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在睡觉。”费瑟顿少校说。
“我没在睡觉,去你的,”亨利爵士说,“我在思考,我就是那么思考的。这儿就不能稍微安静一点吗,好让我一个人,能把思绪集中在无限的灵感当中?……我问你们!”
他费劲地在那张布满皱纹的大脸上,做了一个表情,不管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对于很少有表情的他来说,这已经很稀奇了。
他宽大的嘴角下垂着,就好像闻到一只坏了的早餐鸡蛋。他透过镜片瞥向我们,笨拙、粗壮的手臂和双手,在腹部附近爹插起来,他试探性地继续说:“好了,好了,是谁?……是什么人在那儿?……哦,是你啊,马斯特斯?……是的,我读过你的报告了。嗯。如果你能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或许我能告诉你点儿什么。嗯,好了,既然你人都来了,我猜你会想进来吧,”他怀疑地斜眼瞧了瞧,“跟你在一块儿的是谁?我正在忙,很忙!……给我滚出去!……如果又是冈察洛夫的事情,告诉他跳到伏尔加河里去。我想要的都拿到了。”
我和费瑟顿少校急忙同时开始解释。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哼了一声,但看上去没那么严厉了。
“哦,是你们两个啊,是,肯定是。那么进来吧,找个椅子坐下……”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笑着说,“我猜你们想喝一杯。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的,肯,还在老地方,去拿吧。”
我的确知道。墙上又多了几张照片和几件战利品,但其他东西都还在老地方。壁炉里还堆着发红的余烬,越过白色大理石的壁炉架子,一幅阴郁的富歇画像就挂在那里。在它的两侧,很不协调地挂了两个作家的小肖像话,他们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所承认的、仅有的两位拥有基木技巧的作家——査尔斯·狄更斯和马克·吐温。
壁炉两侧的墙壁上,杂乱地排着已经被塞满的书架。越过一个书架,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铁制保险柜,门上涂着同样潦草的白色字体(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只有非常原始的一点幽默感):“重要文件!请勿触摸!……”同样一句话,竟然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我想,那应该是俄语,在下面各自重复了一遍。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有贴标签的习惯,按照他的想象,这间屋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展品;约翰尼·艾尔顿曾说过,进来这里,就好像走进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场景。
保险柜的门开着,我把威士忌的酒瓶从里面拿了出来,还有一个吸水管和五个落了灰的玻璃杯。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只低沉的声音,持续地回响在办公室里,既不升髙也不降低,但是总在讲话……不过,他比以前更爱发牢骚了。
“我一根雪茄也没有了,你知道。我的侄子霍勒斯——喂,你认识的,费瑟顿,他是莱蒂的儿子,十四岁的小孩子——给了我一盒亨利·克莱作为生日礼物。”他兴奋地说道,突然脸色变得阴雨起来,喊了一句,“喂,你们坐下来行不行?……注意地毯上的洞,每个人进来都会踢到它,然后把它搞得越来越大。”他沉闷地吼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我到现在也没抽,我甚至都没有试一试。为什么?……”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突然发问道。他抬起一只手,带着一种凶恶的表情,指着马斯特斯。
“呃?……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因为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我怀疑它们会爆炸,这就是原因。不管怎么说,你总要确定。想想看有没有哪个侄子,会送叔叔一盒会爆炸的雪茄烟!……我跟你们说,他们不会认真对待我的,他们不会……所以,你明白吗,我把它给了内政大臣。如果今晚听不到回音,我就会把它要问来。我有一些非常好的烟丝,虽然……在那里……”
“我说亨利,”费瑟顿少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吹胡子、瞪眼睛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我们是来找你商量微件很棘手,而且很严重的事情的……”
“不!……”H·M·举起一只手说,“先不要!……等一会儿!……来,先喝酒。”
这是一种程序。我把玻璃杯拿过来,我们倒了酒。虽然费瑟顿少校因为失去耐心而抓狂,但是,马斯特斯还保持着冷静,他拿酒杯的样子很稳,就好像担心它会打翻一样;不过,他的脑海里,似乎有了些新的进展。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极为严肃的口气说道:“哔哔叭叭!……”然后把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他放松下来,把放在桌子上的双脚挪了挪位子,喘着粗气,拿起一根黑色的烟斗。当他再次靠上椅背,温和善意的氛围包围了他。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地变化,至少现在,他看上去像个酒足饭饱的中国人了。
“嗯哼,我觉得好多了……是的,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而且,这个麻烦事还挺复杂的。不过……”他的小眼睛眨了眨,视线缓缓从我们一个人的身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你们有助理警务处长的许可……”
“在这里,先生,”马斯特斯说,“是手写版的。”
“呃?……哦,是的!……放下来,放下来吧。他总是很明智,福利特总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很不情愿地承认道,他咕噜着,“不管怎么说,他比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明智。”那双小眼睛盯住了马斯特斯,这个老男人很懂得,怎么利用这让人尴尬的眼神,“所以,你来找我,呃?……因为福利特帮你备书了。因为福利特认为你会投下一包炸药,而最终,你只是在认真地撞大运而已?”
“我承认,”马斯特斯说,“或者,就像你说的,乔治爵士认为……”
“好了,他是正确的,孩子!……”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阴郁地点点头,说,“你就是这样的。”
长时间的沉默中,只有雨敲打着窗户上的声响,我看着H·M·的曲颈灯,在桌子上照出的黄色光斑。桌上四处淌落着烟灰,在一堆打字机打成的报告中,有一张大页的白纸,上面用粗重的蓝色铅笔写满了笔记。H·M·给它写了标题:“瘟疫庄”。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假如马斯特斯已经把所有的报告都给他了,那他知道的就应该和我们一样多。
“有什么想法吗?”我问H·M·。
H·M·费劲地把脚踝在桌上移了移,碰了碰那张大页纸。
“有一堆想法。只是,你们明白吗,把它们都凑在一起,就不合理了——现在还只能是这样。我很想从你们三个人那里,再多听到一些情况……嗯,是的。特别是,这该死的案子这么棘手,我怀疑我是不是应该,过去看一看那栋房子……”
“好啊,亨利先生!……”马斯特斯轻快地说,“我能在三分钟之内搞到一辆车,并让它停在你的门门,如果你能让我用你的电话的话。这样我们十五分钟之内,就能够赶到瘟疫庄……”
“别打断我,该死的,”H·M·高傲地说,“瘟疫庄?无稽之谈!……谁说要去瘟疫庄了?我说的是达沃斯的房子。想想看,我会离开这张舒服的椅子,跑去那么一个乱糟糟的地方吗?……呸!……不过,我很高兴他们,能够这么抬举我。”
他伸开胖胖的手指,并用同样别扭的表情,仔细检视着它们。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继续发着牢骚说:“跟英国人打交道的麻烦就在于,他们从不严肃对待严肃的事情,对此我真是受够了。过两天我要到法国去一趟,在那里,他们会授予我荣誉军团勋章,还会屏住呼吸,对我呼喊。可是,我自己的血肉相迕的同胞,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呢,我问你们?”他发问道,“当他们听说,我在那个部门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好笑。他们偷偷地溜到我这里,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在我这儿东张西望,然后问我:是否发现了戴着粉红色丝绒帽的、可疑陌生人的身份,还问我是否把K-14假扮成蒙面的图瓦雷克人派到俾路支,去看一看2XY在对PR2做些什么。
“咳!……”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挥舞着他的手掌,眨着眼说,“更过分的是,他们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消息,然后贿赂一个中国人打了一个电话,还送了一张卡片过来……好了,就上个星期,他们从楼下打电话上来,说一个亚洲绅士要来见我,还绐了我他的名字……我都快疯了,差点把电话吞下去,我吼了回去,叫卡斯泰尔斯把那家伙打发掉,干万别上四楼来。他这么做了。最后发现,那个可怜的家伙,真名叫作傅满洲,是个医生,是从中国公使馆来的、好哇,先生,中国大使又不讲理,我们还得向北京道歉。还有啊……”
费瑟顿少校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仍然咳嗽得很厉害,但是,他尽力地蹦出几个字来:“我告诉你,亨利,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案子!……我希望你能参与进来。为什么,我今天下午,才跟小布莱克说了,我说,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关乎身份的事情交给他,他妈的。如果老亨利·梅里维尔可以……上帝啊,你可以接手的话,在英格兰的统治阶层里就不会有任何流言了!……”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狠狠地盯着他,开始有点生气了。作为对狂热的社会主义者的一种恳求,这并不一定是种很好的鼓励方法。
“他在惹恼你,H·M·!……”在暴风雨降临之前,我很快地说,“他明白你的观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愿意把你当做最后一张底牌,但是,我指出说,这完全在你的范围之外——这不是你的领域——哦,难以想象你能解决它……”
“你说我不能?……”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说,还眨了眨眼睛,“你愿意打赌吗?……嘿?……”
“好吧,比如说,”我继续循循善诱,“你已经看过所有证词了吧,我猜?”
“嗯。马斯特斯今天早上,就把它们都送来了,还有一份他亲臼写的一流的报告,哦,是的。”
“在那些谈话里面,你发现什么有趣的、有启发性的东西了?”
“当然。”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得意地说。
“在谁的证言里呢,比方说?”
H·M·又开始检视他的手指。同时再一次地,他的嘴角垂了下来,还眨了眨眼;他咕哝着说:“哼。作为开始,我想让你们注意两个,拉蒂默所说的话:马里恩和特德。呃?……”
“你是说……他们都很可疑吗?”
费瑟顿少校哼了哼鼻子。H·M·漠无表情的眼神转向他那里;天哪,H·M·终于被锁进自己的大脑构筑的笼子里了。一旦他被关进了这个笼子,你只需要把他独自留在里面,安静地徘徊着;直到有一天,门被打开,而他忽然冲了出来。
“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该称之为可疑,肯。你怎么想的?……关键是,我更倾向于跟他们谈一谈。”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终于决定出山了,不过,他还是要摆一摆自己那不好惹的臭脾气,“不过你注意,我可不愿意走到这间房间外面去。我可不会为了给苏格兰场一点恩惠,而废了我的好皮鞋。太麻烦了,不管怎么样……”
“你不能,先生。”马斯特斯沉重地说。
他声音里有一种腔调,让我们全都转向他。在他的脑海里,有些东西——一些新的进展,正在困扰着他,这些都压缩成了那寥寥数个词语。
“不能干什么?……”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严厉地喊道。
“你不能见特德·拉蒂默!……”马斯特斯往前弯了弯腰,他平静的声音中,有了一点点失控的迹象,“他跑了,亨利爵士,逃掉了。打了个包,然后就消失了。他妈的!……”


第十四章 关于死去的猫和死去的妻子们
没有人说话。费瑟顿少校移动了一步,似乎要表示抗议,但也仅此而已。
急速拍打的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听来,声响越来越大。马斯特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身上终于卸掉了千斤重担一般,他拿出笔记本和一个塞满纸的信封,并且开始整理这些纸。
“是吗?……”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眨巴着眼睛问道,“那很……有趣。可能意味着什么,也可能不是,都要看情况。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会冲动行事。浑蛋,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能做什么?开一张逮捕证,却不能告诉陪审团,谋杀究竟是怎么完成的?……不,谢谢。”马斯特斯简短地说。他的脸色显示出:他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沾床铺了,他直视着H·M·说,“这是我的饭碗,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如果我再犯错误,如果我不把它纠正过来的话,报纸上就会说:‘好笑的是,一桩野蛮的谋杀,竟然在一位以破解超自然现象而著名的C·I·D·探长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确实非常好笑。’比那还糟糕的是,攮子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摸走了,比那更糟糕的是,这件事情竟然还被写进了报纸……乔治爵士今天早上,直截了当地把它给我看了。所以,如果你们谁有任何主意,我都会很感激的。”
“哦,天杀的,”H·M·粗声粗气地说道,他从鼻梁上方往下看,“好了,你他妈的还在等什么?……开始吧!……给我事实!……快些行动起来——告诉我,你今天都去做了一些什么。”
“谢谢!……”马斯特斯展开手里的纸,“我有一大堆的事情可以说,不管怎样,那可能有用。我一回到苏格兰场,就开始回顾达沃斯的档案。有的我已经寄给你了,但是,这个还没有。你读过关于他第一个妻子的丑闻了,埃尔西·芬威克的失踪,是在瑞士发生那桩毒杀她的传问之后发生的。”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不满地哼了一声。
“就是这样。当时还有一个女人,掺和到这件事里面来,她可能很重要,也可能不重要。就是那个女仆;那女仆发过誓说,老埃尔西是自己吞下了砒霜,结果她很好地保住了达沃斯。我对那个女仆很好奇,所以调査了她。而现在……”马斯特斯抬起他浑浊的双眼,说,“这里有一些资料。传说中的毒杀未遂,发生在瑞士的伯尔尼,时间是一九一六年一月,女仆的名字叫格伦达·沃森。她一直跟着那个老女人,直到一九—九年四月十二日,埃尔西从他们在萨里郡的新家失踪。那之后,女仆就离开了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