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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怎么样了,探长?”哈利迪轻快地询问道。
马斯特斯转过头来,话说得很尖刻。
“这是谋杀,你懂吗?”他用沉重的语气说,那口吻甚至隐隐透露出对他的一点怀疑,“你看过审讯吗,先生?就是这样的,不能说很好玩……”
哈利迪好像忽然下定了决心,走到门口那里,面对着他。他习惯性地缩起肩膀,用褐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马斯特斯。
“探长先生,”他说,又有些犹豫起来——似乎是要开始一个重要的演说。停顿过后,他又急忙继续道,“探长,在开始之前,我希望我们能够彼此相互理解。我知道这是谋杀,从头到尾我都考虑过了。我明白,我们所必须经历的,这一切声名狼藉、令人不快和恶心的事;哦,是的,在审讯当中,我们会看见多少滑头的骗子啊……你会放过我们吗?我不是瞎子。我知道有人跑去刺杀了达沃斯,这暗示很危险。但是,你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不是吗?……你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信徙干的。老大,什么人会杀死他?……除了,当然……”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到胸口,同时睁大了双眼。
“啊!……”马斯特斯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口气说,“可能,有可能,那么,我要去做我的事了,哈利迪先生。我想,我不能排除任何人,除非——你的意思不是说,你要为谋杀负责吧?”
“不,完全不是。我的意思是……”
“那么,好吧,”马斯特斯摇了摇头,说道,“那么,好吧!请原谅,先生们,我要回去工作了。”
哈利迪腮帮子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在笑。他抓住我的手臂,走向主屋。
“是的。是的,毫无疑问,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就是探长大人的眼线。我在乎吗,伙计?我一点都不在乎!……”
他仰起头,好像在对着天堂大笑,而在寂静之中,我能感到他的颤抖,和某种可怕的欢乐。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在乎。我跟你说过,我们都坐在黑暗中:我们大家。如果现在,马斯特斯不能确定小约瑟夫的嫌疑——这会是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他就会转向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看到了?……他就会说,在那黑暗中的二十几分钟里,我们中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并且走了出去……”
“会有人这么干吗?”我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他冷酷地回答说,“肯定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听见了声音。而后,房间的门打开了,然后又关上了。可是,我能肯定的只有这些。”
显然他并不知道:关于达沃斯之死的不可能(成困难,或许你更喜欢这个词)的情况。但是我发现:他呈现给我的画面,比所谓的超自然还要糟糕。
“嗯?……”我问道,“关于那件事情,没什么好笑的,你知道。它本身不太合情理,除非是疯子,否则,谁都不会冒这个风险,像那样,当着一屋子的人。不过,真有这么搞笑的话……”
“噢,就是这样的。”他的脸色苍白,在星光下望上去,几乎不像是人类,尤其是在那种快乐的神色之下。随后他垂下头,人也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你知道,我和马里恩牵着手,都坐在黑暗之中,老大,这要是在审讯中,听起来会很荒谬吧?……在克拉彭法庭上炫耀,我连嘲笑的声音都听到了……但是,这个必须说出来,因为,伙计,它就是我不在现场的证明。你知道,其他人都不大会因为谋杀而被怀疑,我告诉你:最容易被怀疑的就是我了。不过,现在不要紧了。只要我本人能够,散发出一种无辜的气质……说不定,他们就会锁定老费瑟顿,或者是安妮姑姑,或是他们挑中的随便哪一个。”
前方有人在欢迎我们,哈利迪急忙迎了上去。在我读信的那间厨房里,蜡烛仍然点着,火光从房间里透射到走廊里,在那里映现出来,一个身穿皮大衣的姑娘的剪影。她奔下楼梯,哈利迪把她搂在臂弯里。
我听见她的呼吸声里,带着一点抽泣。那女孩儿说:“他死了,迪安。他死了!……哦,我应该感到难过的,但我没有。”
她身体的哆嗦,更加重了语言的颠抖。灯光打在她金黄色的头发上,在昏暗的过道和被时光吞噬的房屋里,让人觉衍耀眼。哈利迪想要说什么,但他只是摇晃着她的肩膀。他最终结结巴巴,说出来的竟然是:“小心,你不能下到泥巴地里来!……噢,你的鞋子……”
“没关系,我有套鞋,我找到了一些。我……对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亲爱的,进来跟他们谈谈……”
她抬起认,看到我,然后定定地望着我。这个迷局里所有的画面,都在微光中,以碎片的方式呈现:一张带着阴影的脸,牙齿上反射的闪亮的光,一个暗示性的动作,就像马里恩现在做的。她把自己从哈利迪身边推开。
“你是警察,对不对,布莱克先生?”她安静地问,“或类似的职业,不管怎样,迪安说的。请你跟我们过来。我宁愿你在场,而不是刚才那个糟糕的人……”
我们上了台阶,那女孩在对她而言,有点太大的套鞋里跌跌撞撞。就在厨房的门门,我示意他们两位停下来,我对那厨房很感兴趣,因为约瑟夫坐在里面。
他坐在藤条箱子上,就是我曾经坐着读手稿的地方;他的两只手肘放在工作台上,手指撑住耳后。他的眼睛半闭着,呼吸的声音很细。两支蜡烛的光,在黑暗之中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他纤细的、弄脏了的手和瘦弱的脖子。
那是一张不成熟的脸,不成熟而且五官很小,在扁平的鼻子、和相对有点大的嘴巴周围,点缀着几颗小雀斑。他的红头发——颜色很浅,剪得很短——随便地敷在前额上。他应该有十九或二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在他面前的台子上,散落着我读过的手稿,但他并没有在读。一副脏兮兮的扑克牌展开成扇形。他注视着一支蜡烛,身子有点摇晃;张开的嘴巴动了动,流着口水,可是他没有说话。他的衣服上是红色的格子图案——这让他看上去非常诡异。
“约瑟夫!……”我说,声音不大,“约瑟夫!……”
一只手“啪”的一下,落在了桌子上面。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往上看……这并不是一张无知的脸,相反,它可能曾经是一张非常智慧的脸。他眼里有了一层雾,瞳孔分散,几乎看不见,虹膜周围是微黄色的。他的视线一落在我身上,他就变得谄媚起来,笑容立刻爬上那张大嘴。几小时以前,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他很安静、阴暗,甚至冷漠,不像现在这副样子。
我重复了他的名字,慢慢走向他。
“没关系的,约瑟夫。没关系,约瑟夫。我是个医生,约瑟夫……”
“浑蛋,你不要碰我!……”他说。他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响,但是,他忽然往后缩的动作,让我觉得他要闪到台子底下去了。
“不,你现在别碰我……”他怒吼着。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努力对上他的眼神(这是一种很好的催眠方法),他一边发抖,一边还在往后退缩。从脉搏来看,不管是什么人,给他的吗啡实在有点过量了。不过,他并没有危险,因为他显然对此已经习惯了。
“当然,你生病了,约瑟夫。你总是在生病,对不对?……所以,你当然要吃药……”
“求你了,先生!……”他又缩回去了,带着闪躲的动作和谄媚的表情,“求你了,先生,我现在感觉很好!……谢谢你,先生。你能让我走吗?”他说话忽然变得很流畅——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学生,在对导师招供时候所用的口气。
“我知道:你想要找出来。求你了!……我没有任何恶意!……”他挣扎着向我哀求,“我知道他对我说,我今晚不应该服药,可是,我还是服了,因为我知道,他保存药盒的地方,所以我把它拿出来了……但是,我刚才只服用了点点,先生!只有非常少的一点……”
“就是你打进胳膊里的药,约瑟夫?”我严肃地问道。
“是的,先生!……”他把手伸进了内口袋,好像一个孩子招认了以后,急迫地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以减轻惩罚一样,“我拿给你看。就是这里……”
“是达沃斯先生给你这些药的,约瑟夫?”
“是的,先生。毎次有降神会的时候,然后,我就会进入昏睡状态。它会把力量都聚集起来。当然,我并不知道这些,因为我自己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约瑟夫笑了起来,“我说,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他禁止我说。你是谁?……还有,我想今晚服两次,每次服一半的剂量,因为我喜欢这种药,而且,如果同样剂量的话,我喜欢连服两次的。可以吗?”
他朦胧的双眼看着我,带着急切而欣喜的表情。
我想转过头去,问问哈利迪和那个姑娘,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但我怕失去了跟他的眼神接触。这个策略已经使他迷迷糊糊地愿意说话了,而只要一点点不小心,可能立刻就会把我们打回现实。
“你当然可以,约瑟夫,”(他看上去十分满足的样子),“我不会怪你的。告诉我,你的全名是什么,就是……完整的?”
“你不知道吗?……那你怎么会是个医生?……”他往后退了一点,然后改变了主意,老实地说,“你知道的——我叫约瑟夫·丹尼斯。”
“你住在哪儿?”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个新医生——一定是这样。我住在布里克斯顿的拉夫堡路,401B。”
“你爹爹妈妈还在那,约瑟夫?”
“有一个斯威尼太太……”他犹豫着说,“父母?……我想没有了。我不记得了,除了我从来没有吃饱过。我只记得一个小女孩,我本来是要和她结婚的,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头发,住在一所大房子里面,但是,我不知道她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先生。还有斯威尼太太。我们相依为命了八年,所以,我们当然都吃不饱。”
“你怎么认识达沃斯先生的?”
回答这个问题,花了一点时间。我总结出来:斯威尼太太是约瑟夫·丹尼斯的监护人,可能是她以前认识达沃斯先生。斯威尼太太告诉约瑟夫说:达沃斯拥有超能力。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穿着毛皮大衣,戴着光亮的帽子,从一辆标志是一只鹤的长型轿车上下来”的达沃斯先生。他们聊起了关于约瑟夫·丹尼斯的事情,有人在说:“他肯定不会勒索的。”约瑟夫说,那应该是三年以前。
又一次——当约瑟夫·丹尼斯在认真描述拉夫堡路401B的公寓客厅,尤其特别提到:屋门口的珠帘和桌上镀金边的圣经的时候——我又想回头看一看我的同伴了。不知道信徒们怎么看待达沃斯的宽容:问题是,之后再让他描述一遍,就很困难了。另外,我敢说,他已经接近他所能说话的极限。再过几分钟,他又会回到阴沉、害怕的状态中,或许还有点野蛮。
我柔和地继续引导他:“没关系,你当然不用担心达沃斯先生说什么,约瑟夫。医生会告诉他,你服两次药,是因为你必须要……”
“啊!……”
“——而且,医生会告诉他,自然的,你不能总是做,达沃斯先生吩咐你做的事……让我们想一想,老兄,他让你这会儿干什么?”
约瑟夫·丹尼斯把脏兮兮的大拇指放在嘴边啃。他夸张地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模仿达沃斯。
“听,先生。听,这就是他跟我说的,先生。”然后约瑟夫用胖利般的姿态点了好几次头。“听?”
“听他们,在这儿的这些人。他说:不要跟他们待在一起,如果他们要我坐在一起,我就要拒绝,但要注意听。这是真的!先生。他说他不确定,但有人可能会想伤害他,偷偷爬出来……”
那男孩的眼神变得更朦胧了,显然,达沃斯把“爬出来”的过程,解释得很具体,说了很多可怕的细节,而且毫无疑问,达沃斯对药物在催眠上的应用也不陌生。
“爬出来……我要去看是谁……”
“那是什么时候呢,约瑟夫?……”我好奇地问他。
“他告诉我,他对我有多么的好,他为了我给了斯威尼太太多少钱;而我应该知道,如果有人这么干了,我就该知道是谁……但我吃了药,你看,先生,我只想玩牌。我不是很理解这种游戏,但是,我很喜欢玩牌。一会儿之后,牌上的图案就都动了起来,尤其是那两个红色的皇后。你把她们对着烛光,转动她们,然后,你就能在她们身上,看到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色彩……”
“他知不知道爬出来的会是谁,约瑟夫?”
“他说……”那个孱弱的脑袋,模模糊糊地自我探索着。
他已经转过身来,把牌都拿起来,快速地整理好了。纤细的手指,猛地拉出了一张方片皇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已经不再集中在我的身上了。
“求你了,先生,我不会再多说了!……”他用笨拙、愚蠢的口气说道。约瑟夫突然站起来,后退两步,“你可以狠狠地打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像他们曾经做的那样,可是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一瞬间,他走过藤条箱,嫉妒地把牌拿在手里,然后,又退回到黑暗中去了。
我猛地转身。马里恩·拉蒂默和哈利迪很靠近地站在一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臂弯里;两个人都盯着约瑟夫那张苍白的脸孔,痛苦地退到了墙边。
哈利迪的烟碱下垂,他的嘴巴显示出了怜悯和轻视的表情,他把女孩儿搂得更紧了。我觉得她在发抖,刚才的解脱,让她的坚强松懈下来,仿佛她的眼睛,越来越习惯了这个屋子里的烛光,甚至连她骨感的美丽,也像她金色的大波浪头发一样,渐渐地柔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