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停在我的手背上,甚至还停在我的脖子和脸上,我把它们拍掉,在空中追着它们打。约翰抓住我的手腕,从裤子里掏出那瓶褐色的酒,倒在我的手臂上。
飞动的小虫似乎因此不爽,更加拼命地想钻进我的体内,害我的皮肤像着了火一样痛。我急忙说:“没有用!酒精根本没伤到——”
约翰点燃打火机,让我的手臂烧了起来。
我才刚说我的肌肤痛得跟“着火”一样,没隔多久,手臂就真的着火了,我必须承认,先前那点儿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然而就连手臂上的灼热高温都比不上我脑中突然爆发的疼痛。数百只小虫被活活烧死,发出的惨叫电波就像把我的头塞进七四七飞机的引擎里,我听到的声音宛如核弹撼动地面,像一堆刀片在我的头盖骨内爆开。
接着忽然静了下来。约翰将我的手臂滚过沙尘,熄灭火焰,我的皮肤跟甜菜一样红,好几个地方都脱皮了。
我坐起身,努力让眼睛聚焦。我试着站起来,却又跌坐到地上。我看到约翰的额头也在流血,他想用手擦掉眼睛上的血,空酒瓶落在他脚边,他弯腰吐了起来。珍妮弗跪在泥土地上,大腿半截的地方少了块肉,头侧流下的血粘住了头发。
吉姆大声尖叫,伸手指着前方。莫莉也吠个不停。
弗雷德在尖叫。
像身上着了火一样横冲直撞。
那群小白虫找上他了。
飞行的小虫从休旅车的残骸中涌出,仿佛车子是被踢倒的黄蜂窝。它们全都停在弗雷德身上。
他不断咳嗽,发出噎住的声音,小白棍就这样冲进他张大的嘴巴,不到五秒钟一切便告终。
弗雷德倒在地上。
我们都知道他没死。吉姆、约翰和莫莉一脸震惊地盯着弗雷德,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沉重得几乎有重量。
只有珍妮弗开始了行动。她快步跑向坏掉的休旅车,每踏出一步,她的腿就喷出一点血。她爬进车里,抓起一样东西,马上又退了出来。
弗雷德动了一下,他扭扭身子,翻身躺在地上,然后笨拙地站起来。每个人都颤抖着往后退。虽然我的腿部肌肉在大声抗议,但我还是逼自己站起来。弗雷德——如果他还算是弗雷德——显得有点困惑。他把身体拍干净,然后说:“各位,没事了,我很好,我很好。”
珍妮弗跑回来了。我看到她从休旅车拿了摩根的霰弹枪,枪管沾了一层黏稠的血液,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吉姆问都没问,就从她手中拿过枪,检查枪膛里有没有子弹。他把枪扛在肩上,仿佛突然变成我们的小队长。他说:“各位,我们得想办法弄辆车。”
没有人动。珍妮弗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她想要我做什么?我光站着都很困难了。我直直地看着弗雷德的双眼,研究他的眼神。
我对弗雷德说:“你去拦一辆车。”
吉姆点点头,好像这个计划非常完美。他跟弗雷德一起走向高速公路。珍妮弗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走向吉姆,把枪从他手里抢过来。他转过身,问她在搞什么鬼。她往后倒退,我差点以为她会用霰弹枪把遭到感染的弗雷德打穿。
然而她没有。
她直直走向我,把枪塞到我手里。
吉姆非常缓慢又谨慎地对我说:“大卫,你拿那把枪要做什么?”
约翰、珍妮弗和我并排站着,面对大约三米外的弗雷德和吉姆。
弗雷德说:“各位,各位,我们都只是吓坏了,好吗?”
珍妮弗说:“吉姆,你没看到刚刚发生什么事吗?他不是弗雷德,现在不是了。”
“我们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吉姆吼道,转头看着弗雷德,“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有吗?如果你自以为知道,那你去死好了。”
弗雷德说:“各位,听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觉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弗雷德,你们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还是我。那个警察爆炸的时候,我们都在车上,所以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被……感染。但是我们不能起内讧,因为我们是他妈的好人,对吧?”
每个人都看着我,因为武器在我手上。我低下头,假装看着霰弹枪。枪又冷又重,沾着摩根黏糊糊的血。
一阵微风吹过,莫莉在我右边发出低沉的吼声。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说:“去拦一辆车。”吉姆和弗雷德再次转身,朝高速公路踏出一步。我呼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
我举起霰弹枪,把弗雷德的头从肩膀上轰掉。
血喷了出来,我看到血滴飘散在月光下,如快照般在短短一瞬冻结在空中。我心里又涌起同样的感觉,感到脑中冒出火花,暴力带来的快感如电流一般蹿过全身,让我颤抖。
弗雷德的身体瘫跪下来,往前倒在地上。
血。
尖叫。
恐慌。
熟悉的老套景象和声音。
我早就碰到过这种状况了。
吉姆往后退,他身上溅满了弗雷德的血。我听不见他在大喊些什么。一切都显得沉重而缓慢,我扭过头看向约翰,他露出我见过几次的表情,有点类似恐惧和怜悯结合在一起的样子。我想用霰弹枪的枪托揍穿他的脸。我恨死这个表情了,那好像在说:“你就是这样,阿卫,没救了。”
我瞄到珍妮弗双手捂着嘴巴。十秒前你还觉得这个主意他妈的不错吧?
我从眼角瞥到动静。吉姆大步冲向我,满脸怒火。他常露出这个表情,我在十几场高中干架现场都看到过,他的拳头就像从笼子里冲出来的赛狗,快要脱离手臂飞了过来。
是啊,吉姆,随你怎么引用《圣经》,但你跟我都有同样的毛病。
我用霰弹枪瞄准他的脸。
吉姆看着枪管,又走了两步,抬起眼对上我的视线。
他停了下来。
他没有挪开视线,直接开口说:“之前在学校,希区柯克事件的第二天,我看到你和你那群好朋友在笑,就在走廊上大笑,那时候比利刚死不到十二个小时。我很了解你,大卫,你的身体里住着恶魔——”
我拉动霰弹枪上膛。
“吉姆,我不想跟你废话。”
我的每条肌肉都绷得很紧,我们就这样对峙,似乎站了好久,扳机都深深卡进我手指的皮肤里了。
射死他,射死每个人。
约翰终于打破僵局,他快步跑向斜倒在地上的弗雷德,抓住尸体开始拖。“把他搬到车上!”珍妮弗过去帮他,可是他们合作也只能慢慢将沉重的尸体拖过沙地,中途还得不时停下来。
约翰说:“阿卫!那些怪物又要跑出来了!”
吉姆又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他们,约翰喃喃地对他说了几句,但吉姆把他和珍妮弗推开,一个人将弗雷德的尸体拖回休旅车的残骸,让他靠在后门旁。弗雷德·朱的头现在只剩下断裂的脖子,一团熟悉的模糊云块从中飞了出来。
吉姆快步跑向我,以不可思议的强硬、迅捷,轻易地将霰弹枪从我手中拿走了。他转过身,瞄准休旅车的油箱。
我抖了一下,以为车子会马上爆炸。我突然有股疯狂的冲动,希望车子能喷出一颗火球,把我们全烧成灰。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车身的铁板上出现几个小洞,汽油像雨一般从车子后方洒下,流到弗雷德·朱歪曲的尸体上。约翰走过去,点燃打火机,丢到地上。
弗雷德·朱应声成了火球。火舌舔上休旅车的后车厢,碰到油箱,随着沉重响亮的一声轰响,火焰点燃了汽油,爆炸的威力震得我们跌坐在地,碎铁片轻轻地落在我们周围的沙地上。
吉姆站起来,又朝我走来,霰弹枪的枪口对着地面。我体内的肾上腺素快速消退,甚至觉得等一下自己就会坐在一摊肾上腺素里。我好累,好累。
吉姆走到离我约六十厘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并举起枪。
老兄,快动手吧。快开枪,让我在沙漠里沉睡,直到太阳爆炸,把整个世界变成烤焦的记忆。
他把霰弹枪丢到我的肚子上,然后走开。枪管还是热的。我们都站起来,看着数千只小寄生虫从弗雷德的体内涌出,烧得像搅动营火冒出的火花。我脑中该死的大合唱声音愈来愈小,直到完全停止。
约翰说:“你觉得这些就是全部吗?这种不管是什么的虫?我们把它们全都干掉了吗?”
我没有回答。
“我觉得就算只有几只逃走,老天,就算只有一只逃走,钻进别人的身体,它们就可以繁殖,也许还会下蛋之类的。”
没有人回答。我们还能说什么?
我们花了十五分钟才拦到车。我说服珍妮弗一个人站在路旁,她衣衫不整又不停发抖,一条美腿沾满鲜红的血迹,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很快,一辆亮丽的新休旅车停了下来,车内坐着一对年轻夫妻,可能在度蜜月。
他们才打开后门,我就冲出来拿枪对着他们的脸,逼他们下车。吉姆则在一旁不断道歉,发誓我们一定会把车还给他们。我们五个人和一条狗挤上车,开进夜色里。
“我不喜欢。”珍妮弗轻声说,仿佛在担心在地平线上愈来愈近的黑色物体可以听到我们说话。
她看着拉斯维加斯宫殿酒店,这座金字塔朝夜空凸起,几何造型的建筑又大又黑,像来自公元三千年的作品。我们停在装满巨大霓虹灯的牛排店停车场内,距离饭店大约四百米。每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浑身散发着烟臭味,看起来就像战场的难民。
我们先前在城外的卡车休息站停了一下,躲进厕所去尽量洗掉身上的血迹。吉姆吐出两颗断牙;约翰很肯定他有点脑震荡,只要胃里有东西就会吐;我的一只眼睛出现复视,总体来说感觉像刚被碎木机碾过。我们买了四个急救箱,尽可能修补身上的伤口。珍妮弗用一卷弹性绷带和一根卫生棉条包扎好大腿的伤口。我们买了一大堆便利商店的食物,一边开车寻找宫殿酒店,一边吃了起来。开到这个停车场时,终于有人问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贾斯廷怪物现在就在里面。”吉姆说着,朝宫殿酒店点点头,“我们还在等什么?我们担心的事搞不好现在就在发生,我们却还在这里无所事事。”
约翰说:“如果他召唤了撒旦,我们从这里应该看得到吧?”
自从发生车祸和随后一连串的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讲这么多话。
我说:“我们得先想办法混进去。马尔科尼这种人应该会吸引很多怪胎,我们得假设门口会有警卫,我可不太想开枪杀进去。”
吉姆说:“动动脑子,大卫。降神会办在赌场里,你要是拿枪进去,走不到两米就会有九名黑衣保镖把你给扑倒。”
“然后用虎头钳夹住你的头。”约翰很配合地补上一句。
我说:“好吧,我觉得不带枪我们的胜算概率会很低,除非吉姆想引用《圣经》给它听。”
珍妮弗举手,说:“各位,我们不是在比谁的提议比较厉害好吗?”
我们沉默了一下,然后约翰说:“没错,因为根本无从比起嘛。”
又是一阵沉默。
“我是说我的老二比你们两个都大。”
我叹了口气。“约翰,我觉得车上没人有心情听——”
“约翰,我跟你讲清楚,”吉姆用他最坚定且神圣的声音打断我,“上帝赐予每个人不同的礼物,我有一个礼物就是大老二,大到如果它有自己的老二,我的老二的老二还是会比你的老二大。”
紧接着,一阵震惊的沉默,然后我听到珍妮弗狂笑起来,我甚至怀疑她会笑到噎住。
“你们都去死,”约翰反击,“你们根本不存在,统统都只是我老二想象出来的虚构人物。”
吉姆试着止住笑,但他也停不下来了。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被约翰同化的受害者,你只要进到他的房间,就会陷入充满啤酒、电子游戏和老二笑话的温暖世界,然后跟着他一起遥望宇宙,说:“你相信这些衰事吗?”
约翰或许可以创立一个颇为成功的邪教组织,我这么想过好几次了。
我低头看着大腿上的霰弹枪,令人厌恶的沉重冰冷机器还沾着砂石和血。这时我注意到我的裤子口袋突起来一块,我伸手进去,掏出昨天在巷子里跟小鬼拿来的信封,心想如果我没有用这笔钱,是不是应该拿去还给他。莫莉在我身后叫了一声。
约翰看向停车场的另一端,一辆定制的巨大拖车停在那里,像搁浅的白鲸,拖车后方停着一辆十八轮大卡车,车身被漆成白色,画着霓虹色的边框,中间喷着某个标志。他说:“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吉姆说:“八成是整车的娘炮烟吧。”
这浑蛋突然开始搞笑了。
莫莉听了好像很生气,它从挡风玻璃往外看,开始疯狂乱叫。我伸手过去,生平第一次用装满钞票的信封打了狗的鼻子。珍妮弗说:“谢谢。”
约翰说:“拖车里可能有穿的,我们可以换上正常点的衣服,让阿卫用大衣把枪藏住,这样我们就能冲进宫殿酒店,找到贾斯廷,给他好看。”
“我们不能闯进别人的拖车。”我说。
约翰眯眼看着卡车侧面的标志。
“那不是随便哪个人的拖车,是埃尔顿·约翰的——你应该知道吧,那个乐队。”
珍妮弗说:“你说真的吗?”
莫莉退到后座,开始咬那对新婚夫妻成堆的行李。他们可能在里面放了香肠之类的东西。
约翰说:“对啊,你看那个标志,卡车里装的一定是演唱会用的器材。”
吉姆说:“埃尔顿·约翰是一个人,不是乐队。”
“拜托,一讲他就停不下来,”我说,“埃尔顿·约翰拍过一部影片,他换了几种不同的造型,然后——”
“我不想再说一次,大卫,他们不是同一个人。我查过了,他们是兄弟。”
“哦,老天,随便啦,谁在乎。”我抓紧霰弹枪,考虑要不要轰掉自己的头。
约翰脸上慢慢露出微笑,他转向我,说出他所知道的最恐怖的十个字:“阿卫,我想到一个好计划。”
如果协助埃及人建造金字塔的外星人回到地球,开了一家赌场,看起来就会像拉斯维加斯宫殿酒店。这栋黑玻璃造的金字塔巨大无比,闪闪发光,一排白灯从四个角落射向空中。
我们进入宫殿酒店的停车场,刚好看到两辆警车和一辆吊车在处理贾斯廷丢弃的啤酒卡车。车子随意停在人行道上,警察和吊车公司的人都显得有点困惑。
我说:“走吧。”
我们从休旅车上下来,大步走向饭店大门,离那群警察远远的。珍妮弗抬头看着饭店,轻声对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你已经说过了。”
“这个饭店看起来像——世界末日。就是有这种感觉,像《银翼杀手》里高大恐怖的未来建筑,黑黑的,屋顶还会喷火。”
吉姆说:“对啊,对啊,还有超大的屏幕,里面有好几个亚洲女人。我小时候看过那部电影,当时就被吓哭了。”吉姆调整了一下他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