅清,我说你不长进,你当真不长进。”笑意渐渐从眸中褪去:“你若说出指使你的人,我还打算留你一条命,现在看来你是不打算要这条命了。”

51、祖宗,被迫留

单凭区区一个阴煞魔阵当然困不住我,秦浅清想必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被我步步紧逼之下,脚步声慌乱归慌乱,却没惊恐到六神无主的地步。往后退了数步,秦浅清深吸了口气。虽瞧不见她的动作,但一时间平地而起阵阵刺骨寒风,风中缠着鬼哭狼嚎之声,想她是破釜沉舟,祭出了件法宝。

我叹了叹气:“回头我真真要谢谢东华,亏得他闲来无事教了我两手打架的本事。今日撞上了你,不妨拿出来试试自己学了几成火候。”

秦浅清使出的东西的确是件厉害的魔物,牵引出无数冤魂厉鬼涌来,折柳为剑的我初初挡得有些艰辛,没防备挨了厉鬼几下。衣袍一沾上厉鬼的煞气,立即腐蚀成灰,裸/露在外的肌肤火烧火燎。

秦浅清渐渐安定了下来,话语里露出几分得色来:“纵你修为再精深,但这是特意从一十八层无间地狱得来的法器,专门用来克制于你。”

这话叫我一个晃神,又被个魂魄在肩上掏了一爪子,入骨三分,有些痛。怒意一起,足下一骋,剑走偏锋,将挡在前头的魑魅魍魉皆数斩去,柳枝一勾将呆若木鸡的秦浅清带到了跟前,狠狠摔在地上。

忍着胸前闷痛,我啐了口血,道:“东西是稀罕东西,可惜没遇上个得力的主人。你欠重华一条命,我本想带你去他坟头偿命,可一想他已魂飞魄散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就在这了断罢了。”

秦浅清尖叫道:“你不能杀我!不能!”

眼一眯,柳枝便要刺穿她心脏:“我倒要看看我怎么个不能法。”

柳枝与魔阵破碎在同一瞬间,一人声沉如渊:“你现在还不能杀她。”

秦卷,你好得很。

秦浅清一见秦卷,连忙哭叫道:“帝君救我!帝君救我!”

我听这呼救声着实刺耳的很,脚尖一碾,她惨叫一声蜷缩成一团。

“够了。”秦卷缓步走过来,冰凉的指尖撩起缕我从髻上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病才好,动这样大的气性,也不怕伤了身子。”

我没有避开他的手,直直“看”着他:“这个女人曾置我族神帝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更害得他蒙受不白之冤惨死,如此,昭圣君一定要保她?”

秦卷不语,我冷笑着拱一拱手:“摄政王风流多情真叫人佩服,才娶了我们连婉公主没多久,现在不惜开罪整个神族,只为救这个女人。”

罢了,秦卷来了,再动手也没有机会了。心灰意冷地丢掉柳枝,捂了捂肩头鲜血直流的肩头,迈着略有些不稳的步子往外走去。就这么走了,我十分的不甘心,想一想对秦浅清威胁道:“你回去最好日日念着佛号,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我顿一顿,笑道:“你不是喜欢用地府的东西么?我会提着你,十八层地狱挨个滚一遍。”

许是我的神情过于狰狞,秦浅清惊惧地呜咽了声。

回到栖梧宫,在扇月惊呼声中我换了身衣裳,料理了下伤口,别说这身子骨比以前利索许多,才落下的伤口再一摸,宛然如初。整了整仪容后,我摊开笔墨,一字字慢慢地写了两份帖子,一封让扇月送去了魔尊那,一封唤人给秦卷送去了。

此事毕,我着手收拾起回九重天的行装来。说收拾,其实根本没两件可带的东西,穿得用得皆是这魔宫里头的。将经书往袖子里揣时,宫娥禀告道是魔尊来访。

人没进来,少年的大呼小叫就响在了殿中:“皇婶、皇婶你怎么就要走了?”

一阵风似的,少年已然到了跟前,哀哀凄凄道:“皇婶你走了,岂不是要让皇叔独守空闺么?他都寂寞地守了这么多年了,你忍心么?”

我懒得和他争辩称呼的问题,道:“你皇叔才成的亲,闺中春意正浓,寂寞他个头啊?”

小魔尊默了默,惋惜道:“皇婶既然执意要走,那瞧瞧侄儿的媳妇再走吧,皇婶前些天病着都没能喝到她敬的茶。”

我惊奇道:“你都有媳妇了?!”这孩子瞧着比游奕还年轻几岁的样貌,竟然连亲都成了?掂量掂量自己四十万岁的高龄,我不禁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