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贴墙砌的水泥条形槽里,那棵马醉木已经两根手指粗,它开淡白绿花,在四月,在五月。我和小港一起栽的,之前那里是一棵更大的马醉木,死了。它有毒,小港说,马吃了它的叶子会昏睡,所以叫马醉木。那时候它只岔出两三根枝条,不到一米高。我还没见到它开花,就和小港分手了。花很漂亮,小港说,像一串铃铛。如今它的枝叶已经伸进旁边的窗户。窗户大开,玻璃已经不透明,涂满灰蓝色的灰尘,但没有破。钢筋锈出不同色号,其中一根绑着一条毛巾,已不辨颜色。蛛网很小,似乎蜘蛛织了一点就另寻他处。窗内的空气中凝固着什么有毒的东西,鼻子凑上去就会生病。地面上似乎漂浮着一些纸,墙上挂着画框,我知道框内是徐渭《墨葡萄图》,印刷品,小港父亲在这座房子里不多的遗留物。我猜它发霉了,没有人时,玻璃和木框隔绝不了日子的侵袭。楼梯似乎朽了,看不见的灰尘在上面走。旁边墙壁站着冰箱,冰箱门大开,我猜那个铜盉形状的冰箱贴还在。我做主在广东博物馆买的,三十块钱,小港不怎么喜欢。我揪下一片马醉木的叶子,看纹路,然后鼻子闻断口处,猜测它的毒性。我把叶子摆着窗台上,又揪了一片摆上,揪到第五片,放弃了。巷子口男孩还在原地,好像一个看守,我很想笑。对面的木门重新刷了暗红漆,台阶上的立方体是个灰白棋盘格的筐,底下的黑绿门毯上写着出入平安。筐上有个布面海绵盖,没有盖严,盖子上叠着一条白色毛巾。门把手里塞了一沓报纸,南方日报,一次银……没跑……贷下来了。我站在台阶上,看二楼露台,有一个枣红色的大花盆,里面没有植物。我记得过去里面种着一棵发财树。
往巷子口走,男孩跑了。走出去后,看到他一只脚站在店铺内,仍旧看我。我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继续往前走。有一根血管断了,很细的血管,它没有流血。流出一股奇怪的胶质物,一遇到空气,变成固体小颗粒,随后,越来越稀疏,但不是扩散,是湮灭。
一条过去没走过的小路,却不新鲜,一种复制。深处,有林深处的空冥,空气中悬浮透明孢子。原住民看到我,马上不动,一种眼神,中和鹿与蛇。我看到我的肉体格格不入。后来挤出去了,有拆除一半的灰屋子,灰被晒干了,几处空灯座。对面围墙内是一片晴朗的建筑,白色马赛克组成墙面,直角的地方都是海蓝色。它是学校,听起来有一种课堂上的声音。蓝与白的配色,让一切显得很干净,一个人都看不到,我怀疑被打扫了。小港曾在这里上学吗?一栋楼的楼顶有金属字,实验小学。小港没说过她在哪里上的小学,她只说那里有一个她喜欢的女老师,四十岁了,爱打扮,化妆技术却不好,脸上的妆容总不均匀。她没有结过婚,有些男老师会拍她的屁股。所有学生私下里喊她一枝花。小港说有一次上课,这位老师批评一个揪她辫子的男生,结果那个男生直接把平时嘲笑一枝花的话说出来了,一枝花,癞蛤蟆,男人都不要她。我还记得小港复述时这句话节奏很好,三字一组,最后一组力道十足。小港说这位老师脸憋得通红,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听到笑声在膨胀,笑声比人头轻得多。然后是刹车声。
倒在地上的是男人,我猜他也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秃顶,黑上衣灰裤子,看不出哪里在流血。林肯车上下来一位年轻人,脚步微微踉跄,像演技做作的演员,双手抱住脑袋,走到男人身边,来回踱步,弯腰,起来,弯腰,起来。这么做的时候,他一直在小声说话。他跳到车上后,我反应过来,他在说唔系我。我想笑,人们总爱徒劳地否认显而易见的事实。车子向后猛退一下,向前一拱,擦着血液边缘,一个轮子冲上人行道,一边高一边低地拐过,声音逐渐小了去。
原来人被撞后是这个样子,躺在那儿,看起来特别柔软。有一摊血,面积不大,不像脑袋流出来的,似乎正从地下涌上来。眉骨上有个口子,血只是往外渗。他还睁着眼睛,左眼内眼角有颗米粒大的眼屎。
我要死了,他说。不是广东口音。蓝天白云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似乎那上面真有什么注视着他。不会的,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但他看上去真要死了,就是这样,人总爱徒劳地否认显而易见的事实,尽管目的不同。他笑了。他说,告诉我闺女,冰箱里的牛肉是我上午刚煮的,让她吃了就行。
血在另一处地面也冒出来,好似飞速生长的植物,要把他举到天上。他抽搐了几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马上停了。有一朵云凝固在他的瞳孔里,像琥珀。我站起来,四下张望,想看到有人出现。但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他的裤子中间湿了一大块,我想那是尿,但没有闻到屎味。血活了,向周围不规则地侵略。他的脖子仿佛快速卤了一遍,一点点变深。
应该做点什么,比如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往里吐几口气,或者压断他几根肋骨。还有更轻松的方式,找人报警或者拨打急救电话。这样的事会让我更轻松。或许心脏按压会让血流得更快。但他死了,我想。我知道这一点,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的鼻毛泛白,挂着一点干鼻屎。刚才我看到他的牙齿偏黄,猜他可能会有口臭味,这让我没了人工呼吸的念头。人死起来是很快的。血液在地面变懒,反射阳光,天空的蓝在红色中涮了一遍,灰扑扑的。母亲的死亡,在我记忆中没有血。她面容平静,皮肤完好,浑身赤裸地躺在那儿。站在周围的,除了医生,还有几个她认识的人。可那几个人是谁呢?肯定有二姑妈。从县城回来的二姑妈站着跟几个人讲述,人看起来好好的。她比画了一下大腿。她继续说,从大腿到脖子,干干净净,一点血都没有,看着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她不会期待一个答案,她只是困惑。有位妇女接了一句,你亲眼见了?对,二姑妈说,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看上去好好的,但是已经死了。死亡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干净。眼前的男人提醒我,不会太干净。血是何时消失的?会是在镇卫生院吗?可能性不大,那里发生的是,医生简单检查后让送到县医院去。那时候她死了吗?农机三轮车厢底部薄薄一层铁,会震得人骨头疼,我在里面坐过许多年。它叫巨力,蓝色的,当时很新,是一位表哥新买的。母亲躺在里面,应该垫了棉被,有几层呢?会好一点吗?三轮车朝着县医院奔驰,我坐在教室里,还不知道这件事。路上父亲应该有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吧,她睁开眼睛了吗?到县医院的时候,她还活着吗?血应该是在县医院不见的,医生和护士认真地对待了,处理干净她身上的血迹,宣布她死亡。几个小时之后,她的死亡跑回镇子,跑回村子,跑到教室门口,从同宗的一位叔叔口中,把我叫了出来。
一场车祸很难有壮观的东西,也不大能让人感动。母亲车祸现场我没看到,但肯定更简陋。父亲讲述时,我正好在旁边坐着。妈妈蹲在路边挑菜,菜的品种我忘了,可能是豆角,但春天是豆角的季节吗?一辆拉砖的拖拉机撞了她,司机跑了。父亲把她送到镇医院,医生让送到县医院去。于是妈妈躺在那辆农机三轮里,去往四十公里外的县城。我想应该不是父亲开车,但没跟他确认过。
这样新鲜的尸体,瞳孔溢出眼眶,那片云不见了,天空在里面浑浊。世界终于吐出一个女人,骑白色电动车,篮子里有芹菜。她左脚撑住地面。她问,这是怎么啦?
出车祸了,我说。我猜她是要包芹菜馅的饺子,或者做芹菜炒肉。
人还活着吗?她问。她下车,踢了两次脚撑,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
应该是死了,我说,你打120吧。
你还没打吗,她说。她从兜里掏出手机。
我没带手机,我说。
你没带手机?她说,现在还有人不带手机,这么多血。她耳朵贴着手机,开始讲述眼前的事。
世界醒过来,吐出更多人,但看上去仍然显得简陋,围成一个稀疏的圆环,兴奋地惋惜、感叹。有几部手机一直开着摄像头。我退在外围,大地似乎弹了受害者一下。鸣笛声远远地大过来,是救护车的,我想交警肯定也会过来,还会找我做笔录,于是快步离开了。
第四章
端午节下午,逛完锦绣中华民俗村,我和小港去欢乐海岸吃了椰子鸡火锅,出来天空像海,幽深而蓝,云在经过。月亮浅浅一弯,有月亮的日子我会望望月亮。小港在前面走,散发不愿说话的气息。通往深圳湾的地下通道里,她走得更快,我在后面缀着,像两个敌人。穿过树林,海在这一角很脏,像乡下刚摸过鱼的水塘,近看是很厚的灰绿,往远看黏糊糊一片。看更远才行,雾蒙蒙,弥散性的蓝,有跨海长桥,桥上应该有车,但看不清。
人们在防波堤下面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有家庭、情侣、朋友和独身人士。海风灌进心里,感到自己有点咸,不那么普通了。我坐在防波墙上,小港也上来坐下。她先表达失望,这样的海也值得看吗?我说太膨胀了,海也敢嫌弃。她说有什么不敢,海而已。她不在乎这个。一个小男孩观察她,她对着小孩做鬼脸,直到一位瘦女人走过来抱起男孩。
她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便看海。海已经开始黑,先黑眼前的部分,天边还微亮。她看着远处,鼻子把天捅破了。路灯的光托着她的后背,后面有姑娘拍跳舞视频,穿着短裙,蹦蹦跳跳,衬得小港像雕像。她只是坐着,一言不发,就安静到这种程度,让人心惊,连海浪,连后面嘭嘭嚓嚓的音乐声,听起来都安静。
很多人路过,在说明天,明天如何如何。我问她明天要做什么。她说不知道。语气不好。她扬起手臂,双手在头顶交叉,伸个懒腰。海风快速地抱紧她,显出腰肢。她说,早知道不来了。不喜欢这儿?我问。她说,不是,更大。那我知道了,我说。她说,嗯。
她从包里掏出一只海螺。左手抓住海螺,海螺比手掌大两倍,衬得手指脆生生的。放在耳边听,听了五秒钟,然后放在我耳朵边,问我听到了什么。因为没对准,什么也没听到,我想移动海螺对准耳朵眼,握住了她的手,温的,脆生生是假象。我说,刚才没对好。她说,现在呢,现在听到什么。风呼啸而来,没有起点,脑壳里出现遥远、幽深,出现一个高高的秋天,那让人感觉更真实,眼前的城市像脆生生的假象。我故作高深有趣,说听到了一条鱼。她问什么样的鱼。我说酸菜鱼、水煮鱼、糖醋鱼、红烧鱼。她往天上吐一口气,笑骂我神经。她再问我还听到什么,我认真对她说,还听到了我爱你。她只说能不能有点新意。我问她听见了什么,她回答也听见了一条鱼。学我哦,我说,能不能有点新意。真的,她说,听见一条在车辙里看到大海的鱼。是看到了还是当做了,我说。她说当做也太惨了吧。我说瞎说,当做了就很好。
她笑,能听出笑声的源头在口腔底部和嗓子之间那个位置。我用同样的源头笑,发现笑声不经过心房和心室,便不会累。拍跳舞视频的姑娘已经离开,旁边是一对情侣,小小个子装不下此时的甜蜜,冲昏了头,额头蹭来蹭去。我凑近小港耳朵,有头发飘在上面。有时候别人的幸福挺讨厌的,我说。
她头往另一边歪。被讨厌挺好,她说,不讨厌的时候,也许会被人可怜。
小港那一侧,几米外的路灯下,一个连衣裙女人跟一个男人挥手,然后转过身走,挂在肩膀上的包慢了一步,打她的腰。男人枯站了十秒,一下子跳到防波墙上站着,风吹得他很瘦。连衣裙女人经过我们身后,走上台阶,没有回头,海浪声跟到她身后,被一刀斩断,一干二净,消失于一棵木榄。
好看吗,小港说。
好吧,我说,现在解释显得是在狡辩。
狡辩给我听听,她说。
我说,我在想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我看向小港右边站在防波墙上的男人,小港也看。男人低下头,手揣在兜里,转身向远处走。他身体开始晃动,手一下子冲出裤兜,摆在身体两边。我说,刚才想确认一下那个女人会不会回头看一眼,结果没有,我就想分别是治不好的,分别是一种绝症。
小港目光越过我,看那棵木榄。她说,秋天这里的红树林很漂亮,到时候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对面有陆地轮廓,几点稀疏的光,听不到声音。应该是香港。风一阵一阵大,浪涛声一层层涌来。我们静止很久。身后有小孩在哭,有男人粗大的嗓门,有女人用调笑的语气念几句诗,有短视频里的音乐和笑声,声音交织在一起,跟海对峙。后来海占了上风,身后的人被海里的声音冲走了。小港转过去,跳下墙。我在墙上站起来,脚尖抵着脚跟走。小港在底下,背着手前行。有水落在我眼皮上,用手去摸,却没有。
我说,我有时候会疑惑,自己为什么是如今的样子。
什么,她说。她的声音在远离,而不是抵达。我重复了一遍。她说,你不满意吗。
没有不满意,我说,就是觉得,这一切都很神奇,好的不好的,很多时候,我很难将眼前的生活当真。
不要怀疑你的食物,你的日子,还有你养的花花草草,她说。
还有你,我说。我跳下来,足弓里有道韧带疼了一下。
对唔住,她说,刚才吃完火锅,我突然好难过,一直没怎么缓过来。
永远不用因为难过跟我道歉,我说,是想起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可能是离家太远了,她说。
好吧,我说,世界这么大对你来说有点浪费。
说不清我在烦躁什么,小港说,最近总是有股怒气涌出来,想真正往前走。
真正?我说。
是,她说,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告别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一段距离旁边没有树,有人影在远处。路灯的光生硬地打在混凝土上,很丑。
不说这些了,她说,开心,开心。
我们牵着手,在防波墙消失的地方,走到海边的大石头上。海把我们吞没了,我们接了一会吻。我又生出不真实的感觉,吻结束后,拥抱在一起,有点难过。回酒店的路上,我们都好了起来,开始玩踩影子的游戏。路灯距离不同,影子变得很复杂,甚至可以同时踩到对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