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时,西海牛赶到了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没让西海牛坐下,就劈头盖脸地说:"西海牛,你还是我们市里引进的人才啦,你办了件好事啊!"
西海牛说:"刘书记,您平时那么和蔼,今天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您批评我可以,但我听不懂您说的话,究竟是什么事让我办坏了?"
刘书记说:"你现在到底管着多少事?你不就是《海阔天空》的主编吗?杂志都停办了,你这个当主编的还蒙在鼓里!你吃的是哪碗饭?"
西海牛一下子轻松起来,耸了耸肩说:"刘书记啊,一年前我就不是杂志的主编了。您骂错人了。"
刘书记朝坐在旁边的办公室里的人瞪瞪眼,那人马上说:"是的,刘书记,一年前郝来运局长上任不久就换了主编。"
刘书记知道自己把西海牛骂急了,自己本应该先把杂志找来看看,怎么能基本情况还没有掌握就骂西海牛呢!都只怪自己太生气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很惭愧地拍拍西海牛的肩膀说:"海牛同志,那我就错怪你了!别见怪啊!是我太官僚了!"
西海牛说:"刘书记,我不仅不怪您,还要感谢您对我这么信任。顺便还要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我要调走了。"
刘书记又惊了一下,说:"调走?往哪儿调?"
西海牛说:"吴副书记已在我的请调报告上签字放行了,往省里一家杂志社调。"
刘书记想说一句:"那不行!"但是,市里有规定,副处级干部只要组织部门同意,主管副书记签字就行。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过话来说:"那我也就顺便祝你一切顺利!我们这里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原谅。在省里还要继续关心我们市里的工作。"
第83节:官道(10)
西海牛说:"我会的。"
西海牛一走,刘书记马上打电话将吴副书记叫了过来。他说:"老吴啊,西海牛是我们引进的人才,你怎么签字放他走了?"
于是吴副书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汇报了一遍。
刘书记说:"这个郝来运啊,他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我要动他的手术。我先给毛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先跟郝来运谈谈。"
出乎刘书记意料之外的是,当他正要向郝局长动手术的时候,郝局长却将手术刀伸向别人了。

郝局长关着门流过泪,就开始写检讨。他先是在办公室里写,后来怕打扰,就躲在家里写。他明白,市里不会放过他了。以前他当副职,出了问题他一推就干净了,现在呢,领导肯定要追究他的责任,他得趁早有充分准备。随口说话肯定说不好,领导听了会不高兴。书面检讨材料里,首先查出的原因是政治学习不够,思想觉悟不高;其次是放松思想改造;第三是改革开放意识不强……他通宵加班,书面汇报材料整整写了五十页。他反复看了几遍,感到很满意,自从参加工作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这么令自己满意的材料。写完这个长材料,他又把自己那个专用记录本认真地看了几遍,然后才点了点头,把它锁进一个非常保险的抽屉里。连子娟也没有这个抽屉的钥匙。
可郝局长还是轻松不起来,心里想,自己的名字倒叫个来运,其实一点儿也不来运。好不容易要了个一把手当当,就碰上了这么棘手的事,市里领导那儿怎么交差呢?怎么好意思再和毛副书记见面呢?
郝局长又想到了自己的后路。现在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批评也好,甚至罚跪他都愿意干,但是,如果要把他的正处级抹掉,把他的级别弄下来,那他就坚决不干!他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
郝局长预料中的事来了。毛副书记来电话,叫他去汇报一下工作。
郝局长走进毛副书记办公室一看,见毛副书记满脸乌云。他知道事情严重了,就流着泪抽泣起来。
毛副书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板着脸说:"郝来运,你在'扯皮局'里工作了两年,都办了些什么好事儿?杂志被停了,你怎么交差?你是我推荐的人啊!你叫我在常委会上怎么说话?你不仅不给我争气,还割了我的脚后跟啦!"
郝局长两眼热泪地从包里取出那份厚厚的汇报材料,一页一页地往下念,什么学习不够,思想放松……
毛副书记听不下去了,说:"来运啊,你都念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说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就让杂志被停了。停办通知上说,你们擅自改变刊名,违规做广告,你说,这些问题你为什么不制止?"
郝局长又翻到材料上写原因的地方,接着往下念,刚念了一句"不抓办刊人员的政治学习",毛副书记又打断他的话说:"别念了!别念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实在的?我问你,是谁把刊名擅自改了?"
郝局长本来想说是于龙会出的主意,但是他没有说,他知道,说了就会惹怒毛副书记,就会重重处理于龙会,于龙会不服就会和他这个当局长的翻脸,就会更加不放过他,就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他本来也想说这事儿跟毛副书记汇报过,是经毛副书记同意过的,但他也没有说。他知道现在不说,还可以落得个不推卸责任的好感,毛副书记还会在关键时候保他一把。想到最后,他只得说:"我错了。"他想自己先一肩把所有的责任担了,看看毛副书记往下怎么说。
毛副书记非常愤懑地问了有关原因,最后说:"千错万错,最后只有两错,一是用错了局长,二是用错了主编。用人不当万事皆休啊!杂志这么些年来为我市各方面工作都起了很好的作用,现在这个损失你怎么弥补?编辑部这么多人今后干什么?没有了杂志,这个单位还能存在吗?这些人你打算往哪儿安排?他们的老老小小你能养下来吗?"
毛副书记每问一句,郝局长就全身紧缩一阵,他终于扑通一声跪在毛副书记膝下,放声大哭了:"毛书记,我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
毛副书记没有同情他,依旧板着脸说:"别哭了,哭什么呢?你能哭得回来杂志吗?好吧,我在常委会上作检讨,你等待处分吧!"
毛副书记说完,就开始翻他桌上的那一大沓文件,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跪在地上的郝局长吼道:"你还不快回去,跪在地上干什么?"
郝局长出门时,见毛副书记没有像往常那样送他。他走到门口只好又回过头来说:"毛书记,我走了啊。"
毛副书记过来把门关上,关得很重,然后又骂了几句:"平庸之辈!无能之辈!我瞎了眼了!都怪我心太软!明明知道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重用他!"
第84节:官道(11)
郝局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也学毛副书记把门关紧起来。他回想着毛副书记说过的话,把毛副书记的原话又记录在那个本子上。毛副书记在反思自己的过错了,他也得好好地反思自己的过错。他想,自己当时要是不动西海牛,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而当时只是因为西海牛为工资的事说过一句让他不爱听的话。现在想起来,西海牛也是被工资问题弄烦了才那么说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下,理解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忧虑难眠,人都老了十岁。没想到,这天,组织上的人送来了一份处分材料,要他看了之后签字。他认真看过后,只是捂着脸流泪,不肯签字。组织上的人问他哪儿不符合事实,是不是委屈他了,冤枉他了。他说,没有,都没有,只是请求组织上允许他考虑一下。组织上的人很理解他,就说,那好吧,如果事实上哪儿有出入,什么时候到部里去反映都行,组织上都负责查实和纠正。
郝局长心想,这个材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签字的,因为最后的处分意见是降职。他这么些年哭哭啼啼为什么?请客送礼为什么?屈膝下跪为什么?何况,这些事他都是请示汇报过的,都是有领导指示的,现在领导说的原话他都还记在本子上,难道出了事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吗?如果组织上一定要这样处理他,他最后就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回到办公室后还在想材料上的那些话。他平时记忆力并不太好,但这个材料他只看过两遍,就能把好多原话背下来了。材料上没有哪儿与事实有出入,只是他不能接受这个处分。他正想着这些问题时,有人来了,他抹了抹泪水一看,是于龙会。
于龙会笑着说:"局长闭门思过了?"
郝局长把门关上,他要狠狠地骂一顿这个于龙会!
郝局长说:"你现在把我弄到这个地步,你高兴了?"
于龙会说:"一个人啊,幸福和痛苦都是自己酿造的,怎么能说是我把你弄到这个地步呢?"
郝局长说:"你为什么要擅自改变刊名,你为什么要违规做广告?你为什么挨了上级批评不告诉我?"
于龙会说:"我一定要回答你这些问题吗?"
郝局长说:"我找你这么些天,电话都打飞了,你今天跟我好好交代。"
于龙会说:"那好,我现在回答你。"
于龙会从兜里取出一个记录本,一页一页地翻,照着记录本上念,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请示郝局长改刊名,他说同意,并说这个办法好;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向郝局长请示广告的事,他说,好,就这么搞;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本想向郝局长报告挨了省里批评,但郝局长表扬说刊物办得好,我就不说了……郝局长听得两眼直冒金星,说:"于龙会,你别念了!你快给我滚蛋!"
于龙会笑了笑说:"郝局长,只要你不开除我公职,我就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念我这个本子上记的事。如果你要开除我公职,我不仅要到局里所有人面前,还要到市里领导面前去念这些东西!你不保我,我也就不保你了!看是我这个科级重要,还是你那个处级重要!"
于龙会说完就要走。
郝局长说:"看样子你是早有准备!"
于龙会说:"我这是跟你学的!"
郝局长坐在那里双手发抖,看着于龙会大摇大摆地走了,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关上门想着于龙会刚才说的这些话,突然就气得发笑了:"于龙会这狗日的聪明呢!看来,是不能把于龙会惹得太恶了。于龙会真要把他本子上记的那些东西向下或向上捅出去,责任就真会全都落到我郝来运一个人头上;不捅出去,这么含糊过关,于人于己都会有好处。"
组织上又来人找过郝局长几次,问他对材料还有什么意见,他一直说没有,但就是不肯在材料上签字。
最后一次,组织上来的人说了蛮话,说没有不同意见就要签字,即使不签字,也要这么办了。郝局长也是最后才跟组织上的人说,他有话要找刘书记说。
组织上的人回去后,向刘书记转达了郝局长的意思。刘书记就抽空将郝局长约了过来。
刘书记面带笑意地对郝局长说:"来运同志,坐吧!"
郝局长原以为刘书记也会像毛副书记那样臭骂他,现在见刘书记还这样和蔼地待他,心里就稍稍轻松了些,才敢坐下去回答刘书记的问话。
刘书记说:"你是局里的一把手,我是市委书记,你有话找我说是正常的。你说吧!"
郝局长小声地说:"我犯错误了。"
刘书记说:"是的。你在工作上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郝局长说:"我愿意接受处分。"
刘书记问:"处分材料你看了吗?"
郝局长说:"我看了。"
第85节:官道(12)
刘书记追问一句:"听说你不肯签字?"
郝局长说:"是的。给我记过,党内警告,甚至更重些,我都愿意接受,但是,要给我降职处分,我不同意。"
刘书记说:"来运同志啊,你要知道,你的错误是严重的!"
郝局长说:"这我知道。但是,刘书记,我每做一件事,都是向有关领导请示汇报过的,也都是按领导指示办的。"
刘书记说:"你说的领导是哪位?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郝局长说:"当然是我的主管领导。"
刘书记说:"你的意思是,你每件事都请示过毛书记?"
郝局长说:"是的。"
刘书记不想郝局长说这些对毛副书记不利的话,想把这个话压下去,于是加重语气说:"来运同志啊,我们是组织上的人,自己的工作出了差错要勇于承担责任,不要认为把领导扯进来就没事了。"
郝局长说:"不是的,刘书记!我是绝对不会在您面前说假话的。"
刘书记说:"你现在说不说假话,我也弄不明白,不过你是'扯皮局'的局长啊!一把手啊!"
郝局长说:"我知道现在说别的也没有用。刘书记,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他将那个藏如珍宝的记录本拿了出来,递给刘书记,说:"您看看这个,就知道我郝来运是不是说假话了。"
刘书记一页一页地往下看,记的都是毛副书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作的什么指示,几乎所有关于杂志的错误做法都有毛副书记的指示。
刘书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来运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认真嘛!这样吧,你先回去,降职处分的事,我们再复议一下。"然后就把那个本子顺手放在一边。
郝局长站起来准备走了,就去拿那个本子。刘书记挡住他的手说:"本子就留在我这儿,我还要仔细看看。"
郝局长一出门,刘书记就打电话把毛副书记叫来了,举重若轻地笑了笑说:"老毛啊,'扯皮局'的来运局长刚才到我这儿来过了。他那个降职处分怕是要复议一下了。"
毛副书记很硬地说:"还要复议什么?给工作造成这么大损失的人不要可怜他!不给这样的处分怎么能杀一儆百呢?"
刘书记又笑了笑,说:"事物都是有普遍联系的,我把他处分重了怕影响到你啊!"
毛副书记说:"刘书记你多虑了。我主管的部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当然要负领导责任,该作的检讨我已经在常委会上作了。"
刘书记还是笑了笑,说:"老毛,我刚才看了一个很好看的小记录本,那上面写的都是你给'扯皮局'作的指示。"
毛副书记耳根开始发热了,忙问:"那个本子现在哪儿?"
刘书记举起那个本子说:"在我这儿。我把这个东西留下来就是要让你亲自看看。"
毛副书记一页一页地看完了自己所作的指示,杂志改刊名,换主编,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作过指示,那上面的时间、地点、内容都记得十分详细。毛副书记咬着牙说:"郝来运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绝招啊!其实,我当时的本意就是放手让他开展工作。"
刘书记说:"老毛,像郝来运这样的人,不仅你们那个战线有,其他战线也有,这点儿雕虫小技我见得多了。不要紧的,吃一堑长一智嘛!只要不降他的职,他就不会在外面乱说这些内幕。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那样的人。"
毛副书记软了,说:"刘书记,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其实是非常难对付的。"
刘书记说:"老毛啊,你放心,我会让他说不出话来的。我们安排他到白蚁研究所当书记去就是。"
毛副书记说:"我们这地方早就没有白蚁了,几乎都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白蚁研究所。他郝来运肯去?"
刘书记说:"这就由不得他了!白蚁研究所也是个正处级单位,他去那里当书记属于平调,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我们跟他谈话时,别的都不要谈,只跟他谈白蚁研究工作的重要性,谈白蚁研究所的重要性。他爱怎么作记录就让他怎么作记录。难道他还敢说消灭白蚁不重要?"
毛副书记终于笑了。
刘书记说:"老毛,复议时,我要组织部提方案,你还是先发言,我最后拍板,这样就符合程序了。"
毛副书记想了想说:"好,还是刘书记有办法。"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乡政府秘书,县委组织部干事,镇党委书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雪峰》杂志主编。现任怀化市文联副主席,怀化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魂灵》,散文集《天意·地相·凡事》,中篇小说《苍天有眼》、《有儿为官》、《食堂》和《血嘴杜鹃》等。2004年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
第86节:秘书小黄(1)
秘书小黄
丁邦文
当时是什么原因没读这条信息呢?黄一平已经没有兴趣细究了。在果断摁下了删除键的时候,黄一平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手指频频揿动之际,他忽然想起冯市长的那个比喻,是关于领导和秘书的,说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牙齿和嘴唇,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黄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比喻很贴切,可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

时针早已转过七点,副市长冯开岭的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黄一平这边,手机和座机轮番响起。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显得很不耐烦,说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女儿小萌有了哭腔,历数爸爸不守时的斑斑劣迹,妻子汪若虹也在旁边推波助澜。黄一平就一边应付邝明达,一边哄着小萌。
黄一平与冯市长的办公室斜对门,隔一道宽大走廊,进出市长办公室必先经秘书门口。这样的布局,方便秘书为领导挡驾。依稀听得见里面有嗡嗡的话音,却不能敲门进去催,即便邝明达在电话里吼叫骂娘也不行。黄一平就在自己办公室里打转转儿,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挠。
对于冯市长这个电话的重要性,黄一平当然心知肚明。电话先是黄一平接的,当时冯市长正好去了卫生间。对方没有通报姓名、身份,开口只说请开岭同志说话。黄一平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声音,但既然对方没通报,他就绝不会主动称呼。这是多年秘书生涯历练的功夫,也是黄一平的"不俗"之处。"不俗"这个词,出自冯市长之口,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不曾当着黄一平的面,可见含金量不低。冯开岭本就是秘书出身,在阳城能得他如是评语颇为不易,黄一平也因此在秘书圈子里赚足了颜面。
年处长是冯开岭省委党校的同学,在部里主政市县干部处,据说马上就要提副部长了。这个时候的电话,肯定与来年初将要进行的阳城市府班子换届有关。
眼下,离换届还有小半年,民间就开始流传新一届政府班子组成。照例版本众多,五花八门,惟有一个位置人选几乎铁定--四十五岁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卸副转正。因此,就有人提前向黄一平道贺,说以后可要多关照呀,或者说"苟富贵,勿相忘"呀,等等之类。黄一平呢,脸上作刀枪不入状,嘴里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轻的小秘书,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么关照、富贵全是扯淡。内心里,却灌了蜂蜜一样甜美滋润。冯市长提拔,也就等于他提拔,水涨船高嘛。
冯开岭本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不要说打个电话,就连正式会议报告,都不太讲究虚与委蛇、起承转合那一套。这次和年处长通话这么久,自然说明话题重要。关门闭灯,手机做了呼叫转移,便绝对是"请勿打扰"的意思。这期间,所有打给冯市长的电话,黄一平都做了技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约访,更是无一例外遭到婉拒。作为一个称职的秘书,黄一平总会让冯市长在不想受到干扰的时候,免受任何干扰。至于那个邝明达,自恃和冯市长关系很铁,冯市长也早就答应晚上要帮他接待一个外商,据说明达集团正和对方商谈合资一个新项目,投资规模过亿美元,可那个项目和冯市长的电话相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因此,黄一平没有理会邝明达越来越嚣张的火气。他真正有些心急的,倒是家里的女儿。
冯市长的电话终于打完。随着对面办公室的灯亮、门开,黄一平就像一支满弓待发的暗箭,迅速而又悄然地射了过去。就在冯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已帮他清理好电话、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原本有些零乱的办公桌,复又井井有条。这中间,黄一平几度施以余光,悄悄观察冯市长的表情,试图从中掌握一些年处长电话的信息。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
正值下班高峰,市府通往阳城宾馆的几条路,无一例外阻塞得厉害。途中,又接到邝明达和女儿的催促电话,黄一平便示意司机老关在车流里左冲右突,甚至连闯几个红灯,这才以最快速度到达。见到冯市长,邝明达原本冰封般的一张铜盆脸,立马就开成一朵九月菊。倒是对黄一平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哼。黄一平心里感觉委屈,却也顾不了许多,只和司机老关耳语两句,就匆匆打车往家赶。
躺到车后座上,黄一平觉得整个人就像瘫了一样,一种发自心底的疲累瞬间拆解了全身筋骨。自从做了冯市长秘书,他几乎每天晚上回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
第87节:秘书小黄(2)
一进家门,桌子上酒菜上齐,生日蛋糕插着花花绿绿的蜡烛。汪若虹朝他苦着一张脸,小萌则躺在妈妈怀里抹眼泪。黄一平手都没来得及洗,就赶紧掏出打火机点蜡烛,嘴里则不停向女儿说着道歉的话。他心里说,姑奶奶们,快点吧,留给我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一个半小时,晚上冯市长还说了要一个重要文稿呢。
点完最后一根蜡烛,黄一平才恍然明白女儿已经十周岁了。看着小萌吹灭蜡烛破涕为笑的天真模样,黄一平心里忽然有些酸,从女儿生下来那年调到市府做秘书,先后跟过两位副市长,随冯市长也有五年了,这些年,他真是没有陪妻子、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日。当然啦,他在和汪若虹碰杯的时候,还是不失时机地附耳道:老婆,耐心点,再过几个月就是市府换届,冯市长提拔已成定局,咱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汪若虹明知故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黄一平拍了拍妻子绯红的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番才说,与你关系大啦,傻瓜!

你的问题,这次应该解决啦,一步到位!冯市长的态度很坚决。类似的话,过去也说过,但以前的语气偏软,这次足够硬朗,多了些决定的意味。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他哪个局?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冯市长说这话的时候,是和年处长通话的当天夜里。当时,办公室里就他和黄一平两个人,整个市长楼层也是一片黑暗。此前,他在邝明达的宴席上喝了不少茅台,照例需要喝几杯浓茶,聊聊天解解酒。种种迹象表明,年处长在电话中已经给他吃下定心丸,否则,他不会有这样的语气和神态。
黄一平差点就要说,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他终于忍住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记得三年前有个机会解决副处,是安排到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就是因为自己一句客气话,冯市长当即表示同意,结果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现在已经下到阳北县担任副书记,眼看就是下任县长了。
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他由阳城五中语文老师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
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的杂儿,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秘书跟领导是有讲究的,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将来肯定是要荣辱与共的。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黄一平。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又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派黄一平顶上去原本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却取得无心插柳之效,冯市长对他非常满意。这一满意不要紧,黄一平一做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