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怪物很奇怪的地方,或者应该说更奇怪的地方,就是它身体前后两部分——腹部和臀部以下——没有连在一起,相隔了大概五厘米。每次它只要转到侧面,我们就可以看穿它的身体,然而整只怪物却能一起移动,仿佛两段身体以隐形的肌肉组织连在一起。
小怪物在地上扭来扭去,像刚出生的小牛,身上还沾着尿液。
约翰说:“哦。”
弗雷德说:“各位,你们都可以看到这只怪胎,还是只有我看得到?”
怪物绕起圈,环视房间。贾斯廷对我们说:“不要动,只要我下令,它就可以杀了你们。你们不知道它有多厉害。看它这样,搞不好连它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打算杀你们,不然我早在老家那里就把你们统统干掉了。”
怪物转啊转,盯着我们每个人,十几只眼睛以不同的速度眨眼。它终于停下来,看着我的方向。莫莉在我身后动了动,发出低沉的怒吼。
“我要你们静止不动。只要一分钟,你们就不会记得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了。”
怪物蹲下来,一晃就消失了。我往后靠,以为怪物会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可怕的高频喊叫,我转过身,看见怪物趴在莫莉背上,脚缠着它的身体,像钢缆一样陷入它的毛中。
珍妮弗大声尖叫,每个人都跳了起来,贾斯廷怒吼要我们不准动。我看着怪物将蝎子尾巴往后拉(我说过它的尾巴像蝎子吗?这条怪尾巴上还有毛),用力一甩,把尖刺埋进大狗的腰侧,整条尾巴开始收缩扭动,把某样东西打进它体内。
莫莉呜咽一声。
然后就结束了,怪物从莫莉身上跳下来,而莫莉看起来吓坏了,但还勉强站着。我在怪物的蝎子尾巴尖端发现一滴黑色的浓稠液体流了出来。
“酱油”。
等一下。什么?“酱油”原来是这样来的?
我身后一阵骚动,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约翰终于出手,朝我们刚才看的方向扑过去,他紧急刹车,抓起白色的联邦快递纸盒。
箩筐以李小龙般的飞速冲过去,朝约翰的肚子踹了一脚,害他倒退了好几十厘米。他抢过约翰手中的纸盒,一脸困惑。他正要把盒子丢到一旁,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看着送货单,又看看约翰,再看看我,又看向送货单。我站起来,慢慢走向他们。
箩筐盯着约翰,问:“里面装了什么?”
约翰没说话,好像也不太确定。我则继续靠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箩筐将手臂僵硬地举向约翰,摆出类似“希特勒万岁”的动作。我们一开始感到有些不解,然而他手掌上接着出现一条裂缝,有点像嘴巴,一道细细的黄色浓稠液体滴到地上,积成冒烟的小水洼。嘶的一声,液体很快就蚀穿了地板。
“告诉我。”贾斯廷怪物命令道。
我低头看着纸盒上的送货单。包裹的收件人栏填着约翰的本名,地址则是内华达州这个小镇的这栋房子,寄件日期是昨天,以隔夜快递寄出,送货单上整齐的小字正是约翰本人写的。
“告诉我,不然我就把你的脸熔掉。里面是什么,炸弹吗?”
约翰耸耸肩,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开?我们一起看看不就知道了?”
箩筐把纸盒放在地上。“拿到外面去。”
“好。”约翰弯腰要捡起盒子。
“等一下!不要碰。”
“好。”
他指着假发怪说:“把盒子打开。”
怪物显然听懂了。它滚过来,开始用鸟嘴撕盒盖。它笨拙地试了好几分钟,我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它,联邦快递的纸盒上都有一条细小的开封带。不过它终于把嘴巴塞进盒内,拔出一张皱皱的笔记纸条。
箩筐拿起纸条,看到上面用钢笔大大地写着:“约翰,去前院的草丛旁边看看。”
贾斯廷怪物转向约翰。“外面有什么?武器?你想阴我吗?”
约翰没有回答。箩筐指向假发怪说:“你们只要乱动,这家伙就会咬断你们的四肢,留你们活口,然后在你们的肚子里下五百颗蛋,懂了吗?”
我们当然懂了。箩筐把纸条丢到一边,大步走到前院。
我们可以看到外面有片草丛,在微风中摇晃。约翰是不是在“酱油”的指使下,趁早在外面藏了什么?他是怎么做到的?藏了什么?枪?管式炸弹?受训过的獾?不管是什么都吓不倒我。
以前是贾斯廷·怀特的怪物走到草丛旁往下看,踢踢草丛底端。我瞥了约翰一眼,他露出跟我们一样的期待表情。显然,“酱油”的药效消退之后,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计划。假发怪在我们之间徘徊,我在想我们是否应该试着一起从后门冲出去。
贾斯廷在外面什么也没找到,他转身正要往回走——
突然就被轰倒在地。
如雷般的砰一声响彻沙漠的空气,接着传来霰弹枪上膛的微弱咔嚓声。我们听到第二声枪响,然后是第三声。
我们面前的假发怪嘶叫一声,咧嘴露出牙齿(没错,它有牙齿和鸟嘴),好像知道事情出错了,它应该马上把我们撕成碎片。我们一动也不敢动,虽然每个人都想跳起来看我们的救主是谁,然而只要稍微移动四肢,假发怪就会转过来。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向敞开的大门,怪物转向门口,当我看到走进来的人时,我发现自己居然希望假发怪能打赢对方。
随你要怎么批评箩筐和被他断成两截的宠物,但他们可都没有试图开枪杀我或把我烧死,但劳伦斯·“摩根·弗里曼”·阿普尔顿警探可就不一样了。这时他大步走进屋里,将子弹装进手枪式的防暴枪里。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的混合怪物身上,然后举起枪。
怪物转向他,发出猫叫声,接着蹲下身子,朝他的方向一跳就消失了。同时约翰尖叫道:“闪开!”
摩根一转身,往右躲避。
假发怪凭空出现在摩根半秒前站着的地方,朝他的方向胡乱挥动手脚,接着摔在地毯上。摩根将枪口朝下。
枪声撼动整个房间,怪物的碎片有些飞溅起来。
摩根拉了一下霰弹枪,弹出一颗蓝色的塑料弹壳。“还有其他的吗?”
吉姆说:“没了,但外面那家伙还没死。”
大家都站起来,因为获救而松了口气。
除了我以外。
我的胸口有一个弹孔,像第三颗乳头,正是这位好心警探朝我开枪,又试图把我活活烧死时留下来的。我在想他们有没有发现,摩根把贾斯廷打穿之前,其实没有照规定先宣读他的权利——当然我之前也直接朝贾斯廷开枪,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当警察啊!
摩根张开嘴,或许打算说:“蠢蛋,我在他胸口轰出一个足球大的洞,我保证他已经死透了。”然而这时他对上我的眼睛,发现这个周末他枪杀的另一个男孩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我和摩根四目相交后,瞬间看到了他的想法。他的脑袋非常混乱,只有恐惧、疲累和冷酷的致命任务。
短短两秒间,我知道警探的脑袋正在全速运转,以消除他对自己行为所剩的任何疑虑。他有个任务,为了完成目标,他已经横跨美国;他要拯救世界,在他脑中,这表示要是有人够蠢、够倒霉或够疯狂,跑去嗑了“酱油”,冒险让自己成为导体,成为外星世界入侵时的踏脚垫,那么这些人都得死。
摩根得做出决定,他回过头,眯起眼在黑暗中寻找贾斯廷的身影。然而他没有转身,霰弹枪也依然对着我们。
我们有六个人,可能是俘虏,也可能是蜂巢。或许他以为冲进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困在像电影《异形》的茧里面,这样他只要烧了房子,就可以宣告任务完成。然而现在我们站在这儿,疲倦、肮脏又伤痕累累。直到今天,我都不确定当时他是为了是否该枪杀六名市民而内心在天人交战,或只是在默数枪里面有没有这么多颗子弹。
约翰靠过来,拿起联邦快递的盒子,探头往里瞧,然后把盒子翻过来。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掉到他手上。他抽出一根烟点燃,又伸手到病人服的裤兜里,掏出他从卡车上带下来的一小瓶褐色啤酒,喝了一口。我很惊讶他没有顺便寄给自己一份墨西哥卷饼。
我对摩根说:“说来话长,但我们跟你是同一边的。刚刚约翰还替你把贾斯廷骗出去了。”
别问我是怎么办到的就好了。
摩根转过身,拎着枪从门口走出去。我跟上去,尽量不踩到散落在地上的假发怪尸体。
警探发现箩筐没有倒在沙地上时比我还显得惊讶。他把枪举到胸前,像攻城车一样左右转动,这时啤酒车突然发动,轰隆地开上马路。他马上转向卡车。
摩根追过去,卡车的红色尾灯在远方愈来愈小。他朝卡车开了三枪,才疲累地朝我们跑回来,一边骂道:“妈的!”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我说,“如果你答应带我们一起去,然后不要再对我开枪的话,我就告诉你。”
他吸了口气,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终于开口说:“好。”
“他要去宫殿酒店。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三十秒后我们像一群小丑挤进迷你车那样,全都挤进摩根租来的休旅车里。车子沿着柏油路前进。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头灯照亮马路,然后说:“宫殿酒店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降神会,主持人叫马尔科尼。箩筐——呃,贾斯廷显然有事要找他。”摩根的十根手指紧抓着方向盘,车速表的指针不断飙升。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摩根转弯闪过一辆车,我们全都先往右倒,又往左倒。
“布洛克批发公司昨天通报啤酒车失踪,我刚好在密苏里州问到一名加油站员工,他说有位啤酒车驾驶员问他拉斯维加斯怎么走,然后揍了他一拳,还说他的女儿们会变成水蛭池里的活肉串。那个人觉得很怪,便打电话报警。我只是沿着他告诉贾斯廷的方向,开到天荒地老,然后我看到一个出口,突然有种感觉——有点像直觉。”
“直觉”这两个字让我的肚子一阵发凉。我回头瞄了约翰一眼,发现他也注意到了。
“我跟着感觉走,于是看到那辆卡车停在老房子旁边。”
摩根抓抓脸颊,擦过两天没刮的胡茬儿,听起来像摩擦砂纸。引擎吼叫着,景色从我旁边的窗户呼啸而过。
我问道:“如果那个怪物真的到了宫殿酒店,会发生什么事?”
“我只能说,我跑了这么远,就是希望这件事不要发生。”
约翰在我们后面说:“如果你从我们被绑架就开始找他,你一定超过两天没睡了。”
“大概五十个小时吧。”
我们静静前进了一分钟,不过根据摩根所说,根本连一分钟都不到。
“应该是五十小时三十七分二十三秒。我想我是靠肾上腺素在撑,因为追捕犯人的刺激,我并不觉得累。”
我们又静静前进了一阵子,红色尾灯出现在前方。我伸手抓住仪表板。
摩根说:“除此之外,还有我脑子里很吵的刺耳声音。”
摩根的眼睛爆炸了。
两道血迹喷到挡风玻璃上,他厉声惨叫。珍妮弗在我身后尖叫。约翰和弗雷德则同时大吼:“哦,天哪!”
白色小棍子从警探脸上流下,在休旅车内盘旋。他放开方向盘,我赶忙伸手抓住。我们冲出了马路。
车子摇晃震动,颠簸向前,从挡风玻璃看出去,地平线和天空交换了位置;车顶撞上我的肩膀,碎玻璃落在我的眼睛和耳朵里,甚至飞进了鼻子;仪表板磕到我的额头,接着车顶又撞了我一次;莫莉毛茸茸的屁股滚到我脸上。
终于随着一声巨响,车子停了下来。
寂静,只有沙漠微风跟轻微的吱嘎声。然后我们听到那些声音。


第六章 见见马尔科尼博士
烂透了。我勉强睁开眼睛,感到眼里有刺人的小碎块,可能是沙子或玻璃。我睁开眼皮,发现自己正看着泥土地。一切都倒了过来,安全带将我吊在椅子上,我觉得身体里的每个关节似乎都被扯到脱臼,从头到脚痛得要命。四周非常黑,以至于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车顶上蔓延的一大摊液体不是汽油,而是血。
我转动脖子,看到弗里曼警探的尸体只剩下一层层破碎的粉黄色肉片、骨头和肋骨,以及显然是肺部的海绵状物质,尸体不断地掉到地上。尸渣中飞出一大群渺小的白色恶魔棍子,像果汁机里打转的米饭一般在卡车里绕来绕去。
然而我惊恐的原因不在于这些虫子,也不是身边尸体剥落的微弱湿黏声响,我之所以拼命扭动身子,紧抓着安全带扣环,全是因为这群怪物的声音。
哦,这个声音并不是透过耳朵传进来,而是类似脑中刺耳的电波——数百万个尖锐恶毒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弹跳。想象五千个男人被困在一座沙漠荒岛上,没有食物和水,也没法做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成功活了五万年。就在他们被折磨到不只发疯,也经过自我伤害和互相残杀的阶段后,这时有人空投了一尊丁骨牛排做成的裸女雕像到岛上——他们会马上和女雕像做爱,同时把她吃掉,撕成碎片。就算你能捕捉到这些声音,并以一万瓦特直接播送到脑袋中央,听起来还是跟我听到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听到超新星级别的疯狂、绝望、剥夺和折磨,又是尖叫又是怒吼,偶尔还会出现我的名字。
这个声音将我的脑袋横扫得一片空白,让我头脑大开。我双手疯狂地四处拍来拍去,寻找安全带的扣环,手抖得跟帕金森病患者一样。我隐约听见真实的尖叫声从后座传来,然而那也可能与我相隔一千五百多公里。小白虫现在正绕着我的脸打转,飞过耳朵,在皮肤上跳动。
我的手指终于抓到扣住安全带的小塑料盒,却找不到按钮,我只能又压又拉,最后跟耍脾气的小孩一样用指甲抓起盒子。我的手臂突然一阵痒,紧接着感到像是被针头戳的刺痛感。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他妈的当然知道。于是我开始扭动身体,像动物想要挣脱陷阱那般,试着从安全带底下钻出来。
我周围的黑暗传来一阵骚动。
后座的玻璃破了。
有人被拖出去。
尖叫。
我用手抚过前臂,一千只小白棍飞散到空中,我脑中的声音因而拔高,变得像十多岁的女妖在男孩团体演唱会上的嘶叫声,只不过恐怖程度完全不一样。声音如此嘹亮,又挤压在我的头骨内,以至于变成实质的压力,压迫我的太阳穴,我觉得我可以听到骨头裂缝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
接着几只手抓住我,拉扯着安全带;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手一晃就掏出一把细弹簧刀,开始割安全带。我脱离束缚,跌在地上,四只手抓住我的衣服和肩膀,将我拖出车子的残骸,我的背擦过满地的碎玻璃。
把我救出来的是弗雷德·朱和约翰。每个人都发疯似的不停喊叫;莫莉到处跑来跑去,叫个不停——白虫形成的小云在我周围飘动,像枕芯的羽毛,完全把它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