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醒来后,灰色窗帘绣了一层金线,空气中爬着咄咄咄的声音。天光墟肯定错过了,我伸手划拉枕边,抓住手机,没能点亮。又是出奇的好觉,连梦也没有。但父亲没有好觉可睡,如今轮到他的妈妈死了,他应该不会太难过。预期中的死亡降临,好似石头落地,难免有几丝不好承认的轻松。下雪的时候,奔丧的人们或许安静一些。不知父亲如何替我解释,但应该不会有谁在他面前编排我不孝。右臂搭在眼睛上,墙壁里隐约传来叫床声。我昨天太多情绪,有浪漫化记忆的倾向。我不喜欢这样。记忆对我是种负担,它们还会让我尴尬、窘迫、坐立难安,或者突然冒出冷汗。我需要用很多东西填满脑子,避免有太多回忆。我坐起来,耳朵贴住墙壁,所有声音像个寻找出口的瀑布,准备找到落点,我几乎被冲散。是的,叫床声,离得很近,可能床头挨着床头。谢谢墙壁,我安全地听了一会。
不管发生什么,人们还是会做爱。我得到一点力量,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手指碰到窗帘。我突然想苏铁到哪里去了。于是,我拉开一厘米的小缝,窥探窗外。成片蓝色彩钢屋顶中间,偶尔有石头一样的黑瓦屋顶。它们很矮,像一群死掉的海洋生物。为了它们,我多花三十块钱,选择了有窗的房间。选择南边而不是北边,是为了早晨的阳光,但一层薄云正好过来,把阳光弄得很差。凑近玻璃,额头抵住窗帘,布料带给皮肤的感觉很糟。路对面骑楼一层理发店的三色灯还在旋转,店铺都关着门。广州榄雕的店铺是个两层小楼,天台上有几个光秃秃的花盆,一个小矮人正往空气中搭深蓝色床单。路边围了一小堆沙子和一小堆石子,掀开的路面有水。旁边的榕树失去树冠,像个正在蹲马步的弹弓。我想不出若是有人跟踪我,会躲在哪里。彭冬伞应该到医院了,我找不到去见她的理由,更何况我讨厌跟警察打交道。或许应该选择朝北的窗户,能看到广州塔和珠江新城的大楼。我诧异这个念头,毕竟我早已厌倦它们代表的一切。
外面有风,底下的树木让我意识到这一点。在公司,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遥远的楼下树在风中摇晃。那里的树是南洋楹,风过时,叶子像海蜇一样移动。那种时刻,仿佛世界上没有坏事发生,没有一些人杀死另一些人。但明显不是,在这样稍显麻木的时刻,一些人仍在给另一些人灌苦水。好像非这样不可,好像建造这个世界的强大意志,喜欢开这种玩笑。有几个人坐在路边椅子上,久久不动,好像椅子析出来的杂质。路上有人走动,很缓慢,仿佛没有目的地。你没有生活,小港说。我怀疑生活在这里,属于在这座城市有历史的人。在这里,苦难变得很不明显,只像岁月里的些许杂质。有个身上有汽油味和肥皂味的中年女人曾说,我上了几年大学,时间之长,足以了解你们这些家伙关注的都是些坏东西——战争、饥荒和独裁者,你们被它们搞得一团糟,认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我的奶奶太爱吃甜了,每天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孵冰糖,我总担心有什么东西被孵出来,咬烂她薄薄的嘴唇。她太爱吃甜了,吃出了糖尿病。但她愿意为甜而死,她每天把冰糖丢进嘴里,孵啊孵,她的阴部每天都结一层厚厚的糖霜。若是被这三样中任何一样摧残过,怎么才能不被搞得一团糟呢。我讨厌饭桌上父亲一遍遍说,哪能想到可以顿顿吃白面馒头。我怀疑下次和他一起吃饭,他还是会忍不住说出来。但我不敢说我不会变成这样,我才勉强活了不到三十年。这些坏东西,我们有什么好办法呢。我打算下去之后吃一碗云吞面。如果下雪的话,奶奶会在雪中下葬,我的亲戚们,认识的不认识的,还有那些同宗的男人,以前互相仇视后来和好的,虚与委蛇的,全都要在雪中行走,随着鞭炮声和哀乐,一遍遍下跪和起立。地面白色,雪落在白孝服上,落在孝帽上,小麦大概有一指高,这一幕美感十足,像那些艺术大导演精心布置的电影场景。人们会说我不孝,因为我不在那里。仅仅出现在那里,就能给孝裹上一层厚厚的糖霜。下雪和出殡更配,我想,更寂静了。可惜母亲死在暮春,若是她在大雪天下葬,和人聊起来的时候,我就能描绘这副美景。我开始默背一首诗,后来出声了。下雪,更密更密,昨日般的鸽灰色,下雪,仿佛甚至此刻你也在睡着。白色,堆入远方。它上面,无穷尽,消失者的雪橇痕迹。下面,隐藏着的是如此刺眼地隆起的东西,一座座土丘,看不见。在每座土丘上都有一个被接回家踏进今天的我,滑入喑哑:木质的,一根桩。那里:一阵感觉,被冷风刮过,那冷风把它的鸽灰——它的雪白——色的布匹凝固成一面旗。
回家。保罗·策兰叫它这个名字。不管怎样,有一天我也会回家。我陪小港去过新塘公墓,她把一束菊花放在那里,对着墓碑说,就系嚟讲畀你知,我阿妈死咗。墓碑上没有照片,死人在那里很吵。我不想自己死后待在那种地方,会不宁。我只能想到那片麦地。但既然我死了,这件事还会那么重要吗?一个人死后,归宿与生时有关,走过的路,居住的房子,触摸过的物品,一些人,但不会在骨灰那里。小港没有把李芍药葬在墓里。回小港的家,我站在电梯里,电梯门缓缓关闭。有人跑过来,用手挡住,是个男人。他朝后喊,快点来,人家等着呢。我认出他的声音,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应该三十多岁,脸上洋溢着一种从不深思的轻松。我想在我隔壁做爱的是不是他呢。女人来了,肩膀上挂着棕色挎包,包上有个很大的银色金属牌子,黑色毛线裙不少地方起了球。她气喘吁吁,用手在额头扇风。电梯往下走,她的内眼角微微下垂,自带一股笑意。男人看我两次,眼球跳动。他说,没想到广州恁热,我们那类都下雪啦。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带着熟悉的热情,口音变了形,我不适应地点点头。你也是来旅游类吗?他问,你是哪儿来类?我看着他,准备张嘴,突然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该告诉他什么,我就在广州,还是说出我的家乡。女人捣了他一下。女人说,你咋恁多问题。然后她带着歉意看我。她说,你别管他。我没有说话,笑着摇摇头。这有啥,男人说。他不以为意,但不再跟我说话了。两个人说起昨天吃的饭,觉得没味。女人点了点手机,播放了另一个女人的语音。不和我说话时,声音更有乡音味道,我好大一会没听懂说了什么。男人说了武汉、蝙蝠之类,又说了澳洲的大火。使劲烧吧,他说。我脑子里一直重复家这个字,搞得很虚弱。我任由这两人走出几米,才慢慢出电梯。前台站着的是陌生工作人员,正在帮一个胖男人退房。后面墙上的时钟显示9︰43,我发现适应了没有手机的生活。
我没有吃云吞面。我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然后放慢脚步。我想起苏铁笔记本里写的一首诗,叫《双缝干涉实验》。
一家店旁边是另一家店
出售食物、五金、药材、寿衣
等等。它们任意组合
出于随机的缘分而非道理
客人从四面八方来然后回去
一棵树旁边是另一棵树
有的老于街区,有的细如春风
总的来说,树木是一种印象
譬如树荫、桌椅、果实、火苗
但冬天会回到冬天,枝桠从容
一个人旁边是另一个人
两道呼吸犹如双缝
火光窥视它们
在墙面上明暗交替
但生命不是彼此咬合的齿轮
我的旁边应该是那一个人
那个人我曾深夜冒雨去见
也曾在烈日下张望却久等不至
一定是这样,某个下午我在十字路口站着
用等待敲击这座城市的孤独
不知道他是走在哪条街上时,写出了这首诗。为什么是冬天会回到冬天呢。有个东西让他很痛苦,让他无所适从,他觉得这个他出生的城市很孤独。我理解,一个物质条件优渥的人也有权利痛苦。但我仍然忍不住嘲讽,他做这整件事,都像一个有钱公子哥心血来潮找刺激,用粤语说,挖肉罗疮生。他随时可以抽身出去。
但走在街上,这种感觉不差,没有人认识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不知道我都干过什么。肉体的任务只剩下走,眼睛接管大脑,成为思考的器官。我会觉得我不在了,成为一种视角,一个流经这里的风一样的事物。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不喜欢凡事找一个源头,可仍然会想起第一次突然掉落进陌生街道的经历。
那次经历不算好,父亲不敢骑摩托车了,所以大姑妈让她的小儿子送我们过去。当时天还没亮,我被晃醒,父亲肯定喊我一会了,因为他抱怨说,你妈妈那边不让你去了,今天这是正事,你不能再闹脾气不去。但我确实是刚醒,我没有解释,压着心中的恐慌,马上爬起来。大姑妈考虑是不是先让我吃点东西,最终还是决定回来再吃。出门时父亲往腰带上挂刀子。大姑父问,刀哪里来的?
父亲右手捏着刀把,连续拍在左手心,说是昨天晚上跟认识的肉摊摊主借的。在楼下,大姑妈又叮嘱父亲,带把刀吓唬吓唬人行,要是碰见了不能真动手。父亲答应了,大姑妈还是拉住我。她说,看着点你爸,别让他乱来。我点头时,父亲很不耐烦。他说,乱来不了,我心里有数。
我们在肇事者村口下车,父亲让我表哥先回去,表哥愿意等,但父亲坚持让他回去,表哥表示留下摩托车,父亲又没同意,表哥骑着摩托车走了。
村子的主街是条土路,还算干净,可能是东南、西北向,因为记忆中太阳是从我左前方升起的。我们走上去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路上没有人,所有的门都关着,大多都贴着门画,有些褪色了,有些还很鲜艳。先是走了一段距离,父亲教我喊话的内容,你杀死我妈妈、把我妈妈还给我之类。我心里抗拒,同时感到害怕。
终于在一个时刻,他说现在开始喊吧。
他肯定喊了肇事者的名字,我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了,其实,想起妈妈的死,我总是忘记有一个肇事者存在,好像死是一个单独的存在,妈妈遇见了它。父亲喊,你杀死我类人。每喊一次,手臂高高扬起,刀子在空中划过。
狗吠声一开始就此起彼伏,我期望每一扇门都不要打开。我揪住父亲的衣服后摆,踉跄跟着。父亲催了一次,让我也喊。我喊了,大概是把我妈妈还我之类。怎么可能呢。声音肯定不够大,而且很快停了,因为父亲又催了一次。
还是有人出来,站在门口远远看两眼,有些又进去了。有狗跟在后面,冲我们叫。也有几只在前面,我还在担心,等我们走近它们却先跑了。
有人喊住了父亲,当时太阳或许露头了,红瓦屋顶后面的天空是黄色或者红色。一位女性,样子忘记了,体形偏胖。她问,你们这是咋啦?
父亲认出她,稍显惊讶,称呼她时名字后面带了姐。应该是上一辈表亲的女儿,这样的表亲们散落在不同的村落里,大多数不再联系。
你怎么在这里?父亲问。她说,我外头人是这个庄上的。父亲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嫁到这边来了。她看我一眼,又转回去。你们这是怎么啦?她问。父亲说了我妈妈的事。她说,听说他撞了人,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这边。父亲向她打听肇事者的房子是哪一幢。她只是说了肇事者家里的情况。几年前二胎的儿子罚了款,家里的东西卖光了,如今刚盖了房子,不少钱是借来的。最后她说,人不是真跑啦,什么都不管了,他媳妇正到处张罗着借钱呢,现在哪有脸见你,也怕你真把他怎么了。他家刚盖的房子,不会丢下不要,再说两个小孩还都在上学,还能都跑走?学不上了?以后日子都不过啦?
肇事者家里有两个孩子,和我年龄相仿。我记住了这个。我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她离开后,我和父亲又在那条路上走了一段时间。太阳似乎已经跃上屋顶,杨树稀疏的枝干在空气中很清晰,父亲盯着某幢房子观察一会。他说,那个应该就是他家。我不知道是哪一幢。走着走着就走不下去了,父亲好长时间不再喊话,后来突然停下,回头看一眼那条土路。他说,差不多了吧。声音很小,像在问我,也像自语。我说,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吧。听到这句话,我心中是马上要离开的轻松。后来我逐渐明白,这个被我牵着上衣后摆的男人,也是在勉强自己。
太阳已经跃到树梢,人们走出家门开始一天的操劳。人们的目光提醒我,原来那时身上穿着白色孝服。在目光的检阅中,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孩子,身着孝衣,穿过村庄、树林、田野,走上镇子的街道。也许人们会从这一幕里看到悲伤,可当时我的心中没有悲伤,从可能的暴力带来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我甚至轻松。前一天晚上,大人们谈话时提过,会不会有村里人跑出来打我们。父亲大声回答,撞死人还要打人,那就真无法无天了。但从村子里出来前,这种可能性一直恐吓我,而让我更害怕的是,万一父亲和肇事者相遇。我要是见到他,非得一刀子攮死他,父亲连说好几遍。这句话只是一句泄愤的狠话,我知道,可当时话一出来,就重重压在我的心上。
镇子的街道上,店铺都开门了,水煎包一锅锅熟了,炸好的肉盒在油锅上方的笊篱中控油。人们从店铺里走出来,注视着我们,和相邻的人小声议论。还会有认识父亲的人走上来拦住我们,向父亲表达关切。我站在旁边低头等待,前方几百米,妈妈的尸体躺在路边。
在这里很安全,没有人看我。我可以尽情停下来,观察每一个招牌和树木。那之后我经常带着这种安全感到陌生地方走走。沿着一条小河,走到铁路桥,转入没有去过的村庄。这时候会遇到一些危险的同龄人,他们像狼群一样盯着我,似乎随时要扑上来吃我。
小港路到了,我避免一种情怯的情绪,但它还是出现了。门窗店铺,瓷砖店铺,卫浴店铺,水暖五金,铝材家居,刚刚拉开的铺门一副惺忪神色,一扇紧闭的卷帘门前放着粉红色婴儿车和黄色挖掘机模型。孖宝发屋到了,比印象中离路口近。看到它我生出安全感。右侧玻璃门上贴着红色价目表,从上到下渐变为白色,下面看不清字。左侧玻璃门上仍旧贴着冷气开放和两只灰色小猫。两边墙壁上,贴了一样风格的新价目表,黑底黄字。洗吹二十元,洗剪吹三十五元,括号内小字写着本店不设净剪,营业时间中午12︰00到晚上9︰30。本店不设净剪,我琢磨了一会这几个字,店主肯定厌烦了街坊们的要求。哪里不对。门外的晾衣绳上还没挂上整排毛巾。不是这个。不对,怎么都不对。我转身四顾,一个女人把扫帚放在陶瓷店门口,斜对面一个男人往门外搬一扇木门,对面的三楼顶棚里,一个老年女人正往窗外挂红色秋裤。对,树不见了。过去两边的树会在路中间握手,现在整条路躺在露天的病床上,天空直白,强烈,地上没有斑驳的树影。
树不见了,我承受对记忆的损失,继续往前走。这么快,巷子口笼子还在,一个小男孩用脚旋转白色瓷碗。笼子让我安心,只是变小了,里面卧着一条大黑狗。我猜它是过去那只小狗,但缺少可以确认的特征。它的喉咙发出呜呜声,我靠近,却没有真叫。小男孩不再踢狗的餐具,开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