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不容易呢。”宇治原笑得肩膀颤抖。“我事前还排练过好几次。”
开始播放后,几分几秒要笑,几分几秒要皱眉,几分几秒要走上阳台。为了避免对话时牛头不对马嘴,他一次又一次地练习。
宇治原耸着肩膀说:
“话虽如此,要让录影的对话完全对上现实的对话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必须加入“发不出声音”这条设定,影片中的宇治原只要简单地露出微笑、点头,或是一直板着脸,靠着这“无声的附和”再加上打字,就能顺利地维持对话。
但我还是有地方不懂。
“那一开始的对话呢?”
在会议刚开始时,茂木和他明明有一段直接对话……
宇治原一听就点头说:
“喔喔,这点根本不用担心。因为……”
因为一开始的对话只是些简单的问候。
“所以你提到Wi-Fi的时候,我还真有些慌张。”
“喔喔……”这样我就明白了。
──喂,宇治原,你就是用了便宜的Wi-Fi……
──难得有这机会,你就好好运用文明的利器吧。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茂木的声音盖过去了。
我本来以为这是线上聚会的常态,没有放在心上,原来那是茂木为了避免话题对不上而故意妨碍我吗?
“不过我早就知道一定能顺利地掩盖过去。”
“为什么?”
“因为『一男』的领袖是茂木啊。”
负责带话题的人通常是最有行动力的茂木,我则是负责搭腔,偶尔吐个槽。依照我们之间的习惯模式,很简单就能控制住对话,事实上在开头那段对话之中,我除了Wi-Fi那句之外都没有插过嘴。
──你这家伙,竟然让我们等这么久。
──抱歉,被工作拖住了一下。
──好了啦,不用勉强说话。
──你用聊天室打字吧。
所以茂木很积极地掌控聊天的方向,靠着开口对话让我相信宇治原实际参加了线上会议,接着又不着痕迹地让他改成打字聊天。
“但是要完美地对上时机还是太困难了,你一定也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吧?”
他说得没错,我不时会感到“怪怪的”,心想宇治原发笑点头的时机好像有些延迟。不过,时间差一点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线上聚会本来就会因为网路不稳定而延迟。
“那茂木他家也是……”
我脱口说道,宇治原点头说:
“没错,那不是他家,而是我仙台住处对面的周租公寓。”
他租了对面的房间一周,找来一位和茂木体型相似的同事,请对方在阳台上配合演戏。得知真相之后,我才发现一件事。
──顺带一提,这栋大楼的卖点就是可以俯瞰整个梅田的宽敞景观。
仔细想想,茂木这句话也很不对劲。
因为宇治原走到阳台上就把镜头角度往下调整,这表示宇治原所在的楼层比茂木所在的楼层更高,而且两栋房子只隔着一条马路,顶多相距二十公尺,但茂木竟说“卖点是宽敞景观”。窗子对面只隔一条马路的地方明明有一栋楼层更高的建筑物,怎么可能有宽敞的景观?这或许是茂木唯一犯下的错误。
还有一件事我没搞懂。
──那要不要来比赛?
──我们来比比看谁能最快叫来Uber Eats。
他应该不是真的饿了吧?
宇治原露出扭曲的笑容说着“啊啊”,解释了茂木那个提议的用意。
“那是为了找出你家而设的局。”
“啊?”
“靠着手机定位系统,我找到了你那栋大楼的位置,但是……”
他实际来勘察时发现楼下大门是自动锁,就算有定位系统也没办法查到房号。
“如果光是在楼下大门外面站岗,那就太拙劣了。”
依照至今的“统计”,他知道未婚妻这天来找我的机率很高,但又不保证她百分之百会来,就算她真的来了,也不见得会乖乖带他进我家。
“所以我利用了Uber Eats的送货员。”
他装成这里的住户,若无其事地跟着送货员走进楼下大门,一起搭电梯,在同一层出电梯,看到送货员去哪家就知道我家是哪一户了。
“原来如此……”
难怪我这边送到的时候,宇治原立刻说〈啊,我这边也来了〉,还关掉了镜头,因为他必须跟着送货员移动,后来播放的影片也得换成已经拿到外送的影片。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我本来的计划是查到你的房号之后就在一楼大厅等待,等时候到了再冲进你家……”
不过他在送货员离开后,试着转了转门把,发现门竟然没锁。
“你是要帮这个混帐女人开门吧?”
看见他挑衅的眼神,我顿时全身寒毛直竖。
──难道……
我顿时想起了厕所里的景象。
浴帘是“拉上的”。
“想必不会有人在参加线上会议时跑去冲澡。”
原来宇治原早就潜入我家了?
他一直屏息躲在浴缸里等着这一刻?
“老实说,从头到尾都很惊险。”
宇治原蹲在未婚妻身边,菜刀的刀尖抵在她毫无防御、白皙到可悲的喉咙上。她隔着毛巾“呜呜”呻吟,双眼充血泛红,瞪大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从各方面来看,连老天爷都在帮我的忙。”
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即使我甘拜下风,也改变不了这个绝望的局面。
因为从宇治原的角度来看,他用尽了所有招式还是没办法让我松口。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就算我能翻天覆地,也没办法证明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他真的会杀了我吗?
我的心底涌出强烈的不安,忍不住往旁瞄去,我的手机还放在小矮桌上。如果我现在迅速地拿起手机打一一○报警……不行,铁定来不及。
我应该思考的是危急之时要怎么制伏他。
──我赢得了吗?
对方手上有刀,而且他已经豁出去了,而我只有赤手空拳。
就在我准备抵抗时……
“不过,这次也让我学到了一件事。”
宇治原如此说道,还露出笑容。
“或许可以说是教训吧。”
我只能愣愣地听着,他继续说:
“你们还没发现我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对话……”
──小南是妳的假名吧?
──妳说未婚夫调职到仙台也是骗我的吧?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如果你早已知情,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就像伸到地狱的一根蜘蛛丝。
“然而你劈头就向她问这句话,你当时严肃质问的语气听起来也不像在演戏。幸亏我亲自跑了这一趟,才能看见真相。”
“宇治原……”
“你可别看扁了『一男』喔。”
宇治原蹲在未婚妻身边,露出开怀的笑容。
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雾散。
所以他会原谅我们吗?
正当我如此期待着……
“这就是我学到的教训。”所有的表情瞬间从他的脸上褪去。
“喂,不要……”
刀光毫不迟疑地闪过,割裂了女人的咽喉。
临终的惨叫。
飞溅的血花。
──最后到来的是寂静。
此时我唯一能听见的,是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还有……
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学到的“教训”。
“那就是『重要的事情不能在线上说,只能当面说』。”
4:释迦牟尼赐给地狱罪人的救赎。典故出自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
第5章 #欢迎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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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着嘴唇,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夜空。
仔细想想,每件事都很奇怪,不是吗?家人、朋友,还有岛上的生活,全都很奇怪,我却一直没有发现。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因为我所知的“世界”只有这个岛。
轰隆隆的海鸣声传来。水平线的尽头仿佛正在颤抖。
──不对。
正在颤抖的是我的双拳。
我的愤怒、憎恨、冲动应该向谁发泄?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到。我要怎么办?我该做什么?但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感到迷惘。我已经无法回头了,而我也不打算这么做,因为这算是某种“宣战”。
海鸣声逐渐消失。
以此为信号,拍摄开始了。
“嗨,大家好,我是渡边珠穆朗玛。我今天要把一件凶杀案的『真相』摊在阳光底下,不过,在那之前……”
我不能不提过去的那件事。
距今三年前,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1:07
那天吃完晚餐后,我窝在沙发上看着最近流行的动画。
“已经三十分钟啰。”
“再三分钟啦。”
我往后方偷瞄,正好和身穿围裙的妈妈对上视线。就像说着“真是拿你没办法”,她的眼神中既有着不满又充满包容。我家的规矩是“每天只能看电视三十分钟”,但妈妈总是会默许我多看几分钟。
“你每次都这样说,结果又多看了十分钟。”
“今天真的只看三分钟。”
“真的吗?我等着看。”
我的父母比一般家长更重视教育,除了不能看电视以外,也不能打电动,买手机就更不可能了,但我并不觉得匮乏,因为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困扰,父母大而化之的性格也不至于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爸爸和妈妈都厌倦忙碌的生活了。
──所以我们觉得乡下才适合养育孩子。
在我出生之后不久,我父母就决定要搬到匁岛。
──这里的环境真是太棒了。
我不确定父母的工作是什么,好像是网站的设计师还是创作者,总之就是那一类的行业,所以只要有一台电脑,在哪里都能做。薪水虽然不多,但生活不需要过得多奢侈,他们更在乎的是用钱买不到的“经验”。这对父母确实挺怪的,光看他们因为想教出世界最优秀的孩子而把我命名为“珠穆朗玛”就知道他们有多怪了。
【接下来播放新闻。今天晚上七点多,一位二十多岁的男性在长崎站前被人刺伤腹部而身亡,警察在案发现场的附近逮捕了一名无业男子,警方问案时,男子表示“一定要有人站出来”……】
我忍不住叫出“咦!”的一声。
没看错的话,电视上那张受害者照片是我见过的人。
“我今天遇见了这个人耶。”
妈妈皱着眉头说“你说什么?”,转头望向电视。
【经过调查,嫌犯田所是因为看了影片分享平台YouTube上的直播影片之后非常愤怒,怀着强烈的杀机而作案……】
电视画面突然消失。
“哎唷,我还在看啦!”
“你不是说只看三分钟吗?”
“我认识的人被杀了耶。”
“只是长得有点像吧。”
怎么可能嘛,那么独特的外表绝对不可能认错的。虽然我这样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拿着遥控器的妈妈脸上隐约显出了一丝畏惧。
“为什么他会被杀死呢?”
“你有空想这种事,还不如去写功课。『报告时间』要到啰。”
所谓的“报告时间”,是我要向妈妈报告“今天一整天的回顾”。
──听你描述这一天过得多么美妙,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
这是我家每天晚上都要在客厅进行的奇怪规矩,起初我只觉得麻烦,后来就渐渐习惯了。
我坐在脱下围裙的妈妈身边,她用眼神催促着我“快说吧”。
“唔,首先是……”
我仰望着天花板,开始回忆这一天的经历。
“嘿,要不要跟我一起当YouTuber?”
今天下午,立花凛子对我们这样说。她有一身小麦色皮肤,四肢细长,还有一双大眼睛。在我们这群人里面,只有她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所以我听到她这句话还以为是我所不知道的本地词汇。
“啊?什么?秃拔?”
桑岛铁砂摇晃着魁梧身躯,呆呆地问道。或许我没有资格说他,但他的名字真的很怪。他穿着白色汗衫蓝色短裤,带子松垮垮的草帽,和岛上的风格非常搭调,其实他就像我和露一样是出生于东京的“外来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没有搬来岛上,凛子就是唯一的小学生。大概是因为这样,岛上的人们都很疼爱我们四个,在路上遇见柴田叔叔时,他都会送我们一大堆刚摘的蔬菜,零食店的鹤奶奶也不只一两次送给我们冰棒和口香糖,还说“不要告诉妈妈喔”。岛上的人动不动就说“能交到更多朋友真是太好了,小凛”、“孩子是岛上的宝贝,越多越好”。
“你们看这个。”
她拿出了一支iPhone7,金属光泽的黑色机身,排列着鲜艳图示的萤幕。这是前几代的机种,但是当时的我们连手机都没有,这东西看在我们眼中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未来”。
“好厉害!”铁砂兴奋地接过去,感叹地说道。“真是太帅了!”
“这是爸爸妈妈上个月买给我的,他们说『要是弄坏就糟糕了』,一直不准我拿出来。”
我们一起坐在岛上南端的悬崖边。在已经封锁的灯塔附近,越过停车场,钻进右边的草丛,就能到达这个秘密地点。这悬崖大约三十公尺高,面对着东海。
“珠穆,你也看看啊。”
我从铁砂手中接过了“未来”,拿起来比想像得重,但又不是特别沉重。听凛子说这东西可以用来打电话、拍照,甚至可以看电影。就靠这个又小又薄的东西?不可能吧!我拼命地试着找出这“未来”和自己的交集,但我唯一熟悉的部分只有萤幕上方的显示时间。
“时间要自己调整吗?”
“啊?怎么可能嘛。”凛子噗哧一声笑出来。“你可以改时间,不过手机还是会靠电波自动对时。”
这样啊。现今还得靠手动对时的恐怕只有我房间里的老式闹钟吧。我正在为自己落伍的发问感到羞耻,却听见铁砂说“还有长得像计算机的图示耶”,让我顿时感到安心。太好了,这家伙的程度和我差不多。
凛子苦笑着说“你们这些人啊……”,她一定很受不了我们看到这么先进的机器却只关注时钟和计算机功能吧。她炫耀似地对我们讲解了智慧手机的惊人功能。“你们看,这是照相机。”“好厉害喔!”“还有Siri喔。”“犀利?”“还有……”
其中最吸引我们两个男生的就是“指纹解锁”。只要存入指纹,之后把手指按在萤幕上的圆点就能操作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