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帕擦擦脸颊,黏答答的手帕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我手上都是汽油味。我试着理解这些信息,眼睛依旧盯着地毯,心想地板下应该没有一群外星虫子在飞来飞去吧。
“那么,”我说,“你还会……听到声音吗?现在?就像虫子还躲在这里?”
“我回来之后就听不到了。”
“但是以防万一,你还是要把拖车给烧了?”
“没错。”
“而且你不打算放我走。”
他停了一下,然后说:“那小鬼身上的东西——好像是虫子或蚯蚓什么的,就是我们看过的东西——飞起来的时候,有一只从我眼前飞过,我发现它们没有翅膀,身上反而长满短短的硬毛,像理发店的霓虹灯图案一排排绕着它们的身体。它们就这样头朝前扭着飞,动作跟开瓶器一样。那些停在小鬼身上的虫子,我觉得它们像是要扭着钻进他体内,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不认为那些虫来自这个世界。”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说我能听到它们讲话,类似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听得到,又好像没真的听见,但脑中就是有个声音,像搔不到的痒。它们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一群蜜蜂,而是比较像一群人,参加演唱会的一群人,因为你可以听到字。这样讲出来好像我疯了,可是你真的可以听到它们在互相交谈沟通。还不只这样,你甚至可以听到它们的恨。你懂吗?我希望你能了解,了解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想我懂。”
我脑袋负责求生的部分正拼命计划如何抢警察的枪,或至少逃离他身边。然而,在我现在无比清晰的脑中,我发现一切都已经注定。不管我做什么,这个警察都会杀了我,把我留在这里,我现在只是在等他动手而已。这感觉好怪。
“那么,”他说,眼中慢慢浮现某种压抑的恐慌,“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也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要犯下重罪了。世界上发生了恐怖的事,我觉得好孤单,好像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站出来解决。”
摩根走向门口,挡住我的出路。他将几乎空了的汽油桶放下,用手指了指。“捡起来,丢到门外的草地上。”
我迟疑了一会儿,警探又掏出枪对着我,我就照他说的做了。他又掏出打火机,一手拿着左轮手枪,一手用打火机点燃汽油桶。油烟烫伤了我的鼻子,让我有点头晕。
他站在原地,一抹黄色小火光在手中闪烁。他说:“每个人都有撞鬼的经验,可能是飞碟、大脚怪或某种灵异事件。只要大家晚上围在炉火边讲故事,你就会发现,每个清洁工都看过发光的老太太晚上在走廊上游荡,每个猎人都看过皮翅膀从树上飞走,体积大到不可能是蝙蝠。撞鬼经验也可能很简单,譬如看到小孩走过转角,下一秒却凭空消失。没有人觉得自己看到的事情是真的,因为他们都认为别人没看到,可是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验,每个人。”
他说话的时候直直地看着打火机的火焰,仿佛入了迷。他的枪指向地面,随着两声轻柔的咔咔声,他的拇指似乎自动扳下了击锤。
“我是这么想的,”他对着打火机说,“我认为这些事件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所以看到和没看到的人都没错。他们就像两台不同的收音机,转到不同的频道而已。我不是《星际迷航》的影迷,也不了解异空间的概念,但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确实相信地狱,相信那里不只有强暴犯和杀人凶手,还有恶魔和怪虫,这些邪恶的东西你就算看到也无法理解。地狱就是宇宙下水道中拦截油脂的滤网,我认为那个骗人的牙买加狗崽子可能用了某种化学药品,或是魔法跟巫术,打开了通往地狱的门,还把自己变成了那扇门。”
我点点头,张嘴想说话,却又闭上了嘴巴。
“而我呢,”他自己点点头,“我打算把门关上。”
他举起枪,瞄准我的心脏扣下扳机。
我在地狱醒来。四周一片漆黑,我感到疼痛。时间依然静止。不过我没听到哀号,我还以为地狱里一定充满了哀号。
地板在咯吱作响,接着传来轰的一声,好像瓦斯烤炉爆炸的声音。
我昏了过去。
然后我又醒了过来。我昏倒了多久?我闻到了烟味,这到底是在地狱,还是我在做梦?
我奋力睁开眼睛,鼻子弥漫着刺激的瘙痛。我很失望地发现,地狱装着便宜的瓷砖天花板,有几块还因为漏水而发黄。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我发现我还有一只手臂,而且可以动,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感到上衣中央湿了一片,而且我痛得不停呻吟,从头到脚都在发冷,这才勉强意识到我正陷入休克状态。我想到了弗兰克·万鲍。
弗兰克在得克萨斯州普莱诺的沃辛顿军需品工厂工作了十一年。这家工厂生产超过一百种弹匣,供给打猎、射击和执法机关使用。几年前,弗兰克担任第三线的督察员,这是精细质量控管程序中的最后一关,多亏这套三关式检查系统,加上工厂担心生产的子弹要是在警察手上爆炸,还得负法律责任,因此沃辛顿军需品工厂可是以十亿分之一的精细单位在检查不良子弹。
即便如此,那天工厂生产的五十万颗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当中,还是出现了一颗不良子弹,因为弹壳经过添加火药的机器时,刚好有只苍蝇爬到弹壳里面。当天只有这颗不良子弹通过第一线和第二线检查站,弗兰克应该会发现才对,然而就在屏幕跳出子弹不良的警示时,弗兰克却因为身后的男子分心了。
或者说,他以为身后有人。然而等他转过身,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他确定自己应该是出现幻听,听到了那声“嘿”。仔细想想,其实声音好像是直接出现在他脑中,而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于是他转回头继续工作,完全没发现子弹有问题。不良子弹因此通过所有检查,和其他子弹一起被包装起来,八个月后经由执法机关的邮购系统售出,又在六个月后终于被分派到劳伦斯·“摩根·弗里曼”·阿普尔顿警探手中。
一年后,弗里曼把这个弹匣装进左轮手枪,朝我的胸口开枪。由于射出的子弹火药比一般子弹少很多,冲击力也不到平常的十分之一,因此子弹射穿我的皮肤,擦过心脏上方的粗大骨头后,反弹了出去。
我睁开眼睛,不记得自己曾再次昏倒。我好累,只想等着火焰烧过来。我抬起头,看见沙发已经烧成一团大火,黑色浓烟直冲屋顶,火舌舔着墙板,使得墙板起泡发黑;沙发下的地毯吸满了高纯度的辛烷,只要一点火星掉到上头……
我开始匍匐前进。该死,浓烟飞快地灌进肺里,像吸到一口又一口灼热的烟蒂。我得到门边才行,得到门边才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看见类似门的东西,伸手一摸,却摸到平滑的铁制表面。原来是冰箱。
我爬向了完全错误的方向。我转身继续爬,伸手扶着墙壁走。现在地毯也烧起来了,可恶,屋里热得跟地狱一样。我继续爬呀爬,爬呀爬。啊,终于看到门了,谢天谢地!我伸出手。
又是冰箱。
我的皮肤感到刺痛,紧贴在骨头上,整部拖车就像烤箱,像炼铁的高炉。我的头发烧起来了吗?我眯起眼睛四处观望,身后的客厅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橘色。我还能穿过去吗?
我感到胸口奇怪地抽搐,才发现我在咳嗽。我低头靠着油毡地板,希望能在地面找到几厘米的新鲜空气。我好累。我闭上眼睛。
人都会死。
从我们出生以来,世界就想掩藏这个事实。在你发现性爱和圣诞老人的真相之后,死亡的谎言却依然持续下去,大家总是相信人会在最后一秒得救;如果没有,至少你不会白死,会有人握着你的手为你哭泣。整个社会就是为了维护这个谎言而存在。整个世界只是一场盛大嘈杂的布偶戏,好让我们不要注意到事实——你终究会死,而且八成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很幸运,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在高中体育馆后面闷热的小房间里知道了真相。大部分人都要等到他们倒在人行道上,挣扎着呼吸最后一口气时,才会发现人生就像拿在手上的闪烁蜡烛,只要一阵风,一场毫无意义的意外,一毫秒的粗心大意,火焰就会永远熄灭。
而且没有人在乎。你可以在黑暗中又踢又喊又叫,但不会有人响应。你在这儿为了世界的不公不义抓狂,但两条街之外,某个家伙却坐着看棒球比赛,还伸手搔他的蛋蛋呢。
科学家常谈到暗物质,这种看不见的神秘物质占满宇宙中星星之间的位置,宇宙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由暗物质组成的,科学家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我知道。暗物质就是冷漠,这是不争的事实。你把宇宙中我们了解和在乎的事物堆起来,也只不过是很少一点,和幅员广阔的“干我屁事汪洋”无从相比。
我发现周遭的热气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
感觉不太对,黑暗至少还有点什么,而现在我看到的并不是黑暗。我死了吗?
我感到类似先前的疏离感,好像脱离了身体,穿梭在时空之间,只是现在四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
有人在看我,我知道,也感觉得到。有眼睛在看着我。
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只眼睛,一只爬虫类的蓝眼睛。我看不见它,在这儿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到它的存在。我站在某种智慧体面前,我知道它存在,它也同样注意到我,然而感觉不像两个人见面时的互相了解,而是比较像有人用显微镜在观察细胞。对这只眼睛来说,我就是那个细胞,在它无边广阔的感知之下显得毫不重要。
我试图了解它是什么。它友善吗?邪恶吗?还是漠不关心?我的头脑朝它靠近,然后——
快跑。
我跑了起来,虽然没有脚,我还是继续跑。我逼自己离开,要自己逃离这只眼睛。
快跑。
我感觉到热气,强迫自己跑向无法想象的高温中,然而我心甘情愿。我甚至可以跳进油锅,只为了躲避那只眼睛……
黑暗,正常的黑暗,合起来的熟悉眼皮。四周都是热气,烫得让我几乎失去感觉。
我听到低沉的声音,是哀号吗?
声音从外面传来,愈来愈大声,我认出那是车子开来的声响和狗叫声。
后退,后退!
谁在说话?
接着传来一声可怕的巨响——玻璃破碎、金属摩擦、木材断裂,厨房在我周围爆炸,我被炸得往后飞,一股新鲜空气突然冲过我的身体。
我看到一个车头的横杠——应该说是我的车,现代牌的“H”标志离我的脸只有三十厘米。
车子在自动倒车,从厨房西侧墙壁的残骸退了出去。墙壁靠近地板的地方出现一个大洞,洞口露出一丛粉色的隔热建材和折断的铝制外墙,我从洞口滚出去,重重倒在室外冰凉的草丛上,用力咳了又咳。
一直咳。
我昏了过去。
感觉好几个小时后我才醒来。
或者只隔了几秒钟。
我身后的拖车烧成了火球。我实在太累了,完全无法庆幸我在几分钟内逃离鬼门关两次,第一次只差几厘米,第二次只差几口充满浓烟的空气。
然后我听到一声狗叫。
阿卫?你还活着吗?
又是这个无影无踪的声音。我挣扎着站起身,看见我的车停在六米之外。
大狗莫莉坐在驾驶座上,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整整一分钟。它叫了一声,我又从中听到人的声音。
是约翰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用德国香肠堡沟通已经够蠢了,但我想我大概又错了。我爬上车,把莫莉挤到副驾驶座上。
莫莉担心地看着我。不对,这不是莫莉。
约翰用莫莉褐色的大眼睛看着我,莫莉叫了一声,我却听到:
阿卫,我们的麻烦大了。
“还要你说,毛毛。你怎么踩的踏板啊?”
“汪!”
听我说,除了我以外,昨晚发生的事件里还有三个人活着——吉姆·沙利文、珍妮弗·洛佩兹和弗雷德·朱。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自己的身体现在有点宕机。我知道我们四个人都在一起,正在移动,一旦到达目的地,很糟、很糟、很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等等,等等,等等。为什么你变成狗了,约翰?”
“啊——呼!”
(打喷嚏)
贾斯廷·怀特——或者说之前是贾斯廷的怪物,他抓了我,应该说是我的身体。他偷了一辆车,我在我的身体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可以听到声音;车子至少装得下我们所有人,所以大概是某种卡车。阿卫,你得找到这辆车。
“是不是救护车?警察告诉我他从医院偷了辆救护车。所以如果把贾斯廷也算进去,其实还有四个人活着。”
“汪——”
不不不,我说真的,只有三个人还活着。贾斯廷·怀特不算活着,他只是会动的……蜂巢。
“他身体里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汪!”
烂狗!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困惑地瞪着它好一会儿,才发现大狗没有在看我。我转过头,看到一辆拖车旁绑了一只白棕相间的小猎犬。
“约翰?”
“汪!”
阿卫,对不起。我爷爷死前疯疯癫癫的时候,曾经告诉我透过狗讲话跟用香肠不一样。莫莉跟我一起在这个身体里,我得跟它抢麦克风。
“贾斯廷,或者贾斯廷怪物,要把你们带去哪里?”
问题才说出口,我就知道答案了。我跟着狗叫一起说:“拉斯维加斯。”
“拉斯维加斯有什么?”
“汪!啊——呜!吼……”
你有没有看过兔八哥的动画?它们把墨水倒在地上,然后就把墨水画的圆圈当成真的洞爬下去。我觉得“酱油”在做的事也一样,就像一个洞,能把你打开。这些虫子,还有罗伯特地下室的怪东西,都是因为“酱油”把人变成洞,才让它们进到我们的世界里。我想如果“酱油”在同一个地区感染的人数够多,就会形成一个超级大的烂洞。
“可恶。我能问你什么东西会从洞里跑过来吗?”
“汪。”
我不知道,但是跑过来的东西都得填饱肚子。
我点点头。“嗯,赌城的免费自助餐可多了。”
莫莉一脸无奈地闭上眼睛,我从来没看过狗露出这种表情。
等等,听我说。有个叫艾伯特·马尔科尼的家伙,专门举办超自然现象活动,他最近要在宫殿饭店演讲,就是那个像黑色金字塔的大赌场。我们就要去那里。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已经发生过了。
“你这样说根本不合——”
“汪!”
猫!猫!猫!猫!!
莫莉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头从半开的副驾驶座窗户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