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大全睡前故事上一章:未完成的手稿
- 故事大全睡前故事下一章:文明的反向扩张 刘慈欣
报纸的首页以图片打头,标题是:“幽灵杀手仍在骚扰瘟疫庄!”中央部分以椭圆形,排列着每个人的照片(那些老人们的照片,显然是从太平间里収取而得的),其中的一张脸庞,带着凶狠的神色——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脸。本宁女士穿着一件有着白鲸骨衣领的衣服,戴着一顶宽边圆顶帽,看上去显得害羞并且无辜;费瑟顿少校所配的照片,是一张奇怪的半身照,他佩带了全套徽章,但是,照片上的他,仿佛正在欣赏手里拿着的一瓶啤酒;哈利迪的照片照得很随意,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头转向一边,而一只脚正踏在半空中;马里恩的单人照片,和她本人倒是很相像。没有达沃斯的照片,但在椭圆形的中心,这位艺术家伸展的姿态,被草绘了下来,那动作好像在展示,他的谋杀,是由幽灵手中的攮子所完成的。
明显有人出言不慎。苏格兰场是可以在相当程度上,阻止媒体发言的,而某处还有个错误,除非——我忽然想到——因为某些他自己的原因,马斯特斯想要强调这个案子超越自然的部分。目前为止的故事都还算准确,他显然没有暗示表明,任何针对我们这群人的怀疑。
很奇怪的,这些关于超自然的、大胆的推测,不是加强、而是减弱了我对这个暗示的信服程度。在这个清醒的早晨,远离了瘟疫庄里神秘的回声与潮湿的空气,一个事实变得异常清楚起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当时在那里的人,都应该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一个非常幸运、或者非常聪明的谋杀罪犯,他会被处以绞刑而吊死,与别人的死并无二致。当然,这个假设本身可能是有问题的。
正当我还在大嚼嘴里剩下的一点早餐,内线电话响了起来,他们告诉我说:费瑟顿少校就在楼下。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费瑟顿少校的情绪很不好。虽然外面仍然在下雨,他还是穿着日间正装:戴一顶碎绸帽子,和一条相当扎眼的领带;他精心修过的面颊如涂了蜡一般光滑,可是双眼浮肿。剃须肥皂的气味很浓烈。他把帽子放下来,却在我的写字台上,瞥见了小报上的、他跟那瓶啤酒的照片。
费瑟顿少校顿时暴跳如雷,这景象是多么熟悉啊!……他说他要去起诉,还比较了记者和鬣狗的异同,并赋予了后者相对较多的值得赞扬的品格。与此同时,他还不断提起发生在“破烂”里的某些事,我猜测,那应该是他在陆军与海军惧乐部里看到的,包括有人向他展示下一次降灵会或许能够用得上的小手鼓。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轻浮的陆军军官,出现在了他身后,轻声说:“一杯吉尼斯对你有好处。”
我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拒绝了;我又拿出了白兰地和苏打水,这回他倒是接受了。
“我当时是在给国旗敬礼,他妈的!……”费瑟顿少校夹着一根用来镇定情绪的香烟,一边被我推进椅子里坐下,一边哼哼着说,“现在被它这么一搅和,我在哪儿都不能露脸了,就因为我想要帮助安妮。真是一团糟,真是他妈的一团糟!”他恨恨地咒骂着,“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继续做那件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结果,先被取笑成了这样……”
他顿了一下,啜饮了一口酒,一边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了起来。
“今天早上,我给安妮打了一个电话。昨天晚上,她很烦躁,居然不让我送她回家。不过,今天早上,她倒是没有对我发脾气,因为这可怜的老姑娘很沮丧。我猜在我之前,马里恩·拉蒂默刚刚给她打过电话;她管她叫老麻烦制造者,而且,几乎是很坦率地直言不讳,她以自己和小哈利迪的名义,说以后越少见到她越好。然而……”
我在等着……
“我说,布莱克,”又一个停顿之后,他接着说——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折磨了他几分钟,“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说了很多不该说的,呃?”
“你是指在房间里听见声音吗?”
“是的。”费瑟顿少校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它们是真的……”
他皱着眉头,瞬间换了一种说秘密的口吻:“当然是真的。但是这不是重点,年轻人。你肯定明白的?重点是:我们不能让他们,局限在他们固有的思路上,那些总归只是一些黑白颠倒的胡乱猜测而已。那我们……呃?……这些胡乱猜测!必须停止!……”
“你自己想到什么办法吗,少校?”我好奇地看着他问。
“很困惑啊,我又不是侦探。但是,我是个简单的人,我知道这个——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呸!……”他往后靠出去,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几乎笑出声来,“我告诉你,肯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偷偷溜进来的,要不就是那个灵媒。至于为什么?……你看,假设我们之中,有人想那么做——我提醒你,我们并不想那样。会有人冒那么大的风险吗?有一屋子的人在旁边啊!……这不合常理。还有,谁做了那件事以后,身上不会沾得全是血?我看过多少次黑鬼,妄图刺杀我们的卫兵了,能把达沃斯砍成那样的人,肯定浑身都湿透了……没跑的。呸。”
有些烟进了他的眼暗里,他揉了揉。然后他身子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很热切。
“所以我建议你……先生,把它交到合适的人手上,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了。我很了解他,你也是。我知道他懒得要命,但我们可以把它当做……当做一件关乎身份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他妈的!……我们就说:‘你看,老伙计……’”
我忽然想起了我早就应该想起来的那个人。我坐起来:“你是指,”我说,“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老上司?辺克罗夫特?”
“我说的就是亨利·梅里维尔。没错,就是他——老H·M·。呃?……”费瑟顿少校兴奋地说。
把H·M·放在一桩苏格兰场的案子里面……我又想起了白厅里那个高高的房间,从一九二二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我又想起那个极懒惰、极多活、粗枝大叶的人影,带着困倦的双眼,坐在那儿咧着嘴笑;他的双手抱在腹部,双脚抬起站在桌子上。他的阅读品位,是华丽、惊悚、洒狗血的故事;他主耍抱怨的是,人们总不认真地对待他。他是有执照的律师和内科医生,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却很粗俗。他就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准男爵、一位斗志昂扬、始终如一的社会主义者。他相当自负,对色情故事有无穷的兴趣……
我的目光越过费瑟顿少校,想起了过去。他做不列颠反间谍部长官的时候,他们都叫他迈克罗夫特。即便是一个最底层的下级,叫他一声“亨……亨……亨利爵士”,都让人难以想象。这个昵称最早是约翰尼·艾尔顿在从君士坦丁堡,寄来的一封信里提到的,可惜没能坚持用下去。
“在关于贝克街的,那位鹰钩鼻子绅士的故事里,”约翰尼写道,“最有趣的人物,根本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而是他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你记得他吗?他拥有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的逻辑头脑,甚至比他的兄弟更优秀,但却懒于使用它。他既臃肿又懒惰,不愿意离开椅子一步,就像政府某些神秘部门里的一只大罐子;他有索引一般的记忆力,可是,成天只在公寓-俱乐部-白厅这个圏子里打圈转。我记得,他只在两个故事里出现过,但当歇洛克和迈克罗夫特一起,站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窗户前面,交换着关于一个过街路人的逻辑推理,那是一幅多么伟大的场景啊——他们都很漫不经心,而可怜的华生医生,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头晕目眩……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再庄重那么一点点,每次记得把领结戴上,在一屋子女性打字员中间晃荡的时候,不要哼那些乱七八糟的歌,那他绝对是个不错的边克罗夫特。他有那个头脑,伙计,他有那个头脑……”
可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并不鼓励这个呢称的使用,事实上,这还引起了他的愤怒。他说,他不是任何人的仿制品,是吼叫着说出来的。自从一九二二年我离开那个部门,就只见过他三次。两次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吸烟室里,我都是作为客人被邀请的,那两次他都在睡觉。最后一次是在梅菲五月集市的人潮中,他太太正拖着他,从眺舞的人群当中钻出来,他想要看看能不能拿到一杯威士忌。我发现他在仆役长的餐具室附近徘徊,他说他很难受。于是,我们拦住蓝丁上校,一起打了一场扑克牌,那次我和上校输了十一镑十六先令……
我们当时谈到了过去,我猜他对军事情报部有些微词。但是,他却酸溜溜地——一边用大拇指,扫过手里的扑克牌——说好景不再,任何有点脑子的人,这段日子都不会好过。而且,因为上头太小气了,不肯给他的办公室装电梯,他还得爬五层楼的楼梯,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在那里,他能够俯视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边上的那些花园。
费瑟顿少校又在说话了。但是,我却全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又想起了过去:那时候,我们还是一群年轻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闲晃,脑中存着幻象——好似一切太平,以为从德意志帝国双头鹰的尾巴上拔一两根羽毛,是一件很有趣的运动。
雨滴仍在单调地击打着地面,费瑟顿的声音拫髙了:“我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布茉克。我们拦一辆出租车,然后直接去他那儿。如果事先打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去,他肯定会说他很忙的。呃?可是,他只是继续去读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而已。怎么样?……走不走?……”
这诱惑简直太大了。
“马上走!……”我立刻说。
雨下得很大。我们的出租车滑进了帕尔商业街,五分钟之后,它便靠左停在路边。这是一条英国式的街道,街边房屋都镶嵌着木窗户,显得沉静而有格调。再往下一点,有一条绿树如茵的大道,连接了白厅与泰晤士河的河堤。
战争办公室看上去很萧条,和它后方围起来的那个滴水花园一样。离开了门前的喧哗,在花园围墙的旁边,有一扇小小的边门,不过,这可不是你们应该了解的事。
在里面,即便被蒙上眼睛,我还是能够找到,通往黑洞洞的入口方向,往上走两层楼,就会经过一扇门,里面全是正在给文件归档的打字员,还有刺眼的灯光。在这座古老的砖石建筑里,大厅里充满了石头、香烟和发霉的气味儿(这曾经是老白厅宫殿的一部分),內部的装潢却相当现代化。
这里什么也没有改变,墙上还贴着正要剥落的战争海报,它已经在那里待了十二年。往昔的岁月扑面而来;人们全都老去,而时光兀自停留,这一切都让人震惊。那时候的菜鸟吹着口哨,笨拙地踏上这些台阶,拿一根军官的手杖,夹在手臂下面,外面河堤上传来手摇风琴生硬的曲调,我们的双脚,也随之轻轻敲打着节拍。台阶上被压扁的烟头,可能就是刚刚被约翰尼·艾尔顿或者邦奇·纳普扔掉的,如果他们不是一个在美索不达米亚死于高烧,而另外一个在梅兹城外的大火中,丢失了头盔的话,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天啊,我是多么的幸运!……
在四楼,你肯定会经过老卡斯泰尔斯守卫的门栏。这位警卫官一点也没有改变,仍然是从他的小房间里探出身子,同时抽着被禁止了的烟斗。我们相当友善地,和他打了招呼,虽然再致意一次,显得有点奇怪。我很快地对他说,我和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约了见面——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个谎话——要叙叙旧。
他看上去有点怀疑,然后说:“这个,我不知道,先生。我敢说,这没什么问题,虽然有一帮家伙己经上去了。”他那双肿着的眼晴,露出轻视的神色,“有一个家伙从下面走上来,他自己说,他是从苏格兰场来的。啊哈!……”
我和费瑟顿少校对望了一眼。谢过卡斯泰尔斯之后,我们冲上了最后一层,也是最黑暗的一层台阶。在楼梯平台上,我们看见了那个家伙,他抬起手,正要敲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房门。
我说:“真丢脸啊,马斯特斯。助理警务处处长要是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马斯特斯开始有点生气,不过很快就笑了起来。他也回到了旧日的驱定沉稳中,在这里,他可以感受到白厅的砖墙:精心粉刷过,而且难以移动。任何对于他昨天晚上,那些闻所末闻的行为的谈论,都可能把他吓坏,就好像现在我一想起来,也会吓一跳一样。
“啊!是你啊!……”他说,“嗯,还有费瑟顿少校,我明白了。没关系的,我已经得到助理警务长的许可了。现在……”
在平台昏暗的灯光中,我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门。门上有一块朴素的牌子,写着“亨利·梅里维尔爵土”。牌子上方,写的是H·M·——很久以前用白色颜料写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忙!……严禁入内!……”牌子的下方,就像事后添加的一样,写着:“说的就是你!……”而马斯特斯就和别人一样,柠开门把手,随便地走了进去。
这里完全没变。那低低的天花板的房间,两扇大窗户可以俯瞰花园和河堤,房间里还是一样的乱,堆满了纸张、烟斗、照片和垃圾。一张宽大的、同样杂乱的书桌后面,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庞大的身躯,正躺在一张皮椅上。他的大脚跷在桌子上,缠着电话线,袜子是白色的。一盏曲颈阅读灯正开着,不过被弯得太厉害,导致灯光根本没有把桌子照亮。在阴影里面,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大光头往前垂着,那双玳瑁眼镜已经滑到了他的鼻子上。
“哈啰!……”费瑟顿少校轻轻敲着门的内侧,一边含糊地说,“我说亨利,你看……”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睁开了一只眼睛。
“出去!……”他低吼道,还做了个动作。
几张纸从他的膝盖滑落到地板上,而亨利·梅里维尔还在抱怨着:“出去,行不行?……没看到我在忙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