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里出来是一段窄路,两边是二三十米高的大树,树冠交叠,留下一些明亮的小窟窿,光芒虚化,往上看,像望着一片廉价星空。再往前,经过一片废弃的工厂,有一座葫芦形水库。白色汽车偏离道路,停在水库边的草地上。彭冬伞走下来,有撮头发很有脾气,在风中翘起。苏铁在远处停下,看着彭冬伞沿着草滩上一条小路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低头照水。远处的水边,有一些褪色的伞,有人坐在下面钓鱼。彭冬伞对着水面整理翘起的头发,然后站着,水面揉碎许多光斑,身上一件风衣。十几分钟后,她原路返回车上,继续往前。
苏铁看着白车拐进新塘公墓,等他进去,眼睛已经丢失目标。他在停车场停下,戴上帽子,换了件外套,取出望远镜放进小包里,坐在车里观察一会,连绵的丘陵,一排排墓碑如同梯田,三五个人在墓田中行走。他下车,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用望远镜找彭冬伞。他绕过一座坟山,站在水边,几十秒后,在山坡中间偏左的步梯上找到目标。圆形的视框里,彭冬伞怀抱一捧黄花,开始沿着一排墓碑走,透过墓碑缝隙,看到风衣下摆被撑开。彭冬伞停在一座墓碑前,弯腰,起身时花已经不在手中。前排墓碑挡住视线,苏铁只能看到墓碑顶部的挑檐。
彭冬伞那么站着,给苏铁一个背影。苏铁知道不该在此时向前,但还是压低帽子,沿着山坡往上走。一个人死了,烧了,剩下一个墓碑上的名字,乖乖排队。一个叫万生明的墓前放着一束还算新鲜的雏菊,苏铁随手捡起来。他走动的时候,彭冬伞远远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整座坟山只有寥寥几个活人,苏铁停在彭冬伞左下方不远处的一座墓前,放下花,打量眼前的墓碑。上面写着:爱女路安宁之墓。左边:生于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故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右边:父路有德,母张凤华,泣立。他在心里算一下年龄,有所感触,站在墓碑前,几乎让人渴望宗教。彭冬伞依旧站在右上方,很近的地方。一股想要跟彭冬伞说话的冲动,让苏铁晃了晃身体。他忍住了。彭冬伞一直没再回头,没发出一点动静,过了一会,径自离开。苏铁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那座墓还散发着花香,但不仅仅是花香了,里面夹着水泥地和灰尘的味道,他想这就是死亡的气味。墓上的字如此简单,连死者的生卒年都没有:陈家贝之墓,李芍药立。
这次之后,笔记上的记录越来越少,经常一页纸只有诸如抽烟、看水之类的词。再次出现完整记录的页面,记录了他和彭冬伞的会面。那天他跟随彭冬伞坐上地铁。彭冬伞的视线没有停在手机屏幕上,她会低头,然后迅速抬头,稍显迷茫地望几眼周围的人。不像在寻找,像是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重新确认周围的一切。地铁上人不少,有一回苏铁低头躲避彭冬伞的视线,看到一位中年男人光秃秃的头顶和手机屏幕。对话列表里,老婆置顶,一个叫微笑的在老婆下面。男人点开,苏铁看到对话框:你今天来吗?今天会很晚。多晚都行,你很久没上岸了,我好想你。我也是。还是那家酒店。
苏铁猜测这个男人在船上工作,他想到自己一个在船上工作的朋友。苏铁还在等待对话继续下去,彭冬伞要出去了。彭冬伞在越秀公园地铁口的奶茶店买奶茶,一直望着出口,苏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他换了副眼镜。彭冬伞拿着奶茶走进越秀公园,先在五羊石像附近转转,然后走小路穿过林子,在一个流水的地方下到湖边。湖的一角铺满鸭子船,船顶落了许多树叶。彭冬伞绕到另一边,走下灰褐色的台阶,到有座小房子的水边平台上,看了看一堆废弃的救生圈。旁边立着两张金属牌,蓝色的写着此处水深禁止游泳,橙色的写着当心落水。她先将奶茶放在木板上,拿出一张纸,仔细擦一块石头。坐下去的时候,有种孩子般的温柔。她很郑重地开始喝第一口,像只好奇的鸟,喝完抬起头,对着湖面点了一圈头。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包小饼干,喝一口奶茶,吃一个小饼干。苏铁在斜上方的路边,坐在一棵树下,享受阳光。有一阵子,他盯着一辆黑色的奥迪驶进不远处的院子,他猜测谁住在里面,出了神。有人在旁边落座,他回过神,发现彭冬伞正对他微笑。
留在纸上的只有四个字,和她谈话。
第六章
疼痛一点点缩小体积,在肌肉里留下一种笨拙。房间里日夜不分明,东西都吃完了,清洁工来过两次,或者三次。
我走出栖身的洞穴,走廊里一股甜丝丝的霉味,很难闻。我希望外面发生点天翻地覆的事。结果酒店外面流淌着粉色的黄昏,和过去一样美好。我心里骂了两句脏话,往前晃悠。我像一个练习走路的人。有一个时刻我停下,突然感到,难过。是难过。很不适应。我想小港了。人们都在行路,归家或赴约,灰蓝色的天空中,浅月依旧如钩。没有人看它,好像独属于我了。我知道自己成了那个刻舟求剑的人。我在船上,没在河里。剑掉下去了,河越行越远,谁都使不上力气。抗拒不了那条河,只能在船舷上刻下一竖。我和小港在河里打捞过月亮,捞起的是一网网水声。我可以听上很多年。不管她怎么想,水声在我这里留下来了,有月亮的夜晚都隐隐作痛。
我讨厌这种情绪,我能闻到自己正在散发腐味,它让我很不祥。好在,我早就不再嘲笑那个楚人了。嘟,嘟嘟。哨子很响。一个光头小男孩噙着不锈钢哨子,没有人管他。他吹得很来劲,像拉屎一样撅着屁股,嘟,嘟,嘟嘟嘟……我从声音的暴力中逃离,想起那块牛肉。它变质了吗?我不懂这件事对那个死去的人为何这样重要。他要死了,他说让闺女记得吃掉那块牛肉,这有点滑稽。那个闺女会希望听到这个吗?你爸临死时让我告诉你,记得吃掉冰箱里的牛肉,它是刚煮的。
牛肉,我的唾液腺分泌口水。我走进一家川渝饭店,要了水煮牛肉,还有回锅肉和清炒时蔬。不耽误你吃午饭,钥匙还在老地方,我耳朵里妈妈声音最后的证据。没有人告诉我,她在流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奶奶死了,我感觉很不真实,她好像死去很久了,结果几天前才死。清炒时蔬上来时,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班要上。盘子里是菜心,蚝油味很重。这些日子我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我还有另一种生活。这片老街区,仿佛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将我俘虏成一种属于它的生物。它的网分泌一种麻醉剂,让我丢失。我怀疑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北岸扮演我。我开始期待那个我,马上又抗拒他,一切很不真实。服务员上菜时,我问她今天几号。啊,几号,她说。她把盘子放下。你不知道几号,她说,6号了。我说,谢谢。她摆摆手,转过身,又转回来,看着我的脸。你看起来好面熟,她说。我看她,她的眉尾断得很滑稽。她说,就觉得刚见过,又想不起来。是吗,我说,可能我长得比较百搭。一扇门后有人喊她,她晃晃头,进了厨房。
回到酒店时,前台有人在办入住,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男人。刚出电梯,我又碰见那对北方情侣。男人拉着黑色箱子,女人抱着一个粉色的熊。男人说,我说就是他,你还不信,看看是不是?男人给女人看手机屏幕。还真是,女人说。男人手机对准我。他说,何小河,是吗,何小河。我不明白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女人扯了他一下,说,你拍人家弄啥。捏个影,男人说,捏个影。我适应了一下这熟悉的乡音,一只手挡住眼睛,想要发火。女人拉着他走,说,快走吧,要晚点了。他从我身边错身过去,进了电梯,手机摄像头还在对准我。你火啦,他说,这一回你火大啦。电梯门合上了。
是的,我火很大,我受过的教育让我的四肢麻木,默默咽下脾气。好些年里我以此为傲,给自己安上情绪管理或者理智一类的词汇。我刷开门,房卡插进取电口,电流温顺地带来光明。电视机打开,一个男人坐在演播台后面说特朗普,他的嘴唇很薄,说话时,向前努成一朵花的形状,像一只发情的章鱼。我躺在床上,想起此时在北岸的朋友们,有一种怯于见到这些朋友的情绪。仿佛连通我们的信号失踪了,我必须重新创造一种信号,才能站在熟悉的人身边。彭冬伞为什么会去小港父亲的坟前,我猜想了一会,毫无头绪。我没有非知道不可的好奇,这一切本就和我无关,连同这些街道,这些建筑,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次想起它们,都像在拙劣地拍马屁。说起那些食物和细节,我都怀着可笑的半个主人的心思,这种自欺的热情,让我在这座城市有了一层虚假的身份,以此区分开我和另一片土地上的另一群人。但,它是假的,对吧?小港家空空的房子,让我的记忆变成布满灰尘的空房间。
我睡着了,做了梦。梦里是个没见过的女人,看不清脸,房间昏暗,但这不是看不清脸的原因,她的存在本身就不清晰,只是一种形象。她坐在餐桌边喝酒,喝着喝着停在那里,任由酒杯在手心生根。后来她站起来,打开冰箱门,一个明亮的洞口,连着另一个空间。在那里,有一块会动的肉,仿佛肉在呼吸。我靠近一些,原来不是肉在动,上面爬满乳白色的蛆。
我翻个身,唤醒肉体里休眠的隐痛。隐痛逐渐变淡,我闭着眼,看到人太多太吵,像大风天的麦浪,一拨又一拨,没个尽头。最里面一圈是眼巴巴的小孩,中间的大人不动,最外面的人尽可能踮起脚尖。我坐在车头踏板上,低下头,看到身上的白孝衣。人群有一线骚动,一个男人挤到前排,脸上很得意。他看了我一会,不满地摇晃脑袋。他说,你看这小孩,妈妈死啦都不知道哭。旁边是位女士。女士说,哭好大一会的啦,刚才上气不接下气,都快喘不过气啦。似乎为错过我哭泣的画面遗憾,男人咂巴两下嘴。男人说,那我进来晚啦。
孩子,许许多多孩子,看起来比我更小。孩子们让我难以承受,因为孩子们天真。男孩,女孩,每一个都眼巴巴望着我,尽力往身后大人身上缩。一个女孩指向蒙着防雨布的车厢。她问,他妈妈在那里面?女人说,是啊。她在那里面干吗?她死啦。死啦是什么?死啦就是不要他啦,他再也见不到他妈妈啦。
我觉得热,几乎睁不开眼,很多背着书包的学生涌上来。好大一会,我左右扭脸,试图甩掉扎羊角辫女孩的注视。她的身后站着一位清瘦的女人。一块鸡蛋糕,圆形的鸡蛋糕,从女人手中传递到女孩手中。握着这块鸡蛋糕,她抬头看了女人几次,才在一句句鼓励下,伸出了胳膊。我感到羞耻,并且愤怒。我摇头,努力向后靠,紧贴着车把下的矩形钢柱。女孩的手马上缩回去了,同时抬头向女人求助。女人从女孩手中拿过鸡蛋糕,尝试塞进我握紧的手里。僵持了一会,她果断掰开我的手塞了进去。吃吧,快吃吧,她说。握着鸡蛋糕,我躲无可躲,像握着悲伤的事,坐在那里生闷气,开不了口说一声谢谢。一位妇人闯进人群,看上去很凶,她手中拿着一袋汽水,袋子上挂着水珠。这种汽水一毛钱一袋。给,她说,喝。没有迁就我的退缩,她直接拿起我的手,塞了进去,然后冲撞着出了人群。一开始,我确实感到不适,可是很快,我的真实感受是,和上一个善意相比,它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我想喝它。我哭了很久,又感觉热,所以嗓子很干。我把它握在手中伪装一会,终于转过身去,咬破一角,小口地吮。我的父亲闯进来,拎起我,县里的交警来了。
很渴,我抓过来矿泉水瓶,灌了两口,有水从嘴角流出,一直流进枕头里。很奇怪,有将近十年时间,和妈妈死亡有关的画面,完全消失在记忆中,只留给我一个事实。然后有一天,它们突然出现,就像赶了很长时间路,终于追上我。我诧异它们的保鲜技术,所有细节都带着一层新鲜的茸毛。
是因为生理上的原因,所以两次善意得到不同待遇吗?我很渴,但不饿。或者是别的。汽水,来自一个高高大大的女性,有力量,不容置疑。鸡蛋糕,试图通过一个小女孩的手施予我。她比我更小,她甚至在怕我,是这一点更伤害我的自尊吗?很容易得出结论,我屈服于强大者的善意,而对弱小者的善意充满憎恨。
那个男人,我用了几个主观的词:得意、不满、遗憾。它们是准确的吗?神态、眼神,脖子转动的速度,下巴抬起放下的角度,语气、语调,回忆提供清晰无比的细节,都在向我证明这几个词的准确性。但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他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比旁人更好,也不比旁人坏到哪里去,他只是希望看到一位尸体旁边的孩子是正在哭泣的。人们同情符合自己期待的可怜对象。妈妈死了,一个孩子哭得很伤心,其中有符合人们期待的部分,那样他也能够很好地同情这个孩子,可怜这个孩子。是这样吧?
敲门声。我以为听错了。几秒钟后又响起。谁呀?我问。没有回应,不响了。我猜测是提供特殊服务的人,准备置之不理。但敲门声又起,连续并且急促。我站起来,脖子僵硬。谁呀,我说。我站在门后,外面没有回应,但还在敲门。我打开门,几个年轻男人围成半圆,举着云台和手机。
他们都在说话,但不是对我说。朋友们,看看,就是他。他们对着手机说话。你们要干吗,我说。干吗?正中间的人说。他的鼻子很尖,手机靠我更近了一点。他说,曝光你的嘴脸,你这种见死不救的人,冷血。其他人也说些类似意思的话。随后尖鼻子重新对着手机说话。朋友们点点关注啊,这个夜熬值了。他的手机扫过旁边也在对手机说话的人。看看,他说,都是来曝光这个人渣的英雄,大家牺牲了睡觉的时间,就为了让大家看看这冷血的人到底是谁。
我关上门,依旧听到他们的叫嚣和调笑。我打电话到前台,对面是男人。你还不知道吗,他说,你在车祸现场的视频,在网上火了,所有人都在议论。我不明白它为什么火了。我说,那就放任他们在你们酒店骚扰客人?他说,肯定不会,我们会跟他们交涉一下,别堵在你的门口,不过他们都订了房间。
几分钟后,我站在床尾,听到门外有人交涉,后来人似乎散了。电话里的男人隔着门说,何先生,我处理好了,您好好休息。我说,谢谢。不用谢,他说,不打扰了,晚安。
静立片刻,我从行李箱中找到充电器,充电线插进手机时,我感到很失败,不过马上用借口抹去了。手机亮了,像一个正在膨胀的宇宙。很陌生,我放过那些微信提醒和来电提醒,打开微博。热搜第七条:男子车祸现场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