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抽签一样吧。”
真美小姐看着我和理查德开始讲述。这个胸针是穗村先生将自有的石头交给加工公司为真美小姐定制的生日礼物,为了缓解她的婚前忧郁症。如果做成戒指的话可能会令她太过在意结婚而心情低落,所以就做成了胸针。
“我稍微查了一下,知道有热处理这么一回事。据说大多数红宝石都是经过热处理使得颜色更有光泽……我有些惊讶。因为一直以为宝石就是直接把采掘到的石头进行切割之后做成的。”
真美小姐端着盒子的底部转动着。有着鸽子血般红色的宝石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听说加热加工因为是近几十年发展起来的,所以百年过后谁也不知道宝石会变成什么样。这是真的吗?”
“如果仅仅针对现在的加工技术而言,确实也可以这么说。不过红宝石的加热本身是从三百年以前就有的,处理的历史还是很久远的。”
“也就是说是追求美的历史吧。”真美小姐只嘴上笑笑,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我一直想成为那样的人,我觉得自己没错。但是……随着婚期将近,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抉择感到害怕。所以……”
真美小姐说她想确认一下。
如果这块红宝石是经过加热处理的,那就和穗村先生结婚。如果不是,那就重新考虑。这就是真美小姐说的“抽签”吧。咦?
“不是反了吗?没有经过热处理、本身光泽就很鲜艳的石头更高级啊。”
“那就更加不能和送我那么贵重东西的人结婚了,要是觉得我无所谓也就罢了。”
怎么会这样,我皱着眉头。理查德什么也没说。真美小姐似乎误解了我一脸阴沉的理由。
“那个人也不是坏人。雇侦探的事确实让我吃了一惊,但他本性还是很诚实的而且心眼直。虽然有时候好像会乱来……但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啊。”
我至今也不清楚穗村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虽然我心里还有些不能释怀的地方,但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所以就连真美小姐也想过和他结婚吧。
真美小姐一点一点告诉了我们。
“我原本打算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结果却得了摄食障碍,精神也逐渐涣散……真的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办。这家店是银座的一家小酒馆的女服务员告诉我的,说是有家不太有名的宝石店。我会把红宝石胸针还给穗村先生。”
“虽然他说了送给我……”真美小姐低声说着,闭上眼摇了摇头,“该对他怎么说比较好呢?”真美小姐的低语似乎很痛苦。
“一直说话也累了吧,可以的话请喝茶。”
被理查德这么一说,真美小姐喝了一口茶,顿了一下,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这个,真好喝。谢谢。”
“店长亲传。”我露出得意的表情,真美小姐苦笑了一下,看向理查德。
“‘有目的的人际关系不能称之为恋爱’是吗?说得真好。”
“那天说的话还记得啊?”理查德有些惊讶。我稍微面露尴尬,真美小姐笑着说这是对我的“报复”。
“谢谢你们救了我。以前我一心求死,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可思议。”
又在说那种话,她真的没问题了吗。
理查德取出鉴别证书,给真美小姐看了委托人的部分。真美小姐瞪大了眼睛。上面写着“明石真美”。
“没来得及订正。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要使用假名呢?”
“对不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我和多月一起生活的时候,胡闹用的假名。其实最近完全没有说过这个名字。”
真美小姐又喝了一口我煮的皇家奶茶。表情虽不能说百分之百明朗了,不过看起来轻松了许多。但我还是不能理解。
“那个……如果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想问,您为什么想试着去结婚呢?”
“要说为什么,因为那是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普通’啊。”看我一脸茫然,真美小姐继续说了下去:“你的朋友里有一辈子不结婚的吗?恐怕没有吧。歧视、社会的压力等,并不只有这些问题。这样的情况就像是在沙漠中种菜园一样,很心累。我就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别人没有的痛苦。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别人家的东西好’吧。”
“但是,也有原本就不打算结婚的人啊。”
“啊。”
真美小姐给我们讲了她们家的教育方针—“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要显得不合群”。普通地生活,普通地上学,普通地结婚生子,普通地养育孩子,普通地老去。这是最不用受苦、最不引人注目、最轻松的生活方式。举例来说,就好比要一直保持能穿上零售店里M尺码衣服的体型一样。M尺码,是穿的人最多的码。
她上中学的时候,在一次修学旅行中,由于受到强劲的台风袭击,她的家被冲走了,家人也全部遇难了。悲痛的事故被刊登在全国报纸上。“还真是引人注目啊……”真美小姐笑了,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多月和我正相反,她讨厌‘普通’。她可是会自己做衣服的人。刚遇见她的时候我很憧憬她的生活方式,但两个人也不能永远生活在一起,也看不到未来,所以我就觉得还是‘普通’最好。我想活得更轻松些,而且正式工作也定了。”
“但结果却是完全不轻松吧。”
“嗯,痛苦到想死。”
真美小姐哈哈笑了,比那天在神社听到的自暴自弃的语气要明朗多了。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您还是不要再做那种事了。真美小姐要是有个好歹,会有人肝肠寸断。珍惜自己就是在珍惜别人啊。虽然听起来像在说教,但是,我说真的。知道了吗?”
“是啊……嗯,总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很奇怪。明明不是家人,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但就因为我不爱惜自己就感到受伤,居然会有这样的人。”
“那是自然。如果打心底喜欢别人,自己也会发生变化的……这种奇怪是理所当然的。喜欢上一个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真美小姐沉默了。这个人难不成,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喜欢自己的人吗?也许有很多不喜欢自己的人,但讨厌自己讨厌到想自杀的人还是少数吧。
但现在的她,看起来—似乎悲伤到难以忍受,似乎感到很自责。
真美小姐的眼眶湿润了,然后板起脸来,像女王一样看着我。
“你看起来可真不像比我小的人,没人说过你很狂妄吗?”
“难道不是某位小姐孩子气吗?”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的救命恩人。”
我嘿嘿笑了下,真美小姐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稍微有些明白了,为了她奔走在东京的街道上、号啕大哭的人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因为她是个笨拙的人啊。
一直在听我们讲话的店长沉默地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
“砂州女士,您知道克拉这一单位吗?”
是指这块红宝石三点零五克拉中的“克拉”吗?真美小姐确认了之后,理查德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我。
“正义,克拉是表示什么的单位,你还记得吗?”
“是宝石的重量单位吧,零点二克为一克拉。”
理查德回了句“Good for you”。说起来我在店里问过为什么要用克拉而不是克来表示,那是真美小姐第一次来店的那天。
“据说古希腊的金工艺师曾经使用一种叫稻子豆的种子来测量宝石的重量。一粒种子大致为零点二克。稻子豆这种植物生长在地中海周边,被称为‘Keratien’或者‘carob’,后来转化为‘carat’(克拉)。”
一颗豆子,一克拉。
我脑子里浮现出身穿白衣、一头卷发的人往天平上一头放豆子一头放宝石的画面。确实,豆子和宝石不论在重量还是大小上都很相似。这得是几千年前的景象了吧。
“也就是说,克拉这个单位是宝石工匠定下的,是宝石专用的独一无二的单位。虽然不像厘米、千克这种单位那样通用,但在测量宝石重量的时候依然很有用。当然也可以说成多少克,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存在多种度量衡的世界更加轻松、美丽、丰富。”
真美小姐恍然大悟,扑哧笑了。
“您看起来很冷酷,实际上却是很热情的。希望我也能成为这样丰富的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宇宙。区别在于,是选择逃避它,还是选择把它作为自己的心海去丰富和完善。刚才您说抽签,但其实石头是一面反映主人的镜子,并不会给出您不期望的答案。”
"……"
“您来这儿的时候,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
“……也就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察觉到。”
理查德露出温和的笑容,如平静的海面一般。这个男人也会这样露出这样的表情啊。真美小姐无力地笑了。能不在意理查德这张脸,她也是很厉害的女性了。
“鉴别证书的费用是多少来着?”
理查德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虽然也有其他初次来店的客人,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理查德递名片。
“费用就免了。我想对现在的您来说需要的不是宝石饰品,而是直面自身闪耀的美。等将来某一天,您想要衬托您光芒的宝石了,请联系我,我一定为您准备最好的宝石。”
“谢谢,真是受您照顾了。”
真美小姐深深鞠躬,然后把红宝石胸针装到单肩包里,离开了店。
我还是有些担心,稍微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她出门了,我准备目送她离开,这时我看到载着两人的摩托发动起来走了。
“在从神户回来的新干线上我就这么想了,你这个人还真是有人情味呢。比起眼前的利益,更重视客人吧。是应了‘先亏后赚’的那句俗话吗?”
“倒不至于亏,这不是和穗村先生联系上了吗。”
“穗村先生?”
“自那之后又见了一次。他们一家都很热衷于宝石收藏,我们约好下次见的时候带几件宝石过去看。”
不愧是活跃在世界各地的商人。确实,对于手里拥有如此高级的宝石的客户,先建立好联系应该不会吃亏。但我隐约觉得这话在掩饰什么。
“穗村先生,说什么了吗?”
“如果有好的宝石请拿给我看看。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是吗……”
那个人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对真正喜欢的人说什么“可以跟别人一起生活”。
不对,但是……
真正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无法自拔的话,即使那个人最喜欢的不是自己,也只求能待在她身边,是这样吗?不论什么样的形式,不论牺牲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稍微能理解。但我也只是这样觉得而已,我不敢说自己真的理解那种死一般的痛苦。
“喂,理查德。我曾经见过他们在新宿举行的游行,一直自顾自地认为那种人即便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也还是感到骄傲的吧。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啊。”
“日本所有人都喜欢吃寿司,喜欢看相扑吗?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判断,无异于是把精神禁锢在牢笼里的暴行。而且据统计,人口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都是不普通的。只是你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罢了。”
"……"
确实在初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没有人会特意说明自己的婚姻状态,也不会去问别人。我至今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在意过。因为对我来说,有喜欢的人才是最普遍的情况。
也许,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对真美小姐来说是困难的,而真美小姐和理查德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完全无法理解。自从来了这家店,我总是遇到颠覆我世界观的事情,与值夜班的那份兼职正好相反。说实话偶尔会觉得害怕,仿佛脚下不稳一般,但我从没想过离开这里。
“正义,在我决定雇用你来兼职的时候也确认过了,你……”
“‘不带有基于人种、宗教、性别、国籍以及其他的偏见,不进行带有歧视的发言’是吧?我知道的,还有你的这一点,我还挺喜欢的。”
“有无偏见不是喜好问题,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基本条件。”
我说我挺喜欢他的这一点之后,理查德清了清嗓子。
“从以前我就在想,你曾经因为不谨慎的发言遭过罪吗?”
因为不谨慎的发言遭罪?什么呢?从我懂事起,外婆就一直在我身边念叨千万不要做伤害别人的事。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说裕美是“母夜叉”结果被迫吃下超辣炒饭的经历我也一直不敢忘。与其贬低不如表扬,那样对大家都好。
“应该没有。”我笑着回答。理查德眯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感到无语了。这是在搞什么。不对,等等,这是测验吗?测试我的心胸有多宽广?确实这场骚乱的原因在我,怪我不经意间泄露了客人的信息。他确实有理由试探我。
理查德似乎想要什么答案,我看着他笑着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就算是板着脸的时候,也是好到令人吃惊的好男人啊。”
你尽管试吧,这就是我的答案。那之后我也有好好反省。
结果,理查德收起了板着的脸,笑了。变脸变得真快,这是什么?这个冰美人一样的微笑,美到让人害怕。
“谢谢,我想我已经非常理解你的看法了。”
“是、是吗?太好了。但是,总觉得你……现在的气氛有点让人害怕啊……”
“店里常备的点心没了,你能去买点吗?”
理查德交给了我购物清单和一张一万日元的票子,提醒我不要忘记要发票,还说有其他想买的也可以买。我说了谢谢之后走出店门,打开了购物清单。千疋屋的蜜瓜果冻、松屋的年轮蛋糕、清月堂的水羊羹、资生堂的叶子派,还有期间限定的柠檬芝士蛋糕。干吗一下子列了这么多甜品的名字啊,是让我一次性全买了吗?
“太多了,没法全都买。你在想什么?”
刚发出去一封邮件,接着就来了一封新的,不是理查德。看到“谷本”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都雀跃了,停不下来。
“正义同学,你好!听说你在浅草开跑车了?真的吗?在神社的商店街做兼职的朋友说你车开得太好了。捉迷藏真有趣!”
误会,天大的误会,而且还添油加醋了。
在我翻动着聊天页面的时候理查德给我回了信息,一口气来了好几条。
“你好。邮件内容稍微有些长。”
“我想借此机会向你表达相遇以来我对你的倾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