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哈利迪激动地问道,“那个,麦克唐纳说……?”
马斯特斯一下子打断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先生。抓住木桩,我们每两个人在一边。对准门的中心,我们的目标是,让它裂成两半。”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电筒迅速插进口袋里,双手合力抱住木桩,“手电筒都放到口袋见去,用两只手。准备,听我的号令——撞!……”
轰轰隆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回响,窗户似乎也被震动了。我们猛装了四次门,先在泥地里滑步,后退,然后在马斯特斯的命令下,一起往前冲。你能感觉得到:那扇坚固的门在一点一点地破裂,但是,外面的老旧铁闩,还在木头裂开之前就先断了。
第五次,马斯特斯的灯光,照在了两块裂开的门板上。
马斯特斯喘着粗气,迅速拿出一副手套来戴上,拉起松垮的帘子,双膝跪地钻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门的正中央,一根大铁条仍然嵌在插口里。我从下面钻过去的时候,马斯特斯正用手电筒,照着门的背面。不光是铁条还在,还有一个生锈的门闩——就是十七世纪的房屋里常有的那种,也牢固地插在榫头里。
马斯特斯戴着手套,开始检查它们:他发现单凭手腕的力量,很难把它们拔出来。门上没有锁或钥匙孔,只有一只不起作用的把手。门扇与门框镶嵌得严丝合缝,以至于铁质的边沿,已有了些微的挤压变形。
“记下来!……”马斯特斯粗暴地说,“站着别动——转身——确保没有人在这儿……”
我急忙转身;因为在爬进来的时候,我只用眼睛的余光,瞥了屋里面几眼,那景象让人不太舒服。空气很糟糕,因为烟囱通气不畅,而达沃斯显然在炉火里,烧了什么香料。然后,里面还有一种烧着的毛发的气味。
面对着我们左边的墙上——墙壁是矩形屋子的窄边,马斯特斯就是爬到了这面墙的窗户旁,才看到了屋里面的尸体,镶嵌着壁炉。火已经快熄灭了,不过,有大量依然发红的灰烬沉积下来,散发出阵阵热气。它仍然在闪烁着,仿佛向我们发出邀请,这景象看上去很邪恶。壁炉前面躺着一个人,头部几乎要伸到灰烬里去了。
他个子很高,身上仍带着某种疲惫的优雅。他朝右边躺着,背部弓起,慢慢地缩成一团,仿佛正处于巨大的疼痛之中。他的面颊冲着地板,头部向着门的方向抬起,似乎是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在往上看。但是,即便他还活着,也看不到什么了。
显然他的眼镜——镶金色链子、绕过耳朵后面的那种——冲进他的眼睛里碎了。血从这个伤口喷涌而出,流到他的脸上,流过他张开的嘴,以及嘴里的牙齿——那张嘴因为痛苦,现在已经凹陷了下去——最后流进他褐色的胡须里。褐色的头发留得很长,在他的耳朵旁边,缠绕成怪异的图样,有一缕已经变成灰白色的了。他看上去几乎是在恳求我们,无力的左臂努力伸向壁炉的方向。
除了红色跳动着的火焰,这间屋子里面再也没有别的光源。从里边看屋子,比从外面看起来小,大约二十英尺乘十五英尺,石墙上包覆了一层绿色的污垢,砖石地板,橡木天花板是拱形的。虽然最近清扫过——因为扫帚和拖把就靠在墙壁上——但是,岁月侵蚀的痕迹却丝毫消灭不了。现在这个地方,更是充满了粘腻的、让人恶心的气味,你能从潮湿的雾气中,清楚地闻到那股怪味儿……
马斯特斯走向了尸体,他的脚步声在砖石地面上清晰可闻。疯狂的字句再度向我袭来,我把它们大声说了出来,就像在我的脑海里一样,让它们在房间里不停地回响。
“谁能想到,这个老头竟然会有这么多血……?”
马斯特斯转过身来,就在我重复那个苏格兰领主的夫人所说的话的时候。他想要说什么,不过犹豫了一下。脚步声再度传来。
“那就是凶器,”马斯特斯指着那个方向说,“看见了吗?——就在那儿,在他旁边。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没错。桌子和椅子都掀翻了,这里没有人躲着……你对医药懂一点吧。能不能看看他?但小心你的靴子,上面沾有泥渍……”
不可能不碰到血的,当然。地板、墙上、壁炉上都被溅上了,他就像刺杀练习里的假人一样,被砍得身体扭曲,折腾得头发里都进丁火星。被它攻击的时候,他就好像是在躲避什么,狂野而盲目地奔跑着,像要逃离房间的蝙蝠一般,四处乱撞。在他被撕裂的衣服下面,我看到他的左臂、身体和大腿上的刀痕,但最严重的伤口是在他的背上。顺着他的手伸出去的方向,我看见了烟囱的旁边,一块砖头被拴在联结门铃的金属丝上来平衡重量。
我在他身边弯下腰。火焰忽然加强,扬起一阵烟灰。这让那张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变化,好像他的嘴唇在一开一合;他被溅了血的袖扣,呈现出金黄的颜色。就我能够确定的是,背上有四处伤口,大部分位置较高而且很浅,只有一刀从左肩胛骨的下方,直插心脏,就是那一刀要了他的命。一些已经发黑的血迹,凝结在最后一道伤口周围。
“他死了至少五分钟了,”我说。(后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正确的估计。)“虽然,”我又加了一句,“待会儿法医可能会很难判断。他就躺在火炉前面,这能在一段时间里,保持他的体温,比血液温度还高出许多……”
实际上,火已经渐渐熄了,我又走回到湿滑的砖石地上。这个男人的右有臂在身后折起来,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一片八英寸长的刀锋,刀柄的样子很粗糙,骨质的把手上有清晰的:L·P字样——即便在血红的污迹中间,依然很好辨认。看样子,他在临死之前,才把它从身体里拔出来。我环视屋里的其他地方。
“马斯特斯!……”我说,“畜生,这不可能!……”
他晃了两下:“啊!……又来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有东西能从锁着的门和窗户那里进来,更走不出去。可是,我要告诉你:这种事情发生过,方法很普通,所以,你们要一起帮我,我要把方法找出来……!”
他庞大的肩膀放松下来,那张温和的脸,忽然间变得阴暗和苍老。
“我觉得肯定有方法,先生们!”他重复道,“可以从地板或天花板或什么地方。我们要把毎一个角落都翻一遍。也许,某一根窗户的栅栏能够被拿掉,也许——我不知道。但肯定有……喂,请你出去!……”
他停下来,冲着门招手,哈利迪的脸在门洞里出现。他的眼神在地板上游移,身子一抖,惊吓得直往后退,就好像有人戳了他一下;然后,他直视着马斯特斯,脸色苍白,快速地说:“有个条子在外面,探长。我是说,呢——”他知道自己的用词不恰当了,“警察。我们——我们撞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所以……”忽然,他指着屋里,“达沃斯在那儿。他……?”
“是的,”马斯特斯说,“离开这里,先生,但先不要走回主星里去。叫麦克唐纳警司立刻把那个巡官带进来,他要交报告的。镇静一点!……”
“我没事,”哈利迪说,把他的手放在嘴上,“可笑。这个——看起来就像刺杀的练习。”
那幅邪恶的画面,也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黑暗中,我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在这栋废墟里面,与理查德·西格雷夫爵士的时代相联系的,只有巴约风格的挂毯和上了日本漆的壁橱,还挂在橡木的天花板上。我看见马斯特斯认真地在他的笔记本上列着清单,我跟着他的眼神,在屋里还发现了一些东西:
⑴一张简单的木桌,在壁炉前面六英尺的地方被掀翻。
⑵一张厨房的椅子,也翻了,达沃斯的外套还挂在上面。
⑶一支钢笔和几张纸,散落在达沃斯身边的血泊之中。
⑷一支燃尽的蜡烛,还插在铜制的烛台里,已经滚到了地板中央。
⑸连着企属丝的砖块,已经说过了。
⑹还有靠墙的扫帚和拖把。
最后一件恐怖的事情是,火炉当中燃烧的香料,有一种紫藤旳味道,它给房间里带来了一股甜腻的雾气……整件案子,整个氛围,所有的矛盾之处,正大声地提醒着我们:在这些事实中,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马斯特斯,”我说,仿佛谈话从来没有中断过,“还有一件事情:为什么他不呼救,当他被砍成那个凄惨模样的时候?除了要够到那个铃,他为什么不尖叫,或者弄出一点别的什么声响?”
马斯特斯闻言,从笔记本上抬起脑袋来。
“他叫了,”探长颤抖着说,“就是那样,他叫了。我听见了。”


第七章 纸牌和吗啡
“你看,”马斯特斯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这是最糟糕的部分:那并不是健康的人发出来的喊声或尖叫声,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更快速地跑过来,因为那就代表有麻烦了。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不过变得越来越快——我听见他对人说话——不久之后,语凋转为了哀求;最后,他似乎开始哭泣和呻吟了。在你们的位置,你们肯定都听不到。我之所以能够听到,只是因为我正在外面巡视房屋……”
他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然后,用一块明显太大的灰色棉织手套,擦了擦额头。
“我承认:那确实吓到我了,但是我以为,这只是那个人游戏的一部分,不管那游戏是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快的同时,也开始颤抖起来。我能够从窗户看见移动的人影,它看上去——在红光里看上去十分邪恶。当时我还想着,要不要干点什么。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你明明知道,那只是一个游戏,但还是会有一种清楚、明确的直觉告诉你,哪里不对劲?一一但你会犹豫,结果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之后每次回想起来,自己就会感到非常难受,当时明明就应该做点什么的。”
他拍了一下手,这个高大的、头发灰白的人,人类世界里最坚强的男人,正用他暗淡的蓝眼睛喵着四周。
“我希望——我的运气好,不会因此而被降职,先生。你看,我听见了,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站在这儿,一直等到铃声响起。”
“那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大慨,他的声音停止了一分半钟以后。我把事情搞砸了!”他的语调里透着苦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团糟。”
“那他的声音持续了多久?”
“两分钟多一点吧,我想。”马斯特斯仿佛记起了什么,把它写在了笔记本上;那张巨大的脸上,皱纹更深了,“而我就站在通往后门的走道上,像一只杯子!像一只……哦,随便了,先生。就好像什么东西把我捆住了,呃?哈!……你看,我正在探査,我正要走去屋子的前门……”
已经被打破的房门,又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叫声。麦克唐纳警官钻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警官,他身上庞大的头盔和防水衣,似乎占满了整间屋子。
他向马斯特斯行了礼,看上去并不惊讶,他用清脆的宫方口吻,和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说:“是的,长宫。区域警察局报告,很有必要,长官。”
他掏出笔记本,防水衣扰动了空气的平静,发出巨大的哗啦声,那个时候我走了出去。
离开小房子里污浊的空气,连庭院的味道,都显得无比清新。天空已经放晴了,有星星露出了头。几步以外,哈利迪正在站着抽烟。
“所以,那头猪挂了!”他用一种冷静的口气评论道。
我很惊奇地发现: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紧张或是放松的情绪,他只是眯着双眼,用几近嘲弄的眼神注视着手上香烟的一点亮光,“还是用的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全都计划好的,是吧?布莱克,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极好的夜晚,我是说真的。”
“因为达沃斯先生死了,是吧?”
“不——不,因为这整件事情,实在太奇怪了!”他在雨衣下面缩起了肩膀,“你看,布莱克。我想你已经读过,那段黑暗的历史了?马斯特斯说你读得很辛苦。让我们理性一点,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关于‘攫取灵魂’的无稽之谈,或是潜行的幽灵。我承认它让我很难受。现在空气被清洁了——哦,上帝,它是怎么被清洁的?……对了,用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情?”我好奇地盯着他问。
他想了一下,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在我们身后,可以听见马斯特斯和麦克唐纳在争执,还有沉重的脚步声。
“首先,那个假鬼魂用杀掉达沃斯的方式,彻底破坏了鬼魂的假象。如果它仅仪在窗户那里徘徊低语,那是能吓到我们的;但可笑的是:它竟然用一把极端普通的致命武器,在某人身上戳了个窟窿……我们当然会怀疑。如果它只是进去,砍了达沃斯几刀,但最终是把他吓死,那就比较有效了。鬼魂把人刺死或许很唯心,但是却一点也不符合常识。这很荒谬,就像尼尔淼的鬼魂从圣保罗大教堂的地窖里溜出来,只是为了用望远镜,在一个游客的头上打一下……噢,我知道,这很糟——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这是非人类的谋杀,但是,却有人要为此而被吊死。至于说鬼魂的部分……”
“我了解了。第二件事是什么?”我打断他的话,直言问道。
他把头颅偏向一边,好像正在看着石屋的屋顶。他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刚刚开始暗自发笑,又因为死亡的存在而把它中断了。
“非常简单。我知道的很清楚,兄弟,没有什么东西‘攫取了我的灵魂’。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坐在黑暗中,在一张很硬、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坐着,当时我假装在祈祷……祈祷,注意喽!……”他以一种发现了什么般的、惊喜的口吻说,“是为了达沃斯。”然后,我的幽默细胞又抬头了……
“这就说到了最后的一点。我希塑你跟里面的那些人谈一谈,尤其是马里恩和安妮姑姑。我希望你知道,在当时的气氛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能会震惊的。你觉得他们在演戏吗?”
“什么,演戏?……”我吃惊地望着哈利迪。
“是的。”他兴奋地转过身,在再次面对我之前,先扔掉了手里的香烟,“你觉不觉得,他们只是在利用达沃斯?……他是殉道者吗?他们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不!——他们解放了,我告诉你!解放了!……所有的人——或许,除了特德,他可能在人生以后上午岁月里,都会继续信奉已经变成幽灵的达沃斯……但是最终,那些暗示性的影响,都从他们的身上解除了。布莱克,这件事情里面疯狂的、本未倒置的、所谓‘心理学’到底都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