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一咬牙,突然抄起鱼绳,缠住邓奇的手腕,又拉上郑苑清的手,带着两人飞快地逃离夜食摊,在雨中奔走。
“你这少爷看……看着有钱,怎么还赖……赖账!”店家急道。
邓奇因为薛瑞这个赖账的举动,心情愉悦了几分。“这样赖账的人,苑清姐一定会讨厌的。”他心想。
被薛瑞抓住手,郑苑清只觉面颊发烫。她看着眼前这个连赖账都赖得那么干脆潇洒、风度翩翩的身影,还有那一句“苑清不可,这是我的心意”,只觉一颗心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融化开来。
“什么人?”杨冲单手执枪,长枪横在雨中,枪尖指着油伞下的中年男子。
“两位杨爷,我,汤磕……磕巴。刚有一个少年郎看着像是富家公子,带着两人在我夜食摊吃白食,还抢……抢我的鱼绳。这下我怎……怎么敢……敢回家?”
“你害怕你家婆娘,找我们做何?”看着一脸苦相的中年人,杨冲哭笑不得地说道。
一旁,杨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枚铜子,“可……可我在钱上发……发现了这个印字。”
“印字?什么印字?你夫人的巴掌印?”杨于嘲笑道。
杨冲瞥了瞥铜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铜子给我。”
汤磕巴犹豫一会儿,把铜子抛了过去:“看……看完还我。”杨冲接过铜子,稍一辨认道:“是节帅府的造印!”
“那小子偏挑着雨夜来河西胡闹?”杨于也笑不出来了。
“去节帅府找人吧。”
“来不及了,黑夜雨大,万一碰上杀人恶鬼……得赶快把他找回来。”
杨冲朝桥底下吹了一声尖哨,两艘乌篷船漂了过来,暂时替两人把守桥道。
杨于抓起红缨枪,跟着杨冲朝河西疾驰而去。
汤磕巴不甘地捡起地上的铜子,满脸苦瓜相:“剩下的钱……钱找谁要啊?”
四下寂静,除了哗啦啦的雨点声,没有谁再来回应倒霉的汤磕巴。
双杨校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最激烈的捕杀行动发生前,找到薛瑞,将他安全地带回节帅府。
在靠近岭南街最近的一条巷子里,有三人率先赶到了发射磷弹的方位,只见地上两具尸体,一具躺着,一具趴着,刻着数字“柒”的木牌掉在洼地里,被泥水没过一半。
在河东,升平坊四层楼的窗户全部开着。坊内的每一张方桌圆桌上都摆满了酒肉菜肴。离窗户最近的一张梨木椅子上,一个锦衣宾客突然放下酒杯,激动地指着天上的红光磷弹说:“有磷弹!赤头郎发现杀人恶鬼的踪迹了!”
锦衣宾客的呼喊引得享乐客们纷纷快步走到窗边,拥在窗沿上,朝河西看去。
“开赌局!我瞧着今晚这些个赤头郎抓不着杀人恶鬼。”锦衣宾客高举一张银票喊道。
“周兄,这种赌约有什么意思,不如赌一赌今晚会死几个赤头郎。”“赤头郎?怎么也得死上俩吧。”
“赌约,自然得有个彩头吧。”
被唤作周兄的男子双目放光地看着友人怀里的女子。
“周兄,就赌上这姑娘和你清平街的两间玉店如何?”
友人怀中的女子一听自己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赌约,笑得直颤。
“好!”周兄咬咬牙答应道,“我就赌今晚赤头郎都活不了。”
姑娘、客人、小厮和老鸨,所有人都在讨论着河西上空时不时出现的磷弹,整座升平坊气氛欢愉热烈,比看长安来的戏班子唱戏时还热闹。
在上一枚磷弹射出不久的小巷里,郑苑清眼眶泛红,不住地颤抖。
薛瑞握着郑苑清的手越发紧了几分:“有我在。”
七号的面具落在地上,一条血口子从鼻尖延伸到额头。另一具趴着的尸体背上插了一把死者生前使用的朴头枪。
不远处,又是一道磷弹飞起。
薛瑞不做他想,带着两人追赶过去。
棍子被一把黑刀劈断,九号矮子向后一撤,躲过致命的一击,他头上戴着的斗笠却裂成了两半。
还没喘上半口气,九号矮子只觉有人从后方袭击,回头一看,只见一人反手握着一把同样制式的黑刀一刀捅去,自己的高个子跟班身体被捅了个窟窿。
九号刚想要救人,下一刻却头颅落下,身首分离。
三人赶到,薛瑞抽出软剑横在身前,邓奇也跟着拔出剑。
“小奇子,小心。”薛瑞低呼。
邓奇侧头,弯腰向后一脚踹去,杀手躬身躲过,后退消失。
“叮叮叮——”接连数声,另一杀手见薛瑞挡下了自己所有的攻击,也转头逃跑。
“想跑!”薛瑞挡下杀手几个回合,顿时信心大涨,一把搂过郑苑清就追了上去。
手腕上的鱼绳一紧,邓奇也跟了上去。
在主街的一个丁字路口,两名杀手终于被围住了。
熊一样的八号从怀中掏出一颗磷弹,只见一道绿光冲天而起,没出十忽,十来个戴着面具、手持刀枪剑戟的人出现在八号的身后。
“我们三拨二十人,你们插翅难逃。”
从旁屋顶又落下一人,与两名杀手一起站在包围圈中间。
“原来有三尊杀人恶鬼。”从来没有开过口的一号惊讶道。
“他娘的什么杀人恶鬼,看老子今天把他们揍成猪崽子,再五花大绑地抬去领赏钱。”八号振臂一挥,身后的十几人率先冲向三名杀手。
“砰砰砰砰……”很快,八号召来的十几个帮手或倒地呼号,或挂在墙头,生死不知。
三名杀手挑衅地看着八号。
一号持棍横扫,三名杀手分出一人与他缠斗起来。
八号举起拳头对准杀手,“嗖嗖”地连续飞出袖箭。一名杀手提刀挑开袖箭,迅速靠近八号。
剩下的一名杀手不断地袭击郑苑清,薛瑞和邓奇两人慌忙提剑招架。
“这样下去不行,你快带苑清走,我一个人才好施展。”薛瑞喘着气指挥邓奇。
“我都说了,那么危险别带上苑清姐,你们富家少爷真是狂妄自大。”
“打完再吵。”说话间,薛瑞一剑挑开杀手的攻击。
朝天一棒砸下,一号的棍子被杀手抓住。杀手拔出一把短刀,划伤了一号的小腿。
八号射出了几乎全部的袖箭,杀手依旧毫发无损,且离他越来越近。杀手掷出一把短刀,打落了八号的最后一支袖箭,顺势扎进了他的肩膀。
元化寺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虽不似几街之隔的雨夜激斗来得激烈,却也同样让人紧张压抑。
花姑退回老盲客身边,神色不善地看着这个贸然前来的陌生人。
冷惊忌惮万分地站在寺院的破门边,盯着盘坐在佛像前的老盲客。
“后生,不用那么紧张,坐下吧。”
“前辈客气,站着挺好。”
“随你吧……找我何事?”老盲客眯起眼睛问道。
“前辈,程大人已与我说了。”
“哦。”
“前辈若肯出手杀那马夫……”冷惊今晚前来,最希望达到的目的便是直接说服眼前这个给自己一股无从下手之感的老盲客,去把李辅国身边的“免死令”摘了。
“没商量。”老盲客语气平淡。
“可是……”
“未找到旧人,未完成旧愿,你就是拿出乌木七尖叶也没得商量。”
“如今越州纷乱,哪里去找?”
“线索是你们提供的,现在却问我去哪里找,耍我不成?”说着,篝火的火焰又蹿高了几分。
冷惊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老盲客灰淡的双目,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来是听闻了一些踪迹,但并未给前辈做过什么保证。不过,我倒是想起了日前碰上的一个卖伞郎,着实有些古怪。”
“你说的那卖伞郎可是个瞎小子?”花姑突然问道。
“姑娘认识?”冷惊微微打量一旁的姑娘。
花姑脸颊上三道浅淡的疤痕,在篝火的照映下显得比平日更加狰狞。精致俏皮的面孔配上带着戾气的三道淡疤,看得冷惊一愣。
“后生,你在看什么?”老盲客淡淡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愠怒。
“那小子倒是与前辈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前辈给人的感觉那么地……”
“什么?”
“静水流深。”此刻,冷惊内心除了紧张不安,还生出了一个念头,想试试老盲客的深浅。
“我爷爷要找的人应该比他年纪还大,怎么可能是那卖伞郎。”
“那小子也有几分本事,没准找他师傅能盘问出对前辈有用的线索。”
“街上都打成那样了,你不去帮忙?”老盲客不接话头,戏谑地看着冷惊。
“我只为朝廷办事,此地纷乱与我何干?”
“不错,朝廷鹰犬倒也不全是庸手。”
“比不得前辈。”
“你走吧。”老盲客淡淡说道。
“有了新线索,定再来知会前辈。”
走出元化寺,冷惊回想起方才陡然升高的火焰,他眼神中又流露出万分的忌惮,嘴里喃喃道:“迟早试你一试。”
他撑开一把棕皮油伞,朝街道远处的一个方向看了看,稍稍驻足便转身朝反方向踏步离去。
冷惊遥看的方位,正是赤头郎陷入恶斗之地。
熊壮的赤头郎跪在地上,抱着面具残破露出面容的一号,颤声道:“棍……棍子,怎么是你?”
奄奄一息的棍子正是巡防营门口那个驱赶邓奇的守卫。他虚弱地抬起手臂,试图将熊壮赤头郎的面具往上推一推,好看清他的面容。
手指触碰到面具的下颏,留下两道血红色的指印,棍子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口中也没了呼吸。
熊壮的赤头郎紧紧地握着棍子的手,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棍子,我一定……”
邓奇抱着受到惊吓晕了过去的郑苑清准备逃跑,身后一把短刀偷袭而来。
一旁,薛瑞无暇顾及,勉强地抵挡着黑刀的攻势。
三点寒芒止步在薛瑞脑后的一尺处,及时赶到的杨冲掷出手中的红缨枪救了薛瑞一命。
邓奇怀抱郑苑清,行动缓慢了许多,终究没能躲过偷袭,胸口被泛着绿光的短刀划伤,渐渐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挂在邓奇胸口的吊坠绳子也被切断,牙坠掉落一旁,顺着雨水的冲刷滚落到主街边坑洼不平的排水渠里,顺着弯弯绕绕的水渠流走。
其余赤头郎无暇顾及邓奇,依旧在战斗着。
杨冲站在楼顶,将长枪掷向杀手。薛瑞平举着剑跟在飞掷的长枪之后,杀招之后再接一个杀招,试图一击绞杀落单的杀手。
眼见就要得手,另一名杀手从二层的窗沿飞出,快步来到杨冲身后。
杨冲只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一把钝器狠狠砸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控制不住的眩晕感。
在杨冲模糊的视线里,弟弟杨于的脖子被黑刀柄结结实实地砸中,随即倒下。
场中只剩薛瑞跟三人缠斗,他横剑接住三把同时挥来的黑刀,被巨力逼得跪了下来。
第二日的清晨,雨雾还未散尽,途经河西的越州二号人物鱼继典就遇见了三名有恃无恐的杀手。所幸他向来谨慎,出行之时带了百来私兵,才得以将恶鬼击退。
这是时隔一年之后,又一个浙东道的顶层人物遇刺。
一时间气氛紧张,巡防营全部出动,将河西的南侧岭南街围堵得水泄不通。身穿淡青色制式衣服的青羽营将士们在河西的大小阁楼上来回腾挪着。从远处看,一个个人影在晨雾中时现时隐,严肃而诡异。
越州的城门紧紧地关上,估摸着今日不会再打开了。城墙上五步一兵丁,十步一弓手。看这阵仗,不明就里的百姓还以为又要打仗了,只不过城墙上所有的将士兵丁都面朝城里,好像在严防戒备着什么人逃出城。
越州河上漂荡的乌篷船也多了许多。
收到消息的李自良带着节帅府的一队精锐赶到河西,发现了晕倒在岭南主街上的杨冲杨于,四名生死未卜的赤头郎和一个不知身份的女子。
灌水吞下药丸的杨冲和杨于有所好转,逐渐清醒。
根据杨冲杨于的口述,他们只知十六号赤头郎带着薛瑞和倒地的女子参与了昨夜的追捕行动,结果同时碰上三只杀人恶鬼……
“一号、七号、八号、九号,以及他们的随从无一幸免。”
几名兵丁抬起四具赤头郎的尸体,旁边一什将要去摘他们的面具,被李自良拦下:“别掀面具,先带回去。”
场中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淡,李自良也搜寻不出什么重要线索。
李自良不再浪费时间,他很清楚,当务之急是动用全部力量搜寻不知生死的薛瑞。即便在李自良这样的高手眼里,薛瑞也怕是凶多吉少,可他毕竟是越州的重要人物,最有可能成为浙东道下一任节度使,所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于是乎就有了这么一幕:越州封城,搜寻队搜遍了河西的每一个角落,有地面盘查的,有河中打捞的。
自古以来,无论是哪个朝代,在事情发生后人们大多会追根溯源,厘清事实真相。追究责任对事情的解决是否有实际帮助,实在耐人寻味,但所有人都本能地觉得,只要找到了事件的责任对象,就能立马解决所有的难题。在这一点上,秦汉三国东西晋不例外,五胡十六南北朝也不例外,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的大唐更不会例外。
所以,整件事情在拼凑了杨冲、杨于、汤磕巴等人的口述之后,再结合一些百姓夜半听见的打斗声,最终找出了三个责任对象。
第一责任对象就是郑苑清。为什么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女子能在杀人恶鬼手中奇迹般地活下来?这个匪夷所思的结果谜团重重,令人疑惑。
第二责任对象自然是第十六号赤头郎邓奇——此人带着薛瑞在危险的时间来到一个危险的地方干一桩极其危险的事情,是何居心?
第三责任对象就不单单是某一个人,而是岭南街的街民。同时出现的三名杀人恶鬼为什么在昨晚就偏偏出现在从前未曾光顾过的地点——岭南街?依李自良和几名负责刑案的要员看来,这条街上所有的百姓都有可能与杀人恶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或杀人恶鬼就藏在他们中间。追溯过往,一百多个雨夜,唯独河西的这条街没有死过人,这难道还不可疑吗?
于是乎,兵丁们猛泼冷水,泼醒了昏厥在地的郑苑清,把她押上了囚车。
于是乎,戴着面具、不省人事的邓奇被抬走了。
于是乎,在详细的盘查和严厉的拷问后,一部分不是祖辈三代都生活在岭南街的街民均成为嫌疑对象,以一种讽刺的方式进入了他们梦想的福地——越州河东。
邓奇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起码在到达越州大牢的这段不远的路途上,他过得比郑苑清和一众岭南街的所谓嫌犯舒服——两名青羽营的斥候抬着邓奇走屋顶的道,一路轻飘起落,直抵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