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酒店房间,我们马上抱在一起。左脚关上门,世界真实了许多。我们做爱,换了很多姿势。她叫的声音很大,我担心房子的隔音。但世界只剩下这一个空间,我的耳朵没有捕捉到别的声音。我射精后,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身体仿佛冒着水蒸气。避孕套在阴茎上很不舒服,我小心地扯下来,避免精液滴落,捏着口走进卫生间,丢入垃圾桶。在那里,精液和避孕套看起来很不堪。身体的分泌物,有种无需怀疑的真实。我手持淋浴头,蹲下,冲洗阴茎,水凉,后来温了,烫的时候我关上开关,走出来,足弓很拖沓,那根防波墙上跳下来的韧带隐隐作痛。我拿起浴巾,胡乱擦了几下,丢在架子上,一下子变凌乱了。我跪在床上,小港还闭着眼。
她睁开眼,左手拍拍床单。她说,别这么急,陪我待一会。我躺下,她翻身抱住我。她的呼吸声有股煮红薯的红色香气。还没有跟我妈通电话,她说,不知她是不是又饮多。
应该没有吧,我说,咱们出门的时候她说了不喝。
小港鼻子里哼哼两声。你信她?她说,你还说要节食呢。她的手拍两下我的肚子。以前还有肌肉,现在是彻底放弃了,她说。她捏我的肚皮,一个疼没有弹性,直直贯通。我努力吸肚子,她咯咯笑。别吸了,她说,自欺欺人。
吸下去轮廓还是在的,我说。
还不承认,她说。她从我身边翻下去,手划拉一下,手机到了手里,屏幕亮了。她说,跟她通个电话吧。
我们盯着手机屏幕,一直到那个女声告诉我们,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手指在屏幕上点出一声脆响。小港嘟囔,一定是喝醉了。她右手向外一摆,手机掉在床单上。
别太担心,我说,可能她已经睡了。
她摇摇头。顺着她的目光,我也看了一会天花板。暗处有机器正在工作,微不可察的声音渗透到空气中,化为细腻的颗粒,耳朵听到一层磨砂的世界。小港偏头看窗外,我又跟过去。一个光的方块,悬浮在黑色里,我怀疑现在过去看下面的海,也只能看到更深沉的黑色。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小港说,她也有过很好的时候。
小港开始跟我讲,她爸死了后,李芍药打起精神,在旁边的市场里租了个档口,经营皮具批发。有一伙人找到李芍药,交代平时配送货物必须使用他们的托运才行,李芍药没有当回事,但听说曾有几家店使用了别家的托运,店被砸了。李芍药不敢再大意,尽管他们托运比别家贵得多,也只得使用他们。但是没多久,几个男人又过来,告诉她每月还要交一笔卫生费。李芍药说没听过这个费,她交着管理费呢。最后一个光头男人打了她一巴掌,还想再打,被一个路过的男人拦住了。他们认识,那个男人帮李芍药说了话,这事过去了。一两个月后,李芍药和那个男人恋爱了。小港只知道那个男人是搞贸易的,具体都做些什么,不太清楚。有时候那个男人会在李芍药那里过夜,偶尔给小港送礼物。几个月后,那个男人给李芍药介绍一笔生意,说一个朋友有军区后勤部门的关系,现在对方需要两万条皮带。请吃饭,拉关系,这件事绸缪了一周,那个男人又带来消息,对方还需要水壶,怂恿李芍药从一个仓库全款拉来几万个水壶,准备和皮带一起交货。过了几天,那个男人联系不上,李芍药跑去提水壶的仓库,跟人打听,已经退租走人了。又去军区单位打听,根本没有这回事。
小港说,那段时间,水壶堆满屋子,油漆味好大,我都要中毒了。
你妈妈肯定很难过,我说。
是,小港说,好长时间她都不能接受,她还觉得,那个男的并不是为了骗她才跟她在一起,可能后面撞到什么难处才骗她,我讲就是为了骗她,她就发火。她一直嘟囔,证件印章我都看了,跟真的一样。
最后就这样了吗,我说,没有去追查?
没法查,小港说,其实能找到他,但都讲他是地主伟的亲戚,我妈能有什么办法。
地主伟是谁?我问。
芳村的一个黑道大佬,小港说,现在好像被抓起来了。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饿了,她说。
去吃点东西,我说。
不想出去,她说,点个外卖吧。她拿起手机,点亮,先拨了电话。我摸到我的手机,点开美团外卖。想吃什么,我说。她的手机仍然传来远方的嘟嘟声。真不放心她啊,她说。她挂断电话。看看有什么,她说。我们一起看我的手机屏幕。她说,过了几个月,那些水壶卖给收破烂的了,她每天都要喝点酒才能睡着,但还没这么严重。尚未打烊的店铺不太多,快餐店、烧烤、烧腊、隆江猪脚饭、日料,我们点了烧烤,提示四十七分钟后送到。她说,后来我妈又跟一个中学老师在一起过,比她大几岁,很会做菜,有个在珠海上大学的儿子,但有一天晚上,我妈回来抱着我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预计四十四分钟后到达。小港坐起来。她说,去冲个凉,等一会美美地吃一顿。
睡前我们说了一些话,都是小事。她中学的那棵大榕树,午睡时候她爬上去。放学回家,忘记带钥匙,坐在门口的旧椅子上,附近的植物一直开花,开白花,开紫花,香气让她昏昏欲睡。说话的时候她睡着了,嘴唇微微翘起,呼吸稍重。她有几根眉毛更粗,翘起来,很桀骜,我轻轻压了压,她抽动一下。我挪下床,站在窗边试图看海。不好看见,玻璃模拟同一个世界,黑暗中的我,不远处躺着小港。玻璃里的场面有种熟悉的气质,我想了一会,发现特别像回忆。我在心中模拟海的声音,小港在床上,翻了身。
第二天早上,她又打了电话,没人接。吃早饭时她再打,没人接。我说,让邻居帮忙看一下。她丢手机在一旁。她说,唔好理佢,佢想点就点啦!我说,咱们回广州吧。
我买了连号的座位,到了列车上才发现中间隔着过道。我们没有找人换位。列车经过街道,深圳看起来又热又工整。疼痛突然降临到我的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或许痛苦不会消失,它永远留了下来。散落在人的身体里,散落在人的灵魂里,没办法摆脱它。可我怎么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小港紧贴靠背,闭着眼睛。她睁开眼,头偏向窗户那一侧,空气中流淌着过期的奶油。列车像是行驶在时光隧道里,外面飞快变幻假象。在小小版图上前进,前方是火车站,后来坐地铁,在市二宫站上去,富基广场一副空旷与生涩神态,灰色石板地面光秃秃地反射阳光,令人心烦。路上小港跟一位老人聊了几句,老人向上翻着眼球看我。聊完她继续沉默,走在一小块移动的阴影下。你确定不进来,她说,太阳伤皮肤。我摇摇头。
巷子狭窄,小狗不在,小港在入口处收伞。门边新栽的马醉木下有一摊呕吐物。小港绝望地嗷一声,紧闭嘴巴,双腮如鼓。门上有新贴的通下水道小广告,白底蓝字,很新,衬得门上的漆如同污染的沙漠。
房间里没有人的迹象,有蒜和豉油的臭味,发馊的鸡肉味,还有一股重重的屎味。一部分气味的源头在餐桌上,或许是金如的切鸡。厕所没冲吗,小港说,都不知道收拾一下,好食懒飞。她往前走,我走到餐桌前,开始收拾。九江双蒸和红米酒只剩浅底,除了切鸡,还有半碟猪耳。窗户开着,小推车的轮子声轻轻闯入。李芍药的卧室门半开,小港停在门口,粗鲁地喊了声妈。声音落进吸音的窟窿。她走进去,我端着盘子进了厨房,白色垃圾桶没有套袋,我把盘子放下,白切鸡闻起来新鲜了些。我在水槽底下的柜子里,找到一个红色塑料袋,套在垃圾桶上,袋子不够大,有一侧绷紧,切在圆上。白切鸡倒进红塑料袋,我拧开水龙头,冲洗盛着蒜泥的蓝色小碟。水珠迸在我的眼角,我用手腕背部抹,看到小港站在餐桌前,一副受伤的马的表情,木木看我。小河,你进去帮我看看,她说。
怎么了,我说。
你进去帮我看看,她说,你去,你去看看。
于是我去看看,经过小港身边,她没有转身。卧室里屎味更浓,我屏住呼吸,房间里很暗,一扇小窗正对着邻家的砖墙,一束薄光漏进来,床上没人。窗边小沙发上有个人影,像搭在上面的一件衣服。我喊了声阿姨,没有回应。我犹豫要不要开灯,没有开,我小换一口气,像在屎里游泳。我轻声喊着阿姨,走到沙发旁边。我推了推她肩膀,没有任何动静。我手指放在她颈动脉上,又僵又凉,又放在鼻子底下,已经死了。我害怕,但马上又不怕了,我蹲下来,看她的脸,眼睛睁开不大的缝,面色如纸,嘴唇青紫,微微张开,能看到两颗门牙。皱纹都变浅,仿佛有两个力量在抻这张脸。几条旧疤痕凸显出来,过去我一直忽略了它们。她死在那儿,姿势像死在单人沙发上的马拉。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死人的脸,妈妈死后我没看到。十里八村的赶集人,像同时注水放水的水池一样,保持围观的厚度。在许许多多声音中,我仍然能听到白布撕裂的声音。妈妈躺在旁边的三轮车厢中,车厢上盖着白色塑料布。孝服初次往我身上套的时候,洞口剪小了,卡在脑门上。我想拉下去,有人对我说,等会儿,等会儿,别硬拽,我再剪一刀就好啦。第二次成功了。一个人让我抬起胳膊,然后跟另一个人商量是不是太大了。随后两人在左右两边蹲下,从我腋下走针,她们很麻利,手上动作很快。原来孝服也需要考虑合身。当时我不会想起里约热内卢那尊站在山顶的巨大基督像,只是站在那儿,张开双臂,在围观人群的嘈杂声中,倾听针在白布间穿梭的声音。孝袍合身后,父亲出现了一次。似乎是大姑妈问他,让不让我看一眼妈妈。父亲问我,你要看看你妈妈吗?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别让他看了,父亲说,他还太小,别吓住了。
看或者不看,对我意味着什么?妈妈在我脑海中的样子,永远是那天早上她走出门时的样子。借来的摩托车已经启动,兜里揣着粮站的白条,她坐在后座,最后一次对我说,中午肯定回来,不耽误你吃饭,钥匙放在老地方。她望着我,越来越远,她转过头去,留给我背影,消失在路尽头。
如果我看了她死后的脸,我想起的会是另一副模样吗?会更理解她的死亡吗?原来人死后并不可怕,有股烂木头的神色。我忍不住伸出手指,点在李芍药的腮上。有什么咬破皮肤,钻进我的骨头。或许是死亡。它让我很空。窗户是一样的格窗,只推开一半,有新磨损的铁锈落在窗台,窗户上那些起皮的颜料,像晒干的鱼鳞。我试图推窗,可窗扇死死钉在这个角度。
我走出卧室,小港站在离门不远处。我悄悄大换一口气,她的眼球扇动一下。她说,死了是吗。我尝试寻找更委婉的方式,可是没有找到,仓促地点头。她问,真死了?
真的,我说。我去抱她,她躲开了。她望着卧室的门。她说,死了挺好,对不对。我说不出什么节哀的话。她问,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心脏骤停之类,我说。
是吗,心脏骤停,她说,不是醉死的吗?
医生大概能看出来,我说,但具体原因可能需要解剖。
解剖,她说。她可能是想笑,但被肌肉拦住了,像个半死的讽刺。她说,有必要吗,反正她是要死的,她自己也知道,要这个具体原因还有什么意思,有些时候我真的好烦她,真的,我好累。我从没听过她用这么快的语速说话,空气中的屎味已经不太明显,我猜测屎臭的粒子已经进入体内,麻痹嗅觉。小港说,在今天之前,虽然想过死的事,但还是以为会这样下去,她喝醉,招人讨厌,她永远醉下去,永远让我讨厌下去。我感觉她是这个空间的一部分,她会永远永远存在,哪怕醉得像一摊烂泥。她说,她以前只是生病了,看不见的病,其实她是个病人,但也没办法,我也不能对她更好一点了。小河,我冇办法,我都睇唔住自己。
别责怪自己,我说,小港,你做得很好了。
小港摇头。她说,她也没办法,她只能这样,她有什么办法呢。她重重叹一口气,声音从鼻腔里出来。她一直说冇办法冇办法,停止后她看我。我一点主意都没有,她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不太清楚,我说,我搜一下。我在搜索框输入:亲人在家中死亡,应该做什么。页面刷新之前,小港往前走,随后被门洞框在那里。为什么会这么臭,她说,她拉裤子里了吗?
我在搜出来的结果里翻找怎么办。我说,这个我知道,大脑死去时,括约肌之类的会失去控制,排泄物有可能会出来。
死了还要给人找麻烦,她说,活着的时候帮她清理吐的,死了还得帮她擦屎。
一个搜索结果提醒我。我说,你要不要先通知一下亲戚朋友。她目光移到我脸上,摇摇头。寿衣这些东西也不必着急吧,我说。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哭,她说,好像也没觉得悲伤,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是不是太过冷漠。
这是大脑在保护你,我说,人没办法一下子接受死亡的。
很奇怪,她说。她微张着嘴,望望墙壁和我,也望望房间里的一切。她问,她死了是吗?真死了?
一个北京公墓的网页打开了。我看她。是的,小港说,不用回答我,我知道,好奇怪,太奇怪了。
第一条,办理《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1. 在医院内或者去医院途中死亡者,由该医院开具并由负责救助的执业医生填写《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2. 在家里、养老院或其它场所正常死亡者,由申办人携带材料前往死者暂住地或户籍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乡镇卫生院开具《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由负责调查的执业医生填写。3. 未经救治的非正常死亡者,由申办人携带材料前往死亡事件发生所在地公安局派出所,待法医鉴定书确认后,凭公安司法部门相关证明到死亡发生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乡镇卫生院办理《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
我念“2”的内容给她听,又提了“3”,我们讨论了一下,不能确定是正常死亡者,还是未经救治的非正常死亡者。小港说,真奇怪,人死了,还得证明死了。最后我们决定,先按照“2”来处理。小港说,先帮她换身裤子吧,我不想。她没有说下去。我说,会不会影响医生判断。我不管,她说。
打开卧室的灯,光冲淡屎味,李芍药不似昏暗中那般安静,脸皮白得像要飘起来。好像没怎么挣扎,小港说,死的时候应该没多痛苦。她站在李芍药身边,黑色垃圾袋飘在手中。你先出去吧,她说。于是我出去,站在生活的遗迹中。很快,小港走出来,径自走到厨房,我跟到餐桌旁,她取下墙上挂着的剪刀,重新走进卧室。
我又看了几个网页。其中一个新华网的新闻:办理身后事,竟要跑十几个部门,各界呼唤有关部门简政放权。我替小港感到麻烦。有一个大学生的父亲死了,他写如果亲人在家中去世,首先看一眼时间,要记住亲人逝世的时间,打开门窗,让遗体慢点腐坏。家里备了寿衣的要马上给他穿上,如果没有要马上去买,不然等遗体僵硬就穿不上了。我看时间,10︰37,可怎么确定死亡时间呢。过去的这个夜晚,她可能死在任何时间点,而那时,我和小港无知无觉,或许在聊天、做爱、吃东西。发帖人说三个人勉强帮他父亲穿上了寿衣。我担心小港怎么给李芍药穿衣服,毕竟,李芍药现在硬得像个人台,而且是那样一个弯曲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