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把我的指纹存进去。”
“啊?为什么?”
“我想玩玩看嘛。”
凛子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是拗不过我再三恳求,只好勉强答应。
“好厉害喔,简直像间谍一样。”“就是说啊。”“再让我试一次。”“好吧。”
在这样的闲聊之间,我突然意识到旁边的露,平时多话的她一直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我把iPhone7塞给铁砂,对她叫道“嘿”。
“干么?”
她盯着远方的水平线,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冷冷地回答。她有着挺拔的鼻梁、尖削的下巴、瓷器般雪白的肌肤,秀丽的侧脸写满了不悦,大概是因为主角的位置被凛子抢走而不痛快吧。
被我暱称为“露”的女孩名叫安西口红,她的名字写作口红,读作“露玖” ,听说她家很有钱,她也经常炫耀自己的家境,我想应该是真的吧。事实上,她家那间像城堡一样的车库里随时停着跑车,还不只是一辆两辆。虽然不知道在这小岛上有没有机会开跑车,总之还是从本土运过来了。不过露却像我和铁砂一样没有手机,这点倒是很有趣。她看似很受父母疼爱,没想到她家的教育方针也和我家一样。
我看不出露到底是贵族还是庶民,不过她的举止老是给我一种做作的感觉。该说她像在演戏呢,还是太在意别人的目光,我也不太会形容,反正就是很做作。
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她动不动就要搞“摄影会”。
她本人说是“想要尽量详细地纪录自己在岛上的生活”,她父母也要求她随身带着GoPro运动摄影机。铁砂经常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有钱人的兴趣吧”,不过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我猜可能是他父母说的。只不过连我们都得奉陪她的喜好,这就令人有些不耐烦了。“要来拍什么呢?”我们还得依照她的要求帮她拍摄,尤其是有精彩画面时,她都会要求“要把我拍得可爱一点喔”。今天上午也一样,我们忙着搭木筏准备出海,她却只是躲在阴凉处摄影,看到我们搭好之后还吵着要我们帮她和木筏合照。
“看太多奇怪的影片会变笨喔。”
露一脸厌恶地说道,她上午时的欢乐就像不曾存在过。
“哪有?明明很有趣。”
凛子点了一下萤幕,转过来给我们看。
画面播放着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开箱新玩具的影片。
大家看看,很棒吧?哇!这要怎么操纵啊?这是说明书吗?我现在已经来到了公园……
“拍摄有趣影片给大家看的人──这就是YouTuber。”
箱子里出现一架遥控飞机(听说这叫作“无人机”),配上节奏欢愉轻快的背景音乐、动画般的影片特效,最后用无人机拍摄的画面作为结尾。我们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这是什么啊?太厉害了!”
后来凛子开心地告诉我们,不只有个人的YouTuber,也有团体的YouTuber。刚才我们看到的少年是“小少爷TV”,粉丝三十万左右,算是小有人气。影片的类型五花八门,她最喜欢以妙语如珠的游戏实况为主打的“脱力兄弟”,以及经常做些近乎违法的扰民行为的“无礼家伙”。站在无数YouTuber顶点的则是已经组成十年的六人组“Fullhouse☆Days”,订阅人数两千万以上,光靠广告收入就能年收几亿圆。
说明结束后,凛子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笑容。
“生长在小岛上的男女四人组,听起来就很有卖点,不是吗?”
我们居住的匁岛是位于长崎市西方海上八十公里处的小岛,全岛周长顶多十公里,虽然地势高低不平,但是骑脚踏车只要一个小时就能绕完一圈,形状是东西窄、南北长的鹅卵形,北侧有一个港口,以港口为中心的小镇大概住了一百五十人,这里的居民几乎全是靠渔业或丘陵上的农业维生。岛上只有一间小学,全校只有四个学生,当然,就是我们四人。学校里没有学弟妹,等我们毕业以后应该就会废校吧。岛上不至于连电视和收音机都没有,但是几乎看不到有人开车,闲着没事的员警名义上会出去巡逻,事实上只是和居民聊天。正如凛子所说,岛上的生活看在都市人眼中想必很新鲜。
“妳说的那个『Fullhouse☆Days』的影片一定很有趣吧?”
海风吹在脸上,脚踏车轧轧作响。拖曳机喀啦喀啦地从旁边驶过,远方的飞机越过云朵。下午四点多,我们正要回家。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朝着凛子的背影问道。从岛的南侧骑车回到小镇的北侧要花三十分钟,就算慢慢骑也只要四十几分,还赶得上五点的门禁时间。
“他们的影片有年龄限制,所以我看不到。”
“是因为有色色的东西吧?”铁砂插嘴说道。
“我不知道啦。”
“听到色色的东西我就想到……”铁砂转头对我说。“结果那个房间到底是怎样?”
我苦笑着说“为什么你听到色色的就想到那件事啊?”。
他说的是我家除了“报告时间”的另一条奇怪规矩。
──不可以进去那个房间,很危险的。
二楼走廊底端的右手边有一道紧闭的门,我从懂事以来一直被禁止进入那里。前些日子我在半夜醒来,突然抑制不了好奇心,于是踮着脚尖悄悄靠近,屏息转动门把,但是打不开。我竖起耳朵,听到父母在里面。
──他们窸窸窣窣地动着,好像在说悄悄话,然后门突然打开,穿着睡衣的妈妈露出脸来。
──你在干什么!快点去睡觉!
妈妈气到满脸通红,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凶。我匆匆地往房间里瞥了一眼,但里面太暗,什么都没看见。
隔天我对朋友们说了这件事,两个女生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互看一眼,凛子随即问道:
──你最近有没有对爸爸或妈妈说过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
我歪着头表示不解,铁砂马上向我解释:
──大人都说孩子是送子鸟送来的,那是骗人的喔。
“这个不重要,反正我下次一定要成功。”
为了挥开尴尬和一头雾水的感觉,我赶紧换了话题。
“是啊。”露在我的背后出言附和。“下次一定要成功。”
她说的是搭木筏的事。那艘木筏可能是承受不了重量,也可能是抵挡不住海浪冲击,总之它载着我们的梦想出海才几十秒就裂开了。
“就算有下一次,露还是只会站在旁边看吧。”铁砂忍不住出言抱怨。
“难道你要叫女孩子去做体力劳动吗?”
“妳这样是逆向歧视喔。”
我们像平时一样闲聊,即将到达小镇时……
“喂!你们四个!来一下,来一下!”
有个男人从前方走来,兴奋地喊着我们。他身材纤瘦,顶着一头粉红色的鸡冠头,一看就知道是岛外的人。
“哎呀,终于找到了!”
这个人不太正常。我直觉地这么认为,却又抵挡不了对方异常的热情,还是忍不住停下来。
“我可不可以跟你们拍张合照?”
他说这是要做纪念,把手机切换到自拍模式,举到脸前。
我和身旁的铁砂面面相觑。
“是没关系啦。”
铁砂本来有些犹豫,但他立刻如此回答,走到男人身边,朝镜头比出V型手势。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应该不要紧吧,反正他看起来又没有敌意。我转了个念头,正想走过去拍照……
“不行啦!”露突然大喊。“大家快跑啊!”
说完她也狂飙起脚踏车。“等一下!”凛子赶紧跟上去。
我愣了一下,又和铁砂互看了一眼,得知彼此都感觉到事态非同小可,于是丢下一句“再见”就赶紧溜了。
“喂,等一下啊!”
我听到男人的声音一直追着我们不放,所以死命地踩着踏板……
“……后来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他。不可能是别人啦,那个粉红鸡冠头我怎么可能会看错?”
我在“报告时间”做出这个结论。色色的那件事我故意略过不提,应该没关系吧。
妈妈听完以后,不知为何皱紧眉头,沉默不语。她似乎不是烦恼,倒像是决定要说出来,只是还在斟酌该怎么说。妈妈是怎么了?我越看越不安。
最后妈妈终于打破沉默,但她说出的话让我根本料想不到。
“你最好再仔细想想,是不是真的要和小凛交朋友。”
“咦?为什么?”
“妈妈同意小露的看法。我们特地搬来这个小岛,她还给你看那些无聊影片,那不是白费了我们的苦心吗?我或许也该去跟小凛的妈妈沟通一下。”
我觉得有点奇怪,妈妈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她的口头禅明明是“要好好珍惜朋友”、“在岛上的友谊会持续一辈子”,为什么凛子只不过给我看了YouTube,她的态度就变了这么多?
不过,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在等着我……
从这天以后,岛上的人们全都开始疏远我们,包括经常送菜给我们的柴田叔叔,以及零食店的鹤奶奶。大家没有看不起我们,也不会骂我们,但我们童稚的心灵还是看得出来,他们的态度明显和过去不一样,虽然他们表面上装得一如往常,但我可以清楚看出他们心底想着“不能和这些孩子扯上关系”。最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其中竟然也包含凛子……她也和其他居民一样开始疏远我们。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仿佛有个齿轮脱落,我们的日常生活逐渐变了调。
6:46
“总之,从那天开始一切都改变了。很诡异吧?”
我继续朝着镜头说道。
那天在长崎站前被杀的男人是一位知名YouTuber,他的频道叫“戒断症状”,经常发表争议性十足的影片。案发时间是晚上七点多,而匁岛开往长崎的末班船是下午五点,可见他一定是遇见我们之后就立刻回到长崎,在那里被刺杀。
“话说回来,YouTuber真的很会惹麻烦呢。”
演变成凶杀案是极罕见的例子,因损毁物品或妨害名誉而挨告的YouTuber倒是多不胜数,就算没有违法,因“不适当的言行”在网路上受到围剿也是家常便饭,还有YouTuber以货真价实的整人节目为卖点却被爆出造假,因而流失了大量观众。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他们。
──嘿,要不要跟我一起当YouTuber?
那天凛子给我看的影片都是我想像不出来、就算想得到也没办法实行的事,能够不顾一切做出这些事的人真是帅呆了。虽然妈妈听了之后很生气,我还是很想成为YouTuber,因为我也想像他们一样,让萤幕前的观众露出笑容。
“但我的梦想还没实现,那家伙就……”
8:18
小学六年级的三月。毕业将近,铁砂和露都有了手机,但是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打电话和传讯息,没办法上网。或许是因为我们即将每天搭船到附近的佃岛读中学,所以他们的父母觉得有必要买手机吧。凛子用的手机一样是iPhone7,现在还没有手机的只剩我一个人了,但我就算抱怨也没用,父母一定会说“别人都买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家是我们家”。
凛子的态度还是一样不自然。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变差,也不会刻意忽视彼此,在学校里或放学后,我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玩在一起,但我常常感到我们之间多了一些距离感,多了一份隔阂,因为凛子从那天之后就不在我们面前用iPhone了,而且更少主动开口。她有时会像突然想到似地连忙闭上嘴,只是用那双大眼睛看着我们,仿佛在倾诉什么。
──都是因为我们是“外来者”。
每次听到铁砂这样埋怨,我就会望向挂在他书包上摇晃的吊饰。好像是去年吧,凛子送了吊饰给我们每个人,我是绿色的,铁砂是蓝色的,露是红色的,凛子自己是黄色的。颜色各不相同,形状都是星形。
我知道凛子现在仍把黄色的星星挂在手机壳上,光凭这一点,我就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破裂。
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打扰了~”
十天前,露来到了我家。
那时是傍晚,太阳正要下山。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来?”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
我的父母突然被露的家人叫过去,所以现在我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虽是青梅竹马,但是面对着短裙底下露出健美大腿、身体曲线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少女,我想叫自己别在意都没办法。我把她请到房间里,眼睛实在不知该往哪里看,只好面向书桌,叫她自己随便坐。
“你至少该倒杯茶来吧?”
“喔,对耶。”
我一边为自己不够机伶而反省,同时发现了两件奇怪的事:第一,她迅速地瞄了我的手腕一眼;第二,她来访的目的。我们在小学低年级时经常去对方家里玩,但这两年都不太会去了,我觉得她来我家一定有什么理由。
我拿着两杯麦茶回到房间,就看见露很随兴地趴在我的床上,乌黑长发垂到腰部,两腿毫不遮掩地直伸,但是更吸引我目光的是她握在手中的智慧手机。
“当当~你看,我偷偷把妈妈的手机拿出来了。”
那是闪烁着银色光辉的iPhone8。我忍不住发出“喔喔”的赞叹。
“我们来玩玩看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跟着坐在床缘。淡淡的甜香和气息。为了制止自己继续遐想,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她的手上。此时她正用拇指按住萤幕上的圆点,用指纹认证解锁。
“真厉害。我第一次摸到,没想到这么简单。”
她用熟练的动作点着手机萤幕,天真地又叫又笑。
“如果被妳妈妈发现,一定会挨骂的。”
“没事啦,没事啦。哇,你看,这个好好笑喔。”
那是照片编辑APP,她说用这个软体拍照可以把眼睛改得像外星人一样大,还能加上猫耳。
“来试试看吧。”
接着我们两人一直在拍照。说好玩确实好玩,但我始终抹不去那种不知所以的异样感。我看不透她的用意。她跑来找我只是为了做这种事吗……
过了一阵子,她把手机放在床上,坐直身子。
“对了,今天凛子跟你说了什么啊?”
原来她是要来问我这件事。
我顿时想起凛子在放学后把我叫到体育馆后面的事……
──抱歉,突然把你叫出来。
我到达的时候,她已经在那边等我了。我轻松地向她说了声“嗨”,突然想到:我们多久没有两人独处了?
我们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升国中之后想参加什么社团、当红的电视节目、最近推荐的YouTuber,凛子说“Fullhouse☆Days”好像已经没有题材,快要撑不下去了,近年还不断有新人崛起。我好久没有跟她单独聊天了,感觉很新鲜、很愉快,但我隐约感觉得出她还没有说到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