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和警察对质还有一点七四秒,门隔开我的身体和宿敌的身体,我们冻结在当下,他的手握住门把手,我则跪在地上,悬在痛苦当中。
好,我需要一个计划,我在脑中退了一步,评估现在的状况。快想。
你站在一颗巨大的熔岩石球的冰冷薄壳上,石球以每小时798,403.61公里的速度快速地穿过冰冻的外层空间。宇宙有62,284,523,196,522,717,995,422,922,727,752,433,961,225,994,352,284,523,196,571,657,791,521,592,192,954,221,592,175,243,396,122,599,435,291,541,293,739,852,734,657,229个亚原子粒子,宇宙大爆炸的时候,每一颗粒子都被推得往外移动。170亿年前宇宙撞击诞生时,这些粒子在物质成形的第一毫秒就确定了未来的动作和移动方向,因此不管你现在要移动右手,点头,或选择在下周四早上吃水果口味还是原味的麦片,都是当初就决定好了的,因此从物理的角度来看,你不可能偏离——
我没来得及想完这件事。
我不在拖车里了。
太阳,沙子。我在沙漠里。
我死了吗?
我环顾四周,只看到褐色、褐色、褐色,从地平线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上帝的沙坑。现在怎么办?我想起约翰嗑了“酱油”后的第一个小时,胡言乱语说他一直脱离时间线,所有事情都重叠在一起。
我脚边有东西在动——一只甲虫在沙地上爬行。我想这可能有特殊意义,于是我看着它,跟着它在沙地上迟缓地移动。我大概跟了两个小时,甲虫直直地朝同一个方向前进,我开始想出一套理论:这只甲虫八成是某种印第安神灵,要带我前往我的归宿——这时它停了下来,在原地待了大概半小时,然后转过身,朝反方向爬回去。
我一眨眼,又来到了别的地方。
铁链连起来的围栏。
枯萎的褐色草地。
周围的人穿着像难民的破烂衣裳。
这有点太夸张了,我目瞪口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想起约翰,决定要保持头脑清醒,撑到药效退去为止。我往下看,发现自己拿着一把叉子,手上沾满像灰烬一样的灰色粉尘。
一名小女孩靠近我,她的身体有残缺,全身脏兮兮的,脸上少了一大块肉,只有一只眼睛。她仔细地打量我,然后跑过来用膝盖猛撞我的下体,抢走我手中的叉子。她拿着叉子跑走,等我抬起头——
白色的墙壁。
工厂的声音。
机器。
我在一栋巨大的建筑物里,四周非常干净,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盯着小小的计算机屏幕,显然这里是生产线的一环。我的左边立着巨大的红色标志,上面写着生产楼层不得抽烟或用火,下面还画了卡通版的爆炸图示。
我往前一步,发现男子身旁挂了一本讽刺漫画月历,日期已经过时许久,目前翻开的那一页还在好几年前。
我得想办法停下来。我感觉自己像名泳者,被抛在白河泛舟的河道上游,我知道如果不稳住自己,我会一辈子这样漂流下去。
我说:“呃,嘿。”并不期望听到回答。
男子扭过身来,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有对上眼,然而他的视线扫过整个房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男子显然认为是他幻听,又转回去盯着屏幕。
工厂里都是人,他们站在不同的机器前,显然没有人能看到我。我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我往下一看,果然没错,我看不到自己的脚。
我知道我的脚还在那个周六下午,站在不具名小镇的拖车里。我集中心神,专注地想着要回到那里,回到那个时间点,回到我的身体里。下一秒,我已经回到拖车中,趴在地上,脸上一阵疼痛,裤管上留着大便的痕迹。
我放心地松了口气,试图想起我先前在做什么。这时摩根·弗里曼从门口走进来,一看到我就愣在了原地。
该死,我最不会处理这种状况了。
我抬起头,手抚着血淋淋的脸,笨拙地站起身,裤管散发出罗伯特·马利的粪便臭味。
警探上下打量着我。
他手上拿着两个红色的汽油桶。
我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他打算把这辆拖车给烧了。
而且他要把我一起烧死。
摩根把汽油桶放在脚边,点燃一支香烟。他静静地抽了一阵子,眼睛看着远方,仿佛突然忘了我在现场。
“那个,”我开口,心想应该提醒他一下,“你在想为什么我在这里吧?”
他微微摇头。“你跟其他人一样,都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你八成在想我拿汽油桶要做什么。”
“我想我知道,而且我不觉得罗伯特的房东会同意。”
他仔细地研究我血迹斑斑的脸,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给我。我用手帕压住脸颊。
“谢谢。我刚刚跌倒,撞到了……钻头。”
“王先生,你相信有地狱吗?”
五秒钟的困惑沉默地过去,我说:“呃,我想我相信吧。”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你相信有地狱?”
“因为我希望跟地狱相反的地方也存在。”
他缓缓地点头,好像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他拿起汽油桶,旋开盖子,开始将橘色的液体洒在客厅里。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踏了一步,摩根马上像旋风一样转过来,从外套中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我的脸。
“你打算走了?”
我的脑袋还在嗡嗡叫。突然,我看到一段摩根的记忆,怪异到我无法理解:我看到今天早上在这辆拖车里发生的事。血。
还有尖叫,大家都在尖叫。摩根,你到底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接着我看到另一个画面:墙壁在我周围起火燃烧。我举起双手投降,他朝另一个汽油桶点点头。
他说:“帮个忙吧。”
“我很乐意,可是你得先告诉我约翰怎么了,就是你们审讯的另一个家伙。”
“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
“我?他不是……死了吗?”
“是啊。迈克·登罗在访谈室拿我问你的问题问他,可是你朋友只会喃喃自语,好像没睡醒一样。他一直说我们得放你们走,你们得去赌城,不然世界末日就会到来——”
又是拉斯维加斯。赌城到底有什么?
“——最后登罗跟他说:‘小鬼,我们手上有一群死亡或失踪小孩的名单,我们一定会把事情查清楚,所以你给我好好待在这儿,直到我问得满意,或者你老死为止。’你朋友一听到这句话就倒下去死了,就这样。”
“是啊,听起来很像约翰会干的事。”
“现在他不见了。我刚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他的病床上没有人,他们认为他没付钱就出院了。”
我拿起汽油桶,旋开盖子。摩根把枪收起来,我把汽油泼到沙发上。
“王先生,你认识贾斯廷·怀特吗?一名高中生?”
“不认识,你在警察局就问过我了。他是其中的一个失踪者,对吧?”
不对,你认识他。快想。
摩根说:“他开了一辆樱桃红的六五年野马跑车,有印象吗?”
啊,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的车,他就是在派对上跟珍妮弗亲热的娃娃脸金发小子。
“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这样。”
“早上就是他打电话报警,告诉我们这里——这里发生的事。这就是我今天的第一件工作。我要告诉你今天发生的事,你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好吗?这小鬼打九一一报警,紧张到歇斯底里,说有人死了。那时大概是凌晨四点,我离这里刚好两条街,于是马上赶来。我第一个抵达现场,从拖车外就听到尖叫声,还看到有人逃跑,许多小鬼急着发动车子开走,看起来就像是派对失控了。”
他不再泼汽油,把汽油桶放回地上,遥望远方好一阵子。他吸了一口烟蒂,继续说:“我走到门口,告诉他们我是警察。我走进来,看到——”
我到了现场,就这么简单。
我还是在拖车里,站在同一个位置,然而脸颊上的痛楚消失了。隔壁房间的落地喇叭播着难听的嘻哈雷鬼音乐,快要震破我的耳朵。光线的感觉也不同。我瞥了窗户一眼,发现现在是晚上。我低下头,依然看不见自己的脚。
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仿佛有人按了拖车的倒带键,回放起大概十二小时前的画面。
房间里挤满了人,我在人群中看见珍妮弗·洛佩兹和贾斯廷·怀特。我四处张望寻找约翰,却没有看到他。当然,这时候他早就离开,回到公寓做起自己的噩梦了。
音乐声震耳欲聋,然而没有人在跳舞或说话,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盯着我的右边。我的妈啊,这首歌真难听,是白人雷鬼说唱男歌手斯诺的歌《抓耙子》。“抓耙——子,你休想乱告我斯诺的状啦啦啦……”
我转过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吸引整个房间的目光。
假牙买加人罗伯特蜷曲着身体在地上扭动着,他说:“我没事,我没事,先生!让我休息一下就好!我感觉好多了!”
他的话听起来还算可靠,可惜他的身体已经和头分家,距离粉红色的断颈至少有六十厘米。分离的头不断安抚大家,随着下巴一开一合,头也在地上轻微地滑动。罗伯特的一只手臂从肩膀脱落,轻轻落在地毯上,我感到一阵恶心,因为我发现有东西像虫子一样在断面上蠕动。
有人尖叫起来。
派对瞬间变成争相逃逸的现场。
几个女孩穿过应该是我身体的位置,吓得我跳了起来。每个人都绕过罗伯特,拼命想冲到大门口,却又不愿经过地上慢慢淌血的恶心的宿主身体;然后——这首歌真的烂死了,歌手好像在用干粪做的匕首刺我的耳朵。
音乐戛然停止。有人踢倒了音箱。
我看到贾斯廷缩在墙角,对着手机尖叫:“我说他死了!而且还在讲话!但是他已经死了!妈的,你自己过来看就知道了!”
我看着派对人潮从门口涌出去,却一直没看到珍妮弗。我转过身,看见某个人的背影跑过走廊,逃往另一个方向。蠢蛋,那边没有门。
但厕所底下有间地下室。
客厅传来一声巨响,像从高楼屋顶把一大袋布丁丢到人行道上。
罗伯特爆炸了,躯块飞到四面八方的墙壁上。
贾斯廷的手机掉到地上,他的嘴巴张得老大。房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他跟假牙买加毒贩所剩无几的粉色躯块,待在完全的沉默中。
一只白色小虫出现,绕着罗伯特血淋淋的尸体打转,画出一条白线,在安静的室内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
接着又多了一只,然后是两只。
声音愈来愈大,高频的噪音大概介于松鼠愤怒的吵闹声和蝗虫的嘶叫声之间。
现在出现十几只虫子了,我每眨一下眼,虫群的规模就增加一倍;这些小虫跟蚯蚓一样长,而且横着飞行。现在虫子的数量已经多到数不清,它们聚在散落一地的尸体上,形成打转的虫群。
我想要离开这个房间,这座小镇,这颗星球,然而我无法移动。我们都做过几千遍这种噩梦了——我们无法逃离恐惧,因为恐惧已经完全将我们吞噬。
随着虫群的扩大,它们的声音也愈来愈嘈杂,我可以感到其中蕴含的深厚力量,就像昨晚约翰在派对上演奏的音乐。
接着白色虫群一起朝贾斯廷飞去。
他发出尖叫。
门甩开了——
我眨眨眼,看到摩根站在面前,汽油的臭味冲进我的鼻子。我回来了。
“我走进门,就看到这个叫贾斯廷的小鬼跪在地上哀号。我以为他的肚子被刺了一刀,可是走近一看,才发现他身上有东西——手臂、脸上,全身都有。”
摩根一边叼着香烟一边说,烟纸不断燃烧,剩下六厘米的灰烬挂在烟卷末端。汽油从我周围的壁纸滴下。
“那些东西看起来像头发,盖住他的全身。”他说,“白色的,有点像清理烟管用的细线,或有点扭曲的钓鱼线。这些东西停在他的眼皮、耳朵、脖子和手臂上,他就跪在地上惊声惨叫,像个小孩一样。然后我看到这些东西也在空中飞,绕着他嗡嗡叫。”
现在香烟尾只剩一厘米左右的灰烬,我的视线从香烟移到他脚下吸满汽油的地板上。
“天哪,我当场愣在门口。我探头进去,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尸体喷散在房间另一边的墙上,好像他踩到了地雷似的,再加上这个小伙子。我知道我应该进去试着帮他,但我又不想碰他,不希望他身上的东西跑到我身上。”
摩根的声音愈来愈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想确定双手非常干净。
长长的烟灰从香烟上掉下来,落在湿湿的地板上。
灰烬轻轻发出嘶的一声,熄灭了。
摩根说:“于是我做了不该做的决定。我跑回车上,打电话叫救护车。救护车明明已经在路上了,而我应该待在里面,然后——我也不知道——找个罐子或除虫剂,或者把他拖进浴室,冲掉那些东西。可是我办不到,他尖叫的样子让我什么都不敢做。不过还不只是这样。以前在紧急状况下,我连咬人的虫都敢处理,可是……”
他停了一下,在斟酌他要说的话。“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直接出现在我脑中,你懂吗?”
我不懂,却说不出话来。他打开一个橱柜,淋上汽油。
“于是我走回警车,通报状况,我其实也不太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你懂吗?我车上有一罐警用防身喷雾,我拿着喷雾走回去,心想我应该呼叫灾害防治小组,让他们过来,然后——我也不知道——把拖车封起来消毒之类的。但是我得先试着救这个家伙,所以我跑回去,结果……他完全没事,就这样站在房里整理头发,到处都看不到那些虫子的痕迹。然后这个叫贾斯廷的小孩开始很正常地讲话,好像我刚到一样。”
我走进卧室,打开门,看都不看就把半满的汽油桶丢进去。我在身后关上门,摩根看到我,笑了起来。
“啊,你也看到了。那幅画太夸张了吧?没人能画出那种作品。我跟你讲,如果你在里面待太久,画就会扰乱你的脑子。负责照犯罪现场照片的小哥进去半小时,后来我们还得派人进去把他拉出来,他哭得跟小婴儿一样。”
我什么也没说。
他继续说:“后来救护车到了,小鬼说他没事,但我还是把他弄上车,告诉救护人员他血管里可能有东西,随时都可能要他的命,因为我知道这个小孩被……感染了吧。我也想知道那些虫子是什么。可惜我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因为那小鬼根本没去医院。救护车明明开着警笛和警灯,从这里离开去圣约翰医院,车程只要十分钟,结果救护车四十五分钟后才到,救护人员都在嬉笑打闹,还拿着快餐店的杯子,小鬼却不见踪影。医院的人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完全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什么事都不记得。后来再也没有人听到那个小鬼的消息。等他们回到车库,才发现该死的救护车不见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所以你知道我今天有多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