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会,没有回应。我探头看一眼,小港背对我,坐在地上,旁边塑料袋已经扎上口,地上还有一包湿巾和纸巾。屎味散得没那么快。床上堆满衣服,床或许有一米五那么宽。李芍药只穿一条内裤,保持着马拉的姿势,尸斑遍布皮肤,无比艳丽。小港十指扎在地上,脆生生的,仿佛被李芍药脸上的白传染了。你还好吗?我问。她转过头,满面泪痕。我不知道给她穿什么衣服,她说,阿妈的衣服都旧了。
第五章
醒来,我听了一会心跳。缓下来后,冒出刚刚的梦。有人坐在路边椅子上,等我经过时突然站起来,才换成他。他笑着问我,牛肉我闺女吃了吗?然后跳到下一个场景,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到跟前又变成他,再次问同样问题。
我想他肯定是死了。我想了一会死亡。李芍药,我的妈妈,别的亲人们。还有魏友伦,我几乎忘了这个人。死亡大阅兵。后来又想起我的奶奶。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在下雪。后来想到,我的妈妈死了,其实也有一个妻子死了,一个女儿死了。好像死掉之后,人就只能分成几份,分别在几个人那里扮演死去的角色。我的妈妈,她到底是谁呢。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她,从来没有。
外面的声音是没有声音。窗帘彻底融在两块黑暗里,看不见。我闭着眼,新鲜的死亡和生锈的死亡都在我身边跳舞。黑暗变幻斑斓色彩,像污水油膜的反光。黑暗中站着马蒂斯,死亡们一会像《舞蹈》那样手拉手,一会像《生活的欢乐》那样各自散落。好像它们不满我对死亡轻慢的态度,对我喊,我们是死亡,我们是死亡……
好,死亡。这样热情十足,难道谁能不爱它们吗,这些漂亮的死亡。但它们有点吵。我掀开被子,坐在床边,脚踩地面。很凉。我还活着,好像会永远活下去,这一点让人绝望。我没有渴望死亡的意思,我不想死,但活着让人很不好受。我盯着黑暗,黑暗的呼吸惊起我的汗毛。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浓度会变淡,有几个红色的光点,物品像一团团黑色的气体。我往前走,拉开窗帘,那种连续的响声,给世界装上一个拉链。外面在睡觉,但路灯在工作,整条街道寂静地茫然。理发店门前柱子上,黑白条纹灯也在工作。我希望它们能在工作时偷偷打一会盹。事实上还有人,鬼一样走着,脸上长出夜晚的腮。
于是,我也任由夜晚在我脸上长出腮。前台后面坐着一个方脸年轻人,正在手机上打字。他对我说晚上好。墙上的钟告诉我,11︰41。外面很凉,毕竟是一月了。经过草芳围80号,我想起苏铁。过去三天了,我花了点脑力算出来这个。不可思议,我总忘记他是引导我来到这里的诱因,就好像我一直在这里,从那年一直到此时,而在北岸的工作和生活,只是一场午梦。
珠珠士多的招牌把一小块夜染成红色,里面响着视频声音。咋的二哥,弟弟的酒不好喝?是不是弟弟的酒不好喝?一个男人坐在收银台后面,像个举着手机的家具。我往里走,停在两台大冷藏柜前,隔着玻璃寻找。老弟,说啥话呢,哥哥啥样人你能不知道,哥哥能是那样的人吗?我今天真是不行了,再喝就失控了。我蹲下来,在最底下的角落里找到啤酒,只有青岛和珠江。这两种我都不太喜欢。二哥……这一声二哥情深义重,托着长长的尾音。我吸着冷藏柜的冷气,犹豫拿两瓶一样的,还是一样拿一瓶。一种不喜欢的双倍,两种不喜欢,想不出哪种更好一点。别人的酒能喝,弟弟的酒不能喝?我选择一样一瓶,把两瓶酒摆在柜台上,老板望了一眼,用粤语说十一,然后又盯手机屏幕。老弟,老弟,听我说。这两声老弟同样情深义重。我递过去二十,他扫了一眼,没有站起来,用一只手翻出零钱,丢在桌子上。咱俩这关系,那是靠酒的吗?我走出去,救护车的嘀嘟声飘过建筑,店里传出最后一句对话。这是酒的事吗?二哥,这能是酒的事吗?
绕到纺织路,红色横幅,食靓鸡到百足食府,已经打烊,我趴在玻璃上往里看,所有桌椅都噤声,像教室里突然看到班主任的学生。食只靓鸡,我念叨几遍,往海珠桥方向走。在桥上喝喝酒很舒服,这样的夜有过不少,我和小港走到桥上浪费它。我们喝酒,她一口,我一口。北岸一栋栋高楼凸出夜幕,有一栋始终灯火通明。我们给它起名字,火把。这火为谁而烧,这大火为我们而烧,我们隔岸观火。树丛后那一排酒吧如同水中波动的光影,年轻人热闹和呕吐,飘飘荡荡,而我们永远在江风里。
从纺织路拐上滨江中路,巨大的火把还在燃烧,酒吧仍旧波动。我知道,在当时我对另一些时刻缺乏想象。另一些时刻我们陌生、疏离、怨恨,怀疑幸福的真实性。两种时刻互相观望,在这一个时刻,怀疑另一个时刻。那些心思很难说是假的,它们暂时被掩盖,幸福是真的,那些不快乐的部分也是真的。爱让我们有这项遮掩的能力,幸福的沙尘暴,会覆满沙丘。等这项能力逐渐消失,只留下一片荒漠。过往的幸福像是舌尖上的疼,它一直在人的舌尖上,每一次说话,每一次吞咽,都隐隐作怪,仿佛一种不断吞咽下去的食物。
水声袭人。我对小港说,所有金属里,我最喜欢铜。铜给人的感觉很温柔,铁有点冷,铝没骨气,金银盛气凌人。而且铜的声音也好,像是有个大肚腩。如果可能,我想当个打铜匠,打铜的人好像不会老,仿佛长在苔藓上。
小港说,我喜欢听锯木头的声音,锯木头的动作很残忍,可是我好像知道木头不会疼,所以它的声音不是惨叫,是种软硬适中的哼唧,躺在那儿哼哼唧唧,不愿搭理我的那种赌气。我懂木头,我给它们起名字,我想做一个木匠,不是做家俬的那种木匠。
喝到兴起,小港开始轻轻哼唱《漫步人生路》。她说那是李芍药喜欢的歌。哼着哼着就跳起舞来。她的身体不算柔软,跳起来显得僵硬,两条胳膊重复着由外向内画弧线,屁股左右摇摆,时不时转一个大圈。
小港拉着我的手,招呼我一起跳起来。我模仿她的动作,和她面对面跳。我们跳呀,如同珠江上的两个音符,伸长脖子,嘴唇吻在一起。时间总是忽快忽慢。有时突然下雨,我们跑到桥下。
桥下有很大的人声,膨胀得厉害。我撞上去的时候,正撞在几位年轻人醉醺醺的雄心壮志上。其中一个冲我喊,那个傻逼,过来,给爷们跳个舞。精神上的刺激,结结实实传达给肉体,我脑袋发热,皮肤紧绷,拳头清晰地提醒我它的存在。我对着他们喊,滚吧。很奇怪,这样的勇气并不属于我。他们可受不了这个,围过来揍我一顿。挨揍时我没觉得疼,等他们一哄而散,我躺在地面,慢慢恢复痛觉。
疼痛带来一种畅快,趴在那儿,肉体没有缝隙地往下掉,很舒服。过了一会,我翻身躺着,长出一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我一直躺着,仿佛期待有谁看到。上面时不时有车经过,我担心会有灰尘掉进眼睛,其实没有。这躺着成为一种表演,表演一种反抗,这种反抗让我获得胜利。寒意从后背升起来,空气中弥漫啤酒香,我侧过脸,那瓶珠江碎在我旁边,青岛不知跑哪里去了,我侧脸到另一边,也没有找到。珠江的瓶碴子里还余着一小汪液体,像尿。我特别想喝一口,比任何时候都想喝一口,即使我没那么喜欢这个啤酒,即使像尿。我伸出手臂,疼痛纷纷热情工作,我小心地捏着锋利的断口,还是洒了不少,喝到嘴里的只能论滴。很难喝,我闭着眼睛,舌头在口腔里搅了几圈。
江面驶过一艘汽艇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起来,我感受到一种自由,一种反抗的自由,我可以躺在这儿,牢牢躺着。但同时,这种自由越来越让我慌张,因为没有旁观者。假如我的反抗是种表演,那在此时,它的意义在哪里呢。我真的很想这样躺下去,直到成为谁也无法劝服的景观。但我做不到,开始无聊。脑袋飘飘荡荡,气体似的上升,撞到冷的云,站在那儿有种解脱感。仿佛现在的自由才是真的,刚刚躺在那儿的反抗,只是自我营造的尴尬困境。我稍稍脸红,然后激昂的情绪占据上风,仿佛那些醉汉不值一提,全都不是我的对手。
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情绪低落下来,我甚至开始自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路上没有遇到药店,我想可以问问前台有没有医用酒精之类。但前台没有人,我在门口踟躇时,方脸年轻人在柜台后面缓缓升起来。他的困意消失得很快。他问,你怎么啦,还好吗?
很好,没事,我说。我突然不想再问酒精的事,快速走进电梯。
镜子里的人赤裸上身,左腮处有脚印,是几个套在一起的半圆。我猜是一只滑板鞋。右耳朵底下有小口子,很小,洗掉一点砂砾才看到。胸部、背部、大腿都有挫伤,有些地方渗出细密的血,如同冷玻璃上的水珠。疼痛更明显了,像是急速降低的温度,在肉体里结冰。我还是洗了热水澡,有伤的地方开始着火,在火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睡着也像没睡,声音,画面,人,一直在思维的表面扑腾。过了一小会就醒来,但窗帘已经变薄,映出微亮的方块。疼痛凝固成小一号的铠甲,紧紧攥着我。我的肉体失去弹性,稍微一动,就要碎裂。
梦遵循的逻辑太过理所当然,显得不够灵动。先是重现我的脸被一只脚踩着,看到许多鞋子和脚腕。之后场景切换,眼前是一双皮鞋,保养不好,有些地方蜕皮了,整个鞋面附了薄薄一层灰尘。我听到父亲的哭喊声,有一个瞬间还听到他小声叱责我,让我抱住交警的腿。但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哭泣,只是跪着,深深低头,指甲抓住水泥地面。
有人拉我,让我起来,我仍旧跪着。交警在跟父亲做承诺。吵闹既在近处,也在远处,世界由噪音组成,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存在。印象中听到人群中议论另一处吵闹的原因,一个人的牛丢了,天天来派出所闹。无法准确判断我跪了多久。我被拉起来了,父亲又挣扎了一会终于站起来。时间向前跳了。三轮车厢周围围了几层人,父亲挤进来,拎我出去,丢到面包车上。县里的交警到派出所了,我们去见他们。车里的人全都不认识了,但我知道他们是谁。我们挤作一团,摇摇晃晃。一见到公安就跪下哭,父亲说。我沉默接受了这一点,这不是添乱的时候。没有回应让父亲焦躁,他本来已经足够焦躁了。他大声说,听见了吗。我点了头。面包车驶进派出所大院时,院子里有人正在吵架。车子继续向前,穿过拱门到达第二进院子。车门拉开,我流淌下去,前边一群人涌来了。穿浅蓝色常服的中年人,圆脸,没有戴帽子,额头上有几绺被压扁的刘海。体形偏胖,人看起来疲惫,眉眼始终皱着。有人介绍他时,谁从后面推了我一下,我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了一下。
窗外有小轮子摩擦路面的声音,我感到饿,身体冒出一股热气,仿佛在化冻。下跪,哭泣,用悲惨求取恻隐,这是我们祖传的智慧。回去的面包车里,父亲抱怨我跪得不够及时,也不够久,哭得不够伤心。我一直在想离开时交警说的那句话,赶快拉走吧,人都臭了。天真那么热吗?假如有心,我倒是可以确认日期,查一查历史气温。但没必要这么做。记忆中确实热,可不该那么热,那是春天,麦子的高度我记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我也无法想象母亲的尸体变臭。和火化无关。站在母亲坟墓周围时,母亲总是以完整的肉身形象躺在底下,像河底的水草一样新鲜,随时可能出来吓唬吓唬我。
我很饿。我不想再下跪了,也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我的身体很疼。我忍着痛去撒了尿,挪回被窝。被子很敬业,快速治愈皮肤的凉。疼痛像固体,分布在肉体内部。不知道奶奶下葬了没有。我很久没淋过大雪了。我想吃鲜虾肠粉和胡辣汤。我睡着了,醒来听到窗外一阵狗吠。听上去只有一条,我猜想它只是路过。我想点外卖,犹豫要不要给手机充电。最后还是没有。这种坚持给我一种不能打破的虚荣。坚持到中午,我下楼,走路时身体里住着一个僵尸。我在宝记路边鸡要了腊味煲仔饭,米粒太硬,嚼一口半边身体都在地震。不过红薯叶很好吃。临走时,我打包白切鸡和叉烧,又去牛奶店买了牛奶,旁边巷子口有水果摊子,两筐水灵的草莓特别显眼。我买了香蕉和苹果,又去买了一些面包零食一类的东西。我想这可以支撑我两三天不用出来。
塑料袋提手勒得很细,仿佛和疼痛连在一起。电梯里出来那对北方情侣,男人诶一声,一脸老友重逢的表情。我微笑着点点头,很奇怪两个人为什么还在这里,就好像广州真有值得两人爱的地方。一整天我无所事事,有些时刻很想打开手机,但忍住了。电视机里的内容都很无聊,晚上看了一场足球赛。两个我不知道的球队,穿蓝色衣服的那队,三号球员在一次带球时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仿佛刚刚从另一个空间掉落在那里,丢失了记忆,在思考自己是谁。白色队服的七号来抢他,差一点就抢走。三号的记忆又像回来了,加速两步,把球传了出去。零点过后的电视节目不那么严肃了,那些重播的节目也有了迥异于黄金时段的气质。电视剧还是很无聊,打仗,飞着打架,一些人住在一栋房子里互相折磨。睡睡醒醒间,好几次看到动物世界。一次是狮子和角马,一匹角马浑身羊水,颤抖着找奶头,大角马一直转圈,看起来很不安。镜头给到一条鬣狗,很快,角马和斑马开始奔跑,狮子出现在画面中。我知道那匹小角马肯定要死了,结果它颤颤巍巍地跟一只母狮子对峙,似乎还想从母狮子腹下寻找奶头。母狮子抬起右爪按了按小角马的头,然后趴下来跟它亲近。但后来,一只小狮子在水边咬死一匹小角马,小狮子圆滚滚的脑袋,很可爱,嘴里叼着小角马尸体,蹒跚向前。我想这是另一匹角马了。远处一群大象,正在扮演敦厚的好动物。另一次是海岛,叫加拉帕戈斯,有黑色石头和黑色沙滩,一只海龟掉入浪里,在白水中荡来荡去。那种脊上长尖刺的蜥蜴,像发福的狼牙棒,苍蝇落在其中一只脑袋上,那只蜥蜴开始漫长的赶苍蝇时刻。我理解它的苦恼。但我想,它不理解我的苦恼。它都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回事。但它们的宁静里,也藏着剑拔弩张。
更多时候任由电视响着,我翻看苏铁的笔记,有时候也想写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只有五个字,我看到她了。
苏铁习惯了她的节奏,提前在一个地方等她出现,或者爬到某栋楼天台上,用望远镜咬住她。她经常有一些小动作,苏铁无法确认本来如此,还是因为意识到被观察所以如此。比如在海珠桥上敲击护栏,在江边捡一些叶子和果子。比如走着走着站住,靠近江边,上游下游眺望一会,突然回头。
有一段他跟随彭冬伞去新塘公墓的记录,我又看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