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盛珠兴奋地在高文脸上脆脆地亲了一下,高文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盛珠咽喉,口腔由于焦急上火,已严重发炎溃疡。高文同时发觉盛珠眼窝塌陷,双肩日复一日地瘦削,高文说: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俩在一起同居这么长时间了。遇上什么事,应该我们共同分担。”
盛珠说:“这几天你正在写作,我不想打搅你。再说,你也没什么钱。”
“‘我没钱,我可以想办法向朋友借呀。”
盛珠说:“我知道,你是很怕开口向朋友借钱的。”
高文说:“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这么苦。”
盛珠说:“好了,那你现在就开始写吧。写好我就拿给吴经理看,我估计他在看了稿子之后才会给钱。他大概不会凭一句话就付我这么多钱的。”
高文说:“你打电话把吴经理叫来,我和他当面谈谈。我们不要上他当。你就说,我叫他来,是问他怎么写,要发在哪家报纸。”
盛珠说:“好的。”
盛珠打完电话不久板寸就根据她告诉他的地址门牌找来了。
板寸进屋就一个劲儿地跟高文握手寒暄。
板寸不断摆动双手:“久仰,久仰。你的书我早就拜读了,你可谓我们国家著名作家了。你应该常到我们文化餐厅作客。”
高文说:“不敢当,不敢当。”
坐下之后,盛珠沏来两杯茶,板寸在接盛珠递给他的茶杯时,连忙起身致谢。
盛珠感到滑稽,板寸在餐厅里的那种颐指气使、不可一势的作派荡然无存,相反却变得如此卑躬屈膝。
盛珠知道这是“名人效应”,跟高文一起生活这么多天,盛珠还从未想到过高文是名人,更没有体验过跟“名人”生活在一起的外在影响,板寸今天让她体察到这一点,盛珠没有丝毫的荣耀感,她除了感到滑稽,还是感到滑稽。
令盛珠焦急不安的是,板寸一味大谈文学,久不切题。
板寸说他自小爱好文学,主要是诗歌,他十四岁就在一家小报上发表过诗作。除此之外,什么“新写实”“后现代”“东方主义”等等一大堆盛珠不了解的名词悉数从他嘴里冒出,极尽炫耀之能事。
高文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冒牌货,其实狗屁不通。虽知道一些走红作家,但根本不是他所说的跟他们是铁哥们儿,不仅作品张冠李戴,连他们的住址也说得风马牛不相及。
高文没有指出他的任何错讹,对他的大吹法螺还是忍受不了:“吴经理。你的那篇稿子,具体怎么写?”
吴经理收敛了眉飞色舞的脸,说:“对,对,我们要谈这事。”
吴经理喝了一口茶,说:“我收藏的这张错币,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绝无仅有。今年夏天,有人出价一百万,我没有出手。像这样四个领袖头像印倒了的错币,如果炒得好,最终能得上千万。现在我的一个朋友在跟我合伙炒它,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它炒到一千万。”
盛珠的脑子出现了板寸愁眉苦脸地哀求她的情形,那是在金达莱歌厅,他求她让那位大腕记者承包一星期,以求他的文章帮助他出手那张错币,盛珠记得他说他债务缠身,盛珠还记得他在歌厅诚惶诚恐的寒酸相。
盛珠估计他现在是在瞎吹。不过盛珠想的只是他口袋里的两千块钱——他把钱带来了吗?
“具体你要求我怎么写呢?”
吴经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给高文看:“你看,这是我的朋友写的。”
高文看到一篇文章的标题赫然醒目,被红笔粗重地勾勒出来——《一张错币竞相争 一百炒到一百万》。
“这篇文章说的就是我的这张错币,”吴经理说,“这是正面宣传的文章。我要你写一篇文章批驳它,说不可能有四个领袖头像印倒了的错币。中国制币公司工序严密,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差错。指出这是一条假新闻。”
《北京往事》第十一章(3)
“可以。我今天就可以写好。”高文把报纸收起来,“这张报纸留给我做参考。”
“我就是带来给你的。”
“不过,”高文迟疑着,“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炒啊!你的文章当然不是最后一篇。肯定还会有批驳你的文章出现。请记住,文章发表时,切莫用你的真名。”
“为什么?”
“您是名人。名人的说服力是强大的。而我这阶段还不需要这种有强大说服力的文章。因为它不是最后的结论。”
“我明白了。”高文接着问,“吴经理,您希望文章发在哪家报纸上?”
“最好是在广州的报纸。如果不行,发在北京的报纸上也行。”
“你不希望具体是哪家吗?”’
“随便,只要发出来就行。”
离开的时候,吴经理留下一个信封,“一点酬劳。小意思。”
“不客气,不客气,”高文说,“我很快就会写好发出来,如果广州的报纸上不了,就上北京的报纸。”
“好的。最好在两星期以内。”
“一定争取。”
走到门口,吴经理对盛珠说:“你不是想再去文化餐厅上班吗?我随时欢迎你。”
盛珠说:“我已找上新的工作了。多谢吴经理。”
吴经理走后,盛珠打开信封,不多不少:两千块。
“这下有救了。”盛珠捧着钱,兴奋异常。倏地,又挂下了脸。“现在有六千元。还有三千元没着落。”
高文想了想,说:“我还能挤出一千元。你再想办法找两千元。”
“两千元问题不大。不过,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这样吧,我出去给你想想办法。”
“不必了,”盛珠说,“你还是安心写作吧。我出去。”
盛珠首先直奔亚运村医院。盛珠找到蒋女士的时候,心情激动而又紧张。
蒋女士既是亨特医生的妻子,也是他的助手。事后盛珠才知道蒋女士的身份。
“大夫,我带六千块钱来了。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明天一定把剩下的三千元交齐,行吗?”
盛珠没想到蒋女士很痛快答应了。但是,盛珠觉察到蒋女士不愿跟她多接触,盛珠在隐隐之中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盛珠知道蒋女士没有忘记她的妓女身份。
盛珠把钱交上之后,央求道:“大夫,我想见见我丈夫,可以吗?”
蒋女士说:“不可以。在你丈夫治病期间,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我……”
“好了。就这样吧。”
“你是说,以后也……不能见?”
“是的。太太。”
“为什么,大夫?他是我丈夫,为什么我不能见他?”·
“太太,你明天把钱交齐。别的,就不要勉强我了。你丈夫康复出院的时候,你再来接他吧。另外,你留下电话号码,有什么事,我们会跟你联系的。”
盛珠把高文的呼机号留下了,盛珠走出这家医院的时候,已是傍晚了。
部分高楼上已有灯光映照,迷离的灯光和着惨淡的云气,使四周混混沌沌,盛珠走在喧闹穿梭的自行车道上,茫然的眼睛里何时沾着泪珠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蒋女士为何不让她见柯迪、盛珠好像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但她并不后悔一星期前在蒋女士面前的惊人坦言,如果她不暴露从事卖淫职业,蒋女士是不会相信她有偿付医疗费的能力的。想到柯迪能够康复,盛珠内心的屈辱渐渐消散了。
走到一个过街天桥旁时,盛珠意识到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她没有时间思考别的问题。她必须要在今晚弄上三千块。
她想到了她称为“张哥”的那个中年男人,她记得那个男人说过,在北京遇上什么困难可以找他。那个来自房山县的男人协助她讹诈那个老嫖客的情形浮现眼前,盛珠不禁笑了起来,但紧接着盛珠心里一沉,她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妓女了,而那时候,她还没有走到现在这一步。
盛珠过了天桥,在江珍酒楼前的一个公用电话前打电话呼他。盛珠的小电话本已经记下了许多人的呼机号,大多是一些嫖客在跟她做爱后留给她的。
盛珠等了半个小时未听到回音。
盛珠又呼了几个嫖客,但没有一人同意付她三千元。
盛珠知道嫖客总是在第一次的时候付钱较多,次数越多他们付的就越少。
盛珠后来给小霞打了电话。小霞自认她为姐姐之后,确实听她的话没有“走出那一步”,虽然始终处于蠢蠢欲动之中,但却依然在餐厅上班。
“喂,你是盛姐?”
“是我”
“你在哪儿?今天我们经理上你们家了?你的那个相好答应给他写文章了?”
“小霞,”盛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找你有一件急事。我知道你没钱。我希望你能替我借三千块钱。一个星期之内保证还。”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是付你丈夫医疗费?”
“是的。急需。”
“怎么,我不是把的士司机介绍给你了吗?”
“好了。别多说了。你能不能替我借上?”
“我哪能借上这么多钱。我能借上这么多钱,我都回家了。你知道我们那儿发了大地震。”
《北京往事》第十一章(4)
“你不是说你家没事吗?”’
“是没事,可我总得回去看看啊。”
“你没办法了?”
“对了,上次大腕记者说的事是真的,他没有骗我,他是害怕出事,所以就说骗我。”
“你是说那两个女人?”
“我已经有她们的地址了,我晚上陪你一道去,我把我挣的那份钱给你,这样不就差不多了吗?再说,我们可以向她们多要一点。”
“好吧。我在哪儿等你?”
“在王府并吧。她们就住在王府井。八点钟,我在美术馆门前等你。”
“七点吧。”
“好的,说定了。”
盛珠放下电话,她发现天已完全黑了,寒冷的北京夜市已开始了,酒楼里笑语喧哗。这一片饭店特别多,盛珠看到每家饭店门前都用彩灯映着一个硕大的火锅。
盛珠掏了掏口袋,还不足一块钱,尽是钢嘣,她放弃了打车的计划。
但她一时又不知道如何乘车去王府井,她在灯光交相闪烁的苍茫夜色中不知所措,甚至已不清楚她现在去王府井干什么……
《北京往事》第十二章(1)
深夜的王府井大街虽然灯光闪烁,车辆不断,但由于白天过于喧腾,行人依然感到寂寥空荡,即使你白天未来过王府井,你想象中的热闹景观也会影响你现在的感觉,对车辆、大宾馆门前进进出出人和灿烂灯火视而不见,好像行走在空寂黝黑的原野郊外。
盛珠从那家宾馆出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盛珠永远忘不了在这天夜里做的事,小霞的反应显然没有盛珠强烈,但小霞神情恍惚而又痴呆,走出那两个女人的房间——应该说是逃离那两个女人房间,小霞脸上就一直呈现这种恍惚又痴呆的神色。盛珠则在楼道里就干呕开了,在无人的电梯上,盛珠吐了一大摊。
盛珠跟小霞就这样在大街上走着,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着,也没有想到打车回去。有几位出租车司机殷勤地招呼她们,她们甚至都没有回话,弄得司机一个个莫名其妙。
她们走到华侨大厦那儿,盛珠又呕吐了一次。
盛珠后来在华侨大厦前面的矮铁栏上坐了下来,小霞这才说话:“我们打车回去吧。”
“让我坐一会儿吧。”
“坐在这里,会有警察来找你的,都深夜了。”
“今天的事都经历了,还怕警察找吗?”
她们在跟那两个女人通电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她们会是黑人,流畅的中文发音,礼貌的话语,曾让她们忐忑恐慌的心得到安抚,而她们推开那两个女人合住的房间的门的时候,一下子惊呆了,分明是两头来自黑非洲的黑猩猩,小霞甚至无法掩饰地叫了一声,而盛珠全身的毛细血管一下子胀开了,从她们眉飞色舞的神色和感叹嘻嘘之中,盛珠知道这两个女色鬼对她们俩非常满意。
小霞拉着盛珠的衣角,悄声道:“我们走吧。”
盛珠准备跟小霞离开的时候,那高个的黑女人拿出了厚厚一沓百元一张的钞票,盛珠发觉那沓钱不止三千块,事后盛珠数了数,是五千块。
盛珠最终没有走。但盛珠提出条件,不准她们动小霞,只有她一人跟她们做爱,她们同意了。小霞虽然躲在内屋,但好奇心驱使她从门缝里目睹了盛珠被玩弄的恶梦般的场景。
小霞后来从大腕记者那儿得知,这两个女人根本不是在中国做生意,她们是那个岛国的一个部落酋长的女儿,是姐妹俩,变态的心理使她们只对黄皮肤的女人感兴趣,她们来中国就是专门寻求性刺激的。
盛珠从栏杆上起身的时候,打了一个寒噤,小霞说:“盛姐,我们回去吧,太冷了。”
盛珠捏着小霞的手,神态倏然变得万分严峻。盛珠说:
“小霞,我知道你偷看了。我要你向我发誓,永远不再想这事,也不对任何人说。”
“不对任何人说我能做到。可不想这事……”小霞颤动着眼睛,“怕难……”
“小霞……”
“你要说什么?”
“我并没有把我的全部经历告诉你,”盛珠语气沉重而悲凉,“其实,我坐过牢,以流氓罪被判过两年徒刑。所以……有些事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你就不同了。你千万不能跟我学。”
小霞没有表现过分的惊讶,只是重复了一句:“你……坐过牢?”
“是的,”盛珠说,“我现在的丈夫就是在我出狱之后跟我结婚的。一个女孩子,犯下流氓罪出狱之后是什么滋味,任何人也体会不到,再伟大的作家也写不出那种心情,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再回到监狱去,呆在监狱比呆在社会上要轻松多了。我出狱之后,我们那个县里竟然还有人跑几十里路来看我……”
“是你朋友,还是同学?”
“不,我不认识。他们是专门来看看一个女流氓长得是什么样子。”
“还有这样的事?”
“比这样的事更恶劣的还多得很,”盛珠顿了顿,她想平息一下情绪,“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的迪迪跟我恋爱结婚的。”
“我丈夫在我被抓进监狱之前就认识我,他家在一个小镇上,”盛珠说,“我家在离里板镇不远的阮村,他后来告诉我,我没进监狱之前他实际上就爱上我了,我经常上里板镇看电影,他想我的时候就上里板镇电影院门口转悠,他期望在那儿能见到我,只是看一眼,其实那时候他根本不敢跟我说话。得知我被抓起来,他痛苦得发疯,那时候他正在上高中,准备考大学,但他没法正常上课,退学了。他本来一心一意想考美术学校,他非常喜欢画画。”
“他就是那时候得病的?”
“不,他得病的时候,我们结婚已半年了。他跟一拨同乡去新疆当老师,受尽了别人的欺负,他是在新疆得的病。”
盛珠继续说:“他跟我结婚所遭到的反对可想而知,他爸爸、妈妈和姐姐、妹妹以集体自杀相威胁,他也没有动摇。他为我受尽了折磨,他在新疆之所以得这种病,和他前期所受到的精神折磨是很有关系的。”
盛珠说:“只有我清楚这一点。”
盛珠说:“不把他的病治好,我的心一刻也不会安宁。”
小霞好像转眼间深沉起来了,低低地说:“我明白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盛珠平静地说,“就被我那畜牲姐夫强奸了。如果……没有这种事,我不会在里板镇疯到那个地步。”
《北京往事》第十二章(2)
小霞扑到盛珠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盛珠抚摸着她抽搐的双肩,说:
“小霞,你是我的好妹妹。你不会有我这些不幸的经历.所以……你千万不能走到我这一步。”
小霞的头在盛珠胸前拱动着,哽咽道:“盛姐,你放心,我不会的。”
“有一个办法能证明你的决心。”
小霞抬起头,问:“什么办法?”
盛珠用手擦着小霞面颊上的泪珠,说:“那俩黑鬼给了我们五千块。”
“钱我不要,全给你。”
“我只要三千块。因为明天必须交三千块,要不那家医院就中止对迪迪的治疗。剩下的两千块应该是你的。”
“我不要……要不,给我二百块,我想买一件风衣。”
“全给你。但是……我要你亲手把它撕碎,扔掉。”
“干什么?你发疯了?”
“你要是我的妹妹,你就听我的话。全撕了,扔在这大街上。”
说着,盛珠从坤包里掏出那沓钱,数了两手递给小霞:“我要你亲手撕。我们本来就没指望挣这么多。”
小霞接过钱,说:“盛姐,你若不要,我就收下算了。”
盛珠说:“我知道你其实是想要的。但我今天要你把它撕了,你若是我的妹妹,就听我的话,撕了它。”
“别发神经了。我们快走吧,半夜三更手上拿这么多钱,警察撞上了肯定会把我们抓起来。”
盛珠跟着小霞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小霞。”
小霞也站住了。
盛珠走到小霞面前,从她口袋里掏出钱,说:“你若不撕我就撕了。”
“千万别。我求你了。你到底发什么神经?”
“如果你今晚不把这钱撕了,用完这两千块钱,你肯定就会走到我这一步了。撕了它是很心疼,但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前途。”
“那我不要,全给你不就行了吗?”
“给我你心里也会惦记它,我知道。”
“不会的。”
“你若再不撕,我自己撕了?”
说着,盛珠拿出一张慢慢地一块块、一片片、一点点地撕碎了,抛到了凛冽苍茫的夜空。
盛珠撕第二张的时候,小霞捉住了她:“撕钱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盛珠说:“如果为此再次坐牢我也愿意,只要你不因今晚的事影响你一生。”
两千块钱,除了盛珠撕碎的一张,还剩一千九百块钱,小霞是在跟盛珠乘的士回小庄的时候开始撕这一沓钱的,在小霞撕钱的时候,盛珠说:“我明天——不,明天要去亚运村交钱,我后天就去文化餐厅上班,吴经理看在高文的份上,一个月会付我五百块钱工资,我的工资钱我全给你,四个月不就是两干块钱了吗?”
“谁要你的钱。”小霞嘟着嘴,语气里已含有吵架的哭腔,
小霞还是偷偷藏了几张。
她们下车之后,一堆撕碎的百元钞票留在后座车厢内。
的士司机好多天之后还在向人们讲述着有一天夜里拉着两个神经错乱的女人的事,更为荒谬的是,有人却说是的士司机神经错乱了:“谁会撕碎一千多块钱,扔在车厢里?”
《北京往事》第十三章(1)
高文以“橡皮”为笔名发表了题为《虚假广告与真实新闻》的文章,发在北京一家专业性报纸上。高文用的笔名是“橡皮子弹”责任编辑毫不犹豫地把“子弹”删掉,在这篇议论性的文章里高文点名道姓地批驳了吴经理提供给他的那篇报道,指出现在一些人正在利用新闻的真实性做虚假广告,告诫人们当心受骗,“睁大怀疑一切的眼睛”。有一位记者还是敏感地想到了高文,关于高文的下一部书叫什么名字的消息已在圈内悄悄流传。高文自然是极力否认这子无须有的传闻。
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高文通过在那家报纸当编辑的朋友写好后不久就让它见报了。幸好那位编辑缺乏基本的好奇心,却有很好的职业感觉,在把“子弹”二子删掉时,就像删掉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既没征求意见也没多问一句。
高文要盛珠把样报带给吴经理。高文并不知道盛珠为何又在那家餐厅上班,如果知道盛珠重新上班的原因,高文正在创作的小说也许又多了一个生动的细节。盛珠是想用正当劳动来为小霞挣来干干净净的两千块钱,盛珠那天一大早赶到亚运村把三千块钱交上之后,没有等到第二天,立即就返回饭店找到吴经理,吴经理没有食言,答应给她月薪五百块。
高文让盛珠把样报拿去之后,心里稍为轻松了一点,总算交了个差,没白拿那两千块钱。
高文用创作来战胜郝青。高文在长期心灵之战中摸索出的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构思和创作,唯有此才能克服郝青给他心灵上横着的那把尖刀。
郝青自那封信之后没再来信,但高文丝毫也没有淡忘,如果哪一天写不下去,或者写的字数很少,郝青的狰狞面目就会浮现眼前,接下来的想象就会使他心如刀绞。
这一天晚上,高文写完《阮村》最后一个字,推开纸笔的时候,心情顿时恶劣透了。
盛珠不在家,盛珠每晚都不在家,高文不愿多想她在外面的情形,自盛珠跟他做爱要他使用避孕套时,他已对自己的判断确定无疑了。但是,为了支持昂贵的医疗费用,盛珠别无他法、在高文的寻呼机屏幕上已两次显示要她去那家医院交钱的字样,高文知道,除了交了那一万块钱,盛珠两次又交了四千块钱。
那一天,盛珠是如何筹齐剩下的那三千块钱的,高文不知道,但看到盛珠身心好像受到严重摧残的神情,高文辛酸极了,同时对自己充满怨恨,他为自己无力帮助这个善良不幸的女人而内疚、痛苦。
高文来到空空的客厅坐在沙发上吸烟的时候,心里的恐慌像潮水一样翻涌。
高文隐然想起了一句外国电影台词,好像是一部反映二战纳猝集中营悲惨生活的电影,一位瘦弱的犹太姑娘每晚都不肯睡觉,她的同伴问她是不是害怕在睡着了的时候被害死,这位犹太姑娘摇摇头,说,我不是害伯睡着,我是害怕从睡着中醒来。
高文对这位犹太姑娘突然有一种不曾有过的理解,如果有人问高文为什么害怕写作?高文知道他会这样回答:“我不是害怕写作,我是害怕写完之后。”
实际上高文害怕的是诺奖之作越来越来渺茫,越来越来乌托邦了。
高文觉得再在这屋子呆下去他会发疯。他摁灭烟蒂,带上门,他要去金达莱歌厅。
高文去歌厅之前给千善子打了个电话。千善子委托代理人已办成了离婚手续,高文近来不愿上她那儿,高文知道千善子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里只想一个问题:“你何时离婚?”
涉及离婚高文就心情恶劣。高文不愿老是被千善子勾起恶劣的心情。
千善子还喜欢追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柄抓在妻子手里,这更是高文不敢面对的问题。
但是,跟千善子结婚的念头并没有消散,这么持久地想跟一个女人结婚,除了初恋,高文不曾有过。
高文在想跟千善子结婚的时候,是充满幻想色彩的,因为它是以郝青不存在为前提的。像是空中的气球,轻飘而又脆弱,一触地就爆炸。
因为所谓的地面,对高文来说永远是一片充满死亡陷阱的沼泽。
高文在电话中告诉千善子他马上上歌厅去,高文说:“我这次去,你什么都别跟我谈,我只想听朝鲜歌曲,尤其是朝鲜电影插曲。”
千善子说:“我不跟你谈别的,在事情解决以前,我不跟你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