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李辅国有见风使舵的意思,朝廷、魏博、浙东节帅府对自己的态度也模棱两可,接下来究竟是按兵不动,还是有所行动?
一时间,鱼继典惊疑不定。他觉得自己犹如走进了一个七拐八拐的深巷里,巷子的前头是宣政殿的大门;巷子的后头是中书令府邸的后门;往左是魏博的自留地;往右是一团迷雾,只闻迷雾之后时不时传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
巷子里,邓奇只听见花姑在跟人说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云云。
至于跟花姑说话的家伙说了些什么,邓奇却没有听见。“其实根本就没有人跟花姑说话,她就是个喜欢大白天自言自语的疯子。”心情烦闷的邓奇一想到此不禁莞尔。
就在邓奇准备离开的时候,几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老盲客立刻蜷缩起身子藏于房梁的暗角下。
“呦,我说是谁。这艳戏子怎么不在酒馆唱戏,来这没人的地方吊嗓子哪。”一个獐头鼠目、眼角吊起、身着差服的人跟同伙调笑着接近花姑。
“爷爷,有麻烦。”花姑小声地朝房梁上说道。
老盲客依旧蜷缩着不见任何动作,他别有深意地斜了一眼邓奇所在的方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麻烦来了,说不定有人会帮你解决。”
在不远处偷听的邓奇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自己有些发凉的后颈,疑惑道:“奇怪,怎么总感觉有人盯着我。”
三角吊眼的衙差已经走到了花姑跟前,绕着她转了两圈,全方位地打量着这个灵秀的女子。
另几个差役也在一边嘻嘻哈哈地调戏着,一阵兴奋。
“让开!”花姑面如寒冰,没有去看几个差役。她一步步向前挪动,但是这几个人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邓奇听声音就知道几年前自己大闹药铺时,就是被这个吊眼差役和几个同伙按在地上毒打。他自嘲地笑了笑,准备掉头离开。
吊眼差役一把摸在花姑的屁股上,摸到了一袋子生硬的东西,随即两眼放光道:“老子今天财色双收啊。”
邓奇停住了脚步:“对了,今天聚拢了那么多人看这疯婆子连说带唱,赏钱又怎么会少……”
吊眼差役的手搭在了花姑的肩膀上,涎笑着说:“虽然脸上有三道疤,但我们几个可不嫌弃你。瞧这身段,跟塞外的胡姬有得一拼。走,兵爷送你回去。”几个差役相视大笑起来。
花姑朝屋檐下的阴影看去,不见老盲客的踪影。
花姑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同时东张西望着,盼着爷爷从哪儿冒出来救自己。
“花姑,你怎么还在这儿啊?郑老板正急着找你回去,客人们都等着听你说书唱曲呢!”邓奇急匆匆地绕过几位差役走到花姑面前,一把抓起花姑的手,拉着她朝巷口快步走去。
“等等,我怎么看这小子有点眼熟?”吊眼差役拦住邓奇的去路。
“请几位兵爷行个方便。”邓奇低着头说道。
吊眼差役微微蹲下仔细打量一番,突然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是你啊,瞎小子!几年前在药材铺门口,就是兵爷我‘照顾’的你。呵呵,今天是不是又需要兵爷‘照顾’了?”
吊眼差役和几个同伙嘲笑邓奇,一副看不起他的模样。
邓奇抬起头来,突然一脚踹上去,接着拉上花姑一头钻进巷子。
吊眼差役一屁股摔在地上,稍一愣神后喊道:“还能让那小子抢了到手的肥鹅不成?追啊!”
邓奇紧紧抓着花姑的手,飞快地奔走:“钱袋子先给我,你拿着不方便。”
花姑一下子将钱袋放回自己的兜里,笑道:“挺方便的。哎,你不是会轻功吗,带我上梁啊。”
“你太沉了。”
花姑登时生气,正要骂去,邓奇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左边。”四通巷子口,邓奇选择绕向左边。
两人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两个差役从右边的走道追来。
“奇怪,人去哪儿了?明明听见声音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
左边的拐角,邓奇和花姑的背影一闪而过。两个差役转头时只看见空荡荡的巷子和几个腌菜缸。
“喂,小子,你怎么跟我爷爷一样,能知道别人从哪里追来?肯定是蒙的吧。”
“你爷爷也办得到?”邓奇吃惊道。
“我爷爷比你厉害多了,他能预知别人想干什么。”
“吹牛……最多是瞎的年头久了,耳朵比我灵些罢了。”邓奇不服气道。
“还是左边。”两人跑到一条丁字巷口,邓奇又选了左边的巷道。
吊眼差役带着两个同伙出现在右边的巷道。三人停下来喘气休息,吊眼差役望向四周,说道:“他娘的,这小子古怪。”
“听说这小子轻功不错。”
“我听人说他耳朵贼精,别人说悄悄话他都能听见。”
“看住房顶,要是他飞起来就用袖箭射下来。”
“啊”的一声尖叫,花姑被几只从酱缸里爬出来的老鼠吓了一跳。“在那儿!”
分成几拨的差役们重新聚拢到一起,把邓奇和花姑堵在了巷尾。
“你一个牙尖嘴利的流民还怕老鼠?”邓奇咬牙切齿地埋怨道。
“我那是对某个登徒瞎子表示恶心罢了。”花姑毫不相让。
邓奇知道今天的事情无法善了,随即伸手朝花姑的腰一搂,就要带着她跳上房顶。
“小子,你再动一下试试?”邓奇刚落在屋顶上,脚边的瓦片就被一支短箭打碎。
邓奇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差役抛出一根绳子,缠住邓奇的脚踝使劲一扯,邓奇和花姑两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幸好这小巷子没有铺上青石板,否则这一摔非把垫在底下的邓奇给摔出魂来不可。
这一摔,花姑腰间藏的短刀“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刀头朝下,刀身尽数没入土中。
吊眼差役等人的神情有几分后怕,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说书女子居然藏着一把锋利的短刀。一想到刚才自己还肆无忌惮地勾搭搂抱,几人心中的后怕在一瞬间转化成一股羞怒,化成了雨点般的拳脚,朝摔在地上的两人打去。
邓奇一个翻身把花姑压在身下,悄悄地伸手揽过掉在一旁的钱袋子。
差役们的拳打脚踢“盖”着邓奇,邓奇“盖”着花姑,花姑“盖”着钱袋子。
邓奇将真气运行到背部,每挨一下拳脚,就暗笑一声,按着钱袋子的手也抓得愈发紧了几分,仿佛每一次的疼痛都能换来一份额外的钱财似的。
几个差役看跪趴着的小子跟没事人一样,气喘之下心中的火气又蹿旺了几分,从旁边抄起竹棍、石头和挂在腰间的刀鞘等一应钝器重物,朝着邓奇铁板一般的后背更加发狠地打砸起来。
邓奇的喉咙里冒出一阵腥气,大蒜、葱花、青菜梗混着黄酒的污物从邓奇的嘴里喷涌而出。
花姑尖叫,边上的差役们见状也一阵恶心。
“喂,你们几个在干什么?等下就要换班了。”一个年轻许多,胡须都没长全的差役巡逻到小巷时,看到了几人正在狠揍两个倒霉鬼,很识趣地没有阻拦,只是说了些要换班之类的事情,便一脸忌讳地小跑离开。
“吊眼,这小子老给我们送伞,指不定认识几个兄弟,还是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吊眼和这伙差役不仅打累了,也被邓奇的呕吐物给恶心到了,看着满脸呕吐物、散着恶臭的花姑更是没了兴致。
吊眼狠狠地剜了邓奇一眼,连狠话都没有说,带着几人就如躲丧门星似的快步离去。
花姑发了疯一样扒下邓奇的外衣,在自己脸上不停地擦拭,用完袖子用衣襟,用完衣襟用衣兜,总之把衣服上的每一寸都用到了。
此时,花姑一脸红红绿绿的,脂粉混着一点残存擦不去的残食,原先秀丽的脸庞,好像画师笔下的走兽,张狂、凶恶,还带着一点滑稽。要是有人见到花姑,准会以为自己碰上了女鬼,立刻掉头逃命。
“喂……你没事吧?!”花姑的语气有些凶恶。
邓奇跟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得意道:“真气都运到了后背,就他们几个怎么可能打疼我。”
“没事?你为何要吐?”
“还是稍稍有一些疼的。再说了,不这样能把那几个混账恶心走吗?”邓奇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你是故意的?”
邓奇尝试舒展周身,发出“咔咔”的响声,背部传来的疼痛还是让他脑门渗汗。
花姑见状,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邓奇弯下腰去,捡着散落在外的铜币。
“你在做什么?”
邓奇停下了捡钱的动作,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阵杀意。
邓奇僵着脸站起身,双手拿着钱袋子递到花姑的手上。“花姑,是你害得我们暴露了行踪。我这上天入地无处可逃,还要带着你这个姑奶奶……”邓奇装作极度害怕的模样。
花姑拔出插在泥地里的短刀,作势就要朝邓奇的肩膀捅去。
刀在离邓奇肩膀大约三掌的时候,落在了地上。脸色铁青的花姑蹲在地上,一阵呕吐。
邓奇蹲下凑近,闻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呕吐物,不仅不嫌弃,还有些羡慕地说道:“你的伙食还真不错啊。”
花姑刚站起身要找邓奇算账,却无力地蹲下再次呕吐起来。
等花姑吐干净了,邓奇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道:“可舒服些了?”
花姑虚弱得连瞪眼都费力,懒得搭理邓奇。
“花姑,我今天救了你,还被打成了这样,算不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怎么,觉得自己英雄救美了?”花姑靠在墙角,冷冷地说道。
邓奇觉得有些发怵,赔着笑道:“你自然是美人,我可算不上什么英雄,都是玩笑话。”他尴尬地笑了笑,“只是最近我需要一些钱两救急,你那钱袋子分量不轻,可借我一些?”邓奇嬉皮笑脸的表情配上希冀的目光,不得不承认,任谁看到这副贱样也不免心生怒意。
花姑实在没力气骂他了:“救什么急?”
“什么什么急?你管我救什么急,你看我刚才挨了少说有三十几拳、四十几脚……当然你要拒绝救命恩人我也没办法。”
“明明只有十几拳、十几脚。”花姑认真地回应道,一副“谁也别想蒙我”的样子。
“你……你被我护在身下居然还有心思去数我挨了几下打?”邓奇一时语塞,随即又小声辩驳道,“不管我挨了几下拳脚,我已经疼得呕出黄胆水,但是……”
花姑打断了邓奇的絮叨:“别在我面前再提那个字了!”
“哪个字?‘呕’吗?”邓奇迟疑了片刻,“好吧,以后不提‘呕’字了。”
花姑吃力地拿起防身短刀。
花姑后来一直都没想明白,就算想明白了也不会承认,她对邓奇产生异样之情的那瞬间,竟然是邓奇将自己压在身下保护的同时又吐了自己一脸的那一刻。
邓奇也从来不敢相信,也绝对不可能相信,自己寻常这翻身一压、一吐,竟为很久以后的一段武林佳话埋下了伏笔。
几十年后,在万通阁的九层阁顶上,老邓奇是这样对掌书说的:“年少之时,我一人一剑,何等英雄气概,想那母老虎……”
老邓奇因为这一通消息,赚了万通阁五百两纹银的报酬。万通阁转脸将这信息散往疆内域外、大小城镇,赚得纹银不下五千两。最后这则江湖笑谈绕了一圈传到花姑的耳朵里,于是老邓奇赚来的五百两纹银被悉数没收,半截胡子也被割了个干净,只有待日后长出才好出门见人,对得起他的身份。
而此时,这两个日后可能会成为大唐甚至域外百姓茶余饭后谈资的人,正步步为营地相互博弈着,起码邓奇是一步一个心思,盘算着如何把这袋里的钱给光明正大地弄到手。
巷子里,邓奇背着花姑绕来绕去,朝酒馆走去。
“就十文,爱要不要。”虚弱的花姑趴在邓奇背上,“你手往前挪挪,摸着我屁股了。”
“都是江湖儿女,救个急,日后一定还你。八十文,姑奶奶,起码要八十文钱。你要算利息也可以。”邓奇背着花姑一边走,一边和她商量着。
“三十文,爱要不要。”
“五十文!”讨价还价仍在继续。
“四十文,一个月两分利,先送我去河边。”
“好吧,那就四十五文吧!”邓奇一脸的不甘。
花姑从钱袋子里拿出四串吊钱扔给了邓奇。
邓奇得了钱,嘴角泛起一抹笑意,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河边,花姑从邓奇背上下来,走下了两级石阶,捧着河水使劲地在自己脸上搓揉着。“还好这河水清澈。”
“清澈吗?我怎么觉得那么脏?”前一刻还一脸轻松的邓奇内心突然有些沉重起来。想到自己要离开河西,他满心地惆怅……
河西的穷人如蝼蚁般卑微地活着,谁也逃不过一个“苦”字。这是一个无望之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此刻河水清澈与否与他无关,他心里更愿意把它想象成一条肮脏的、丝毫不值得留恋的河流。


第十三章 繁阁有黄雀,旧院故人来
城门口,上岗守备的吊眼差役几人一同计划着日后如何找邓奇和花姑的麻烦。
一想到那摊恶心的呕吐物,吊眼差役便觉心中一股无名之火无处发泄,心情很是烦躁。
“喂,什么人?”
“官爷,我们是远道而来的胡商,打算用宝石和弯刀换一些黄酒、绢帛回乡。”
“宝石和弯刀换绢帛和黄酒?把箱子打开。”
穿着胡人服饰的头领与吊眼交谈周旋了起来。
偷偷摸摸溜回伞铺的邓奇坐在自己的小破板床上,身体轻轻地颤抖着,破板床也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声,好像在跟邓奇道别。
二楼的卧房里,邓不漏微微咧嘴。他很笃定地认为,自己这个目力微弱的徒弟,扬言要离开越州这样熟悉的环境,没人帮助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果然一切如他料想的那般,这小子偷偷溜了回来,估计明早之前,他就该臊眉耷眼地向他道歉讨饶了。
邓不漏这样想着,拿出床底下的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刻着“招财进宝”的木剑。邓不漏没有去取木剑,伸出拇指在匣子内的一角轻轻一叩,木匣子的侧面弹出了一条两指宽、两臂长的暗格。
暗格里,一把锈迹斑斑的剑静静地躺着。
邓奇在院里驻足了片刻,最后推门离去。
与郑苑清碰头,邓奇将在花姑那里索要而来的钱财作为盘缠,一股脑儿地全部交给了她,借机握住了她的手。
郑苑清迟疑了一下,将手抽离,拿出一套胡人的衣服递给邓奇。“小奇子,你上了监军院的通缉令。你扮成胡商吧,出城时就说我是你在城里买的丫鬟,不会引起人怀疑。出城后我们就绕道明州,再往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