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科尼重新戴上眼镜,说:“我们现在就像诺曼底登陆当天独自站在海滩上的德国军人,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孩子,我跟你们保证,如果我们有人能打败这么邪恶的敌人,这个世界很久之前就会先把我们给杀了。孩子,世界不断转变,现在世界就要转向黑暗了。”
我说:“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以前是牧师,你们知道吗?”
约翰问道:“你跟那些牧师一样,会用眼睛发射激光吗?如果你会的话,我们现在真的很需要你帮忙。”
“我不会,”他说,“但我可以赐福水源变成圣水,我是说冰雕的水。”
约翰的表情开朗起来,他说:“太棒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天空,“我们赐福冰雕,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叫那几百只怪物去舔雕像就行了!”
我紧盯着老人的脸,说:“我跟你说,就算把所有的英文单词乱凑一通,拼出来的计划都不会这么蠢。”
“当然,我们需要争取一点时间。”他继续说,完全不理我,“不过,如果我没猜错,假如它们要做的事跟我想的一样,那么这个计划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外面那些行者,就是那群怪物,它们也有弱点。”
约翰说:“我们知道,它们怕椅子。”
“呃,你差点儿就答对了。它们是天生的捣乱分子,因为它们来自充斥着黑暗噪音的世界,因此对它们来说,音乐旋律听起来就像刺耳的刀锋——比方说天使的歌声和他们弹的竖琴。”
我问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
门中央爆出一个洞,一只粉红小手和一小截腿伸了进来,在约翰和吉姆之间摸索。约翰抓住它的手腕,珍妮弗用弹簧刀把手臂砍断,门外传来猫科动物的惨叫声。约翰把断掉的手臂拿在手中好一阵子,然后塞回参差不齐的洞口。
马尔科尼说:“我看你们带了乐器。你们有人会唱歌吗?传统圣歌的效果最好。”
约翰说:“我会唱歌。”
我说:“约翰,你根本不会唱。”
“好吧,我会弹吉他。”
“我也会,”吉姆说,“我们有两把吉他。”
我说:“你们可以再蠢一点,没关系。”
约翰说:“阿卫,你记得《骆驼大屠杀》的歌词吗?”
“啊,约翰,我没想到你还真能说出更蠢的话。”
马尔科尼低头看着两台手推车上的扩音机和线缆说:“那首歌有多长时间?我需要好几分钟。”
约翰绕过来,拿下我背上的吉他,说:“亲爱的朋友,你要《骆驼大屠杀》多长就有多长。我弹主旋律,吉姆负责节拍,珍妮弗唱和声。珍妮弗,你只要重复阿卫唱的歌词就好了,不过比他慢大概一秒钟。音箱系统在舞台上,我们冲上台,插好电就开始狂唱,懂吗?各位,这个计划智障到不行,但绝对会成功。”
我们准备好,走到被撞得东摇西晃的门前。约翰说:“它们明明可以在空中瞬间移动,居然还会被门挡着;我以为它们一眨眼就可以穿过来了。”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传出一阵低语声,好像怪物突然想通了。突然,吉姆在我身后尖叫。
一只怪物趴在他的背上,另一只攀住他的胸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他的喉咙。吉姆倒在吉他上,白色乐器瞬间变得鲜红。
珍妮弗抽出弹簧刀扑过去,把一只假发怪刺死。她的刀法愈来愈熟练了。
我说:“吉姆?你还——”
他翻过身,喉咙裂得血肉模糊,好像被霰弹枪打中似的。他睁大眼睛,嘴巴挣扎着要说话。然后他就死了。
我正要开口,突然眼前一片黑,有东西轻轻捏着我的胸口和肚子,好像要抓紧我;我努力集中视线,看到十几只造型不同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倒在地上,假发怪粘在我的胸口。它的鸟嘴张开,露出扭来扭去的人类舌头。
宴会厅传来尖锐的电子音,是吉他的声音。
怪物闭起鸟嘴,转向敞开的门。约翰正在外面演奏。它脸上露出极度不爽的表情,用两只小手遮住耳朵,然后小步跑开。
马尔科尼说:“好!快去!”
我站起身,穿过门跑了出去。约翰双腿大张,身体前倾,电吉他几乎贴到了地面上。我快步绕过他,抓住台上的麦克风。那个瞬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喷泉底部已经被一道两米高的人体部位高墙围起,天使冰雕耸立在中央,剩下的假发怪面朝内聚在墙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哪个人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也好,不如就认了吧。我勒住喉咙,深深吸气,直到横膈膜往外压迫我戴的镀金腰带,接着我厉声叫了起来:
“我认识一个人
不对,我乱说的
头发!头发!头——发!
骆驼大屠杀!骆驼大屠杀!”
整群怪物转向我们的方向,看似非常失望地皱起眉头,然后退开来。
“太棒了!”马尔科尼大叫,“它们真的觉得很烦!我们走吧!”
我们往喷泉前进,音乐响彻整个房间,像鼓风机一样赶走眼前的假发怪。其中一只还对我吐口水。
“我的甜瓜灵魂
被你冷漠的电网碾碎
大——锤!铁——锤!
骆驼大屠杀!骆驼大屠杀!”
我们把电线拉到最长,但跟喷泉仍然有一段距离,马尔科尼带着珍妮弗继续前进,走到可以赐福天使的地方。
马尔科尼说:“天父,您经由神迹赐予我们恩典,使我们赞叹于您无边的力量。受洗礼时,我们使用您赠予的圣水,因为在圣礼中,水象征着您赐予我们的恩典。在万物初始之时……”
“你后面有一头狼
不对,等一下,只是一只狗
哦该死!是獾!獾!——
骆驼大屠杀!骆驼大屠杀!”
我们唱到第一段吉他独奏,约翰疯狂地表演起来,几只假发怪开始咬约翰的吉他电线。
音乐瞬间消失,只剩拨弄吉他弦的微弱声音。
怪物一起朝我们扑来。约翰脑筋动得很快,马上跑过来抢走我手中的麦克风,开始模仿吉他的声音。
“哇哇哇——哇——哇——哇——哇,咿呜咿咿呜——”
我不觉得他这么做有用。我转头看马尔科尼博士翻过人体部位高墙,走向喷泉。我跟着他爬上墙,沿路踩到一张脸、六只手和一个屁股。
池水完全变成了黑色,但不是漏油的黑,而是像黑暗的洞穴,水面上看不到任何反射或涟漪,就连马尔科尼博士走进池内,也没有造成一丝变化。黑水如雨一般从上方天使的翅膀流下来。
约翰跟在我们后面爬上墙,继续尖叫:“哇,嘟嘟嘟嘟呜呜嘟,滴嘟嘟——”
马尔科尼膝盖以下都浸在黑水里,他伸手触摸冰雕表面,说:“天父及圣子,我们向您请求……”
约翰唱完了吉他独奏,现在即兴唱起第三段歌词。
“我的帽子闻起来像
润滑液。我不想碰
等一下,这不是我的帽子!根本不是帽子!
骆驼大屠——”
麦克风的线缆也被咬断,歌声完全消失了。
“——这座喷泉的水源。以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马尔科尼往后退。
什么事都没发生。
约翰转向涌来的怪物,说:“快去舔雕像!”
水池里的黑色物质突然涨起来,没过雕像的脚,溢出喷泉边缘。我上前抓住马尔科尼的外套,把他拉过来。我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很肯定我们最好不要站在水池中央。马尔科尼涉水走到池边,将一只脚从黑暗中抬起,我们惊恐地发现他的腿不见了——原本泡在水面下的部分完全消失,裤管被截成平整的一条线,下面只剩空气……
然后他的腿又出现了,完好如初,仿佛刚刚只是光线害我们眼瞎。博士重振精神,跳出水池。我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白色新皮鞋被涨起的黑潮淹没。
约翰和珍妮弗扶我们爬过人体部位高墙,然后我们不要命似的冲过宴会厅。
空中传来口哨声,像风吹过树枝的怒吼,我看到几把椅子倒在地上,滑向喷泉。这时我突然感到一股拉力,好像背后有一块电磁石,而我的肚子里装满了小铁球。
一只假发怪跑过来,然后却忽然被抬上空中,我保证它被吸回喷泉里通往地狱的入口了。怒吼声愈来愈大,震耳欲聋,跟喷射机一样吵;折叠椅飞过空中,仿佛有几十个隐形的愤怒篮球教练在砸椅子。我们五个人努力前进,有人在附近尖叫,但声音完全被澎湃的噪音掩盖。约翰抓住我的上衣,指向舞台后方一小块可以藏身的地方。珍妮弗尖叫一声,我没听清楚,但听起来像“托德”。
天花板的照明灯爆出火花,我们陷入一片黑暗中。
几盏小小的紧急照明灯亮起,宴会厅中央冰雕天使的翅膀微微反光。我们跌跌撞撞地跑到舞台后方,像龙卷风受难者那样抱在一起,静静地等待。
一片寂静。我冒险回头瞄了黑暗的深井一眼,这时黑暗中有了动静——黑色形体从水池入口冒了出来,他们像没有主人的影子,瘦高的体形有点像人,每位大概都有二到三米高,身上唯一的特征就是一双闪亮的小眼睛,像两根点燃的烟。
他们一一从入口出来,进入黑暗的房间,并肩站着,踩着不稳的脚步散开,像扩散的漏油,完全不发出一点声响。整间宴会厅里都是他们,室内到处闪烁着红色的小眼睛。
他们来到我们附近,继续在绝对的寂静中前进,距离我们只剩下几十厘米。
接着,低沉的嘶叫声打破寂静,听起来像蒸气漏气。一股烟或蒸气从天使冰雕底部冒出,配上刺眼的白光,像是要发射的火箭。
声音愈来愈响,转变成动物痛苦的尖叫。
在紧急照明灯的微弱光线下,圣水天使往下陷,降到黑洞里去了。
突然一声巨响,害我以为自己会被劈成两半。我闭紧眼睛,用手护住头,祈求上帝原谅我不小心造成万物灭绝。
房间一震,我感到脱离身体的失重感,像在梦境中飘游。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我缩了一下,好像被铁块烙印似的。周遭又静了下来。已经过了多久?我像午睡醒来的人,面对一片黑暗,无法确定现在是几点。
我睁开眼睛,发现是珍妮弗在拍我,约翰和马尔科尼站在她后面。灯光又亮了,她扶我站起来,我转向宴会厅中央。
房里只有空旷的红地毯,没有喷泉,没有尸体,没有黑洞,除了我们和几把散落的椅子,整个宴会厅空无一物。我坐在地上,突然感到筋疲力尽。约翰和我仔细盯着喷泉先前所在的位置,伸出手朝那个方向比了个中指。
大门打开,警卫和制服警察一起冲了进来。
大狗莫莉跟他们一起,嘴里叼着一捆咬烂的纸。它把纸丢在我跟前,开始狂吠。我低头看到两张马尔科尼降神会的门票,显然是它从那对年轻夫妇的行李里挖出来的。我把门票推开,看到一张CD,上面写着:《奇异恩典》——布鲁克林合唱团演唱福音歌曲。
一个胡子男晃过来,显得一脸茫然。我认出他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刚才我们试着救她,结果她却拆掉了自己的身体,接下来一切就走样了。
我说:“你太太的事我很遗憾。她叫什么名字,贝姬吗?”
他困惑地看着我。“我没有结婚。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法回答,只能躺回地板上,即使一堆人在我四周快步走过,我的身体还是自动关机了。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睡了,全身肌肉都痛得在尖叫;我越过了肾上腺素刺激的巅峰,现在正急速下坠。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问我“还好吗”,我没有回答。周围的声响逐渐消失,沉重的睡魔猴子将毛茸茸的温暖屁股放在我眼皮上。
黑暗、温暖,接着传来闹钟类似鼻音的咿咿咿叫声。我嘴里有股烟味,好像舔过烟灰缸一样。我感到嘴巴周围有圈让人发痒的厚重东西。我猛然睁开眼睛。我在什么鬼地方?
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这不是我的卧室。我转头看到床头柜上的手表,那也不是我的手表——比我的表高级多了。
我环视整个房间,床头柜上的闹钟还在继续尖叫。我看到一面镜子,照出我脸上一些黑色的东西。我用手一拍,感觉像毛发。我爬下床,走到镜子前面,才看到我原来蓄了整脸厚实的山羊胡。
搞什么鬼?
我在床边重重坐下。这是谁的房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你到底要不要关闹钟?”
我摸索一阵,找到闹钟上的按钮。珍妮弗·洛佩兹正躺在床上,而且是那个真的女明星珍妮弗·洛佩兹。
哦,等一下——她转过身,我发现她只是我们认识的珍妮弗·洛佩兹。她穿着小背心和内裤,下床睡眼惺忪地走向也许是浴室的房间。她的大腿上端有一道不明显的白色疤痕,关上门时她轻轻放了个屁。
我站起来,在附近衣柜上的一堆东西里找到手机,拨了约翰的号码。
听筒传来总机的录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我渐渐恐慌起来。我从窗户看出去,看到前院有一棵树,树叶已经转成秋天的颜色。我回头看着手机,扫过快速拨号明细,找到标明为约翰的号码——跟我知道的号码不一样——然后拨了电话。
我听到浴室的水声。我屏住气,听电话响了四、五、六声,七声。
“喂?”约翰听起来还没睡醒。
“约翰?是我。”
“嗯,怎么了?”
“哦,没事。”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记得过去六个月的事了吧?”
“你也一样吗?”
“没有,我没问题,不过你已经是第四次这样了。你不记得那天晚上以后所有的事。你最后记得的事是赌城吗?”
“是啊。”
“我觉得这是‘酱油’的副作用。过来我——啊,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公寓在哪儿吧?那我们在冰雪皇后快餐店见好了。”
珍妮弗走出来,出乎我的意料,我们接吻了好几分钟。烟灰缸。
我走出门,看着这栋精巧的木造小平房,接着看到我熟悉的现代牌小车停在车道上,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开车到快餐店,看见约翰坐在店门外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冰雪皇后的褐色纸袋。我发现他跟我一样,也蓄了一脸山羊胡。
我说:“这太夸张了吧。”
“你每次都这样说。”
“我今天……呃,要工作吗?我在哪里工作?”
“还在沃利出租店,你礼拜天休假。对了,今天是礼拜天。走吧。”
约翰带我走向一辆很高档的车,他跳上车,拍拍身后的位子。我看了一下,然后走回我的车。我对他说:“我跟着你就好。”
我们沿着走廊走向约翰的新公寓,他说:“赌城的事确实闹得很大,但你也知道,不是因为真正发生的事。新闻报道说有五百名观众在马尔科尼的表演上抓狂,大家急着从门口逃走时,有个孩子不小心被踩死了,他们说的就是吉姆。”我们踏进门口。我说:“只有一个人?那其他几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