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店家出来收拾残食桶时,发现十几个乞丐瑟瑟发抖地躲在一旁。残食桶边趴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瞎子,他手里的石头上也沾满了鲜血。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中年盲客剩下一些给众乞丐。
中年盲客恢复了些许体力,使尽浑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离开前,他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店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从此以后,我只靠我自己。”说完,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店家愣了愣,不知所措。
“在拼了最后一口气,我才争抢到寻常乞丐也可争得的食物之后,我依旧是个流浪的盲客。”老盲客在篝火前换了个姿势,缓缓地说道,“但是在那一刻,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邓奇好奇地问。
篝火映着老盲客沧桑的脸,他波澜不惊的灰白双目仿佛射出两道精光。
“我叫杜阴阳。眼瞎之前,整个武林都喊我‘杜阎王’。”
邓奇一副灵魂出了窍的样子,思绪随着杜阴阳的讲述飘浮……
杜阴阳盘坐在角落,调动微弱的真气一轮接一轮地循环周身。
他的武学底子、意识、悟性和不畏生死的觉悟等因素绞缠在一起,注定今晚这世上要有一只瞎凤凰,在即将熄灭的微弱烛光中燃起冲天烈焰,涅槃重生。
伴随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彻大悟,杜阴阳不断地运气,萎缩的经脉血管被渐渐充盈的真气反复冲刷。他把满溢的真气泄于耳,耳力增;泄于鼻,嗅觉敏;泄于手,气力强;最后泄于全身,而不再拘泥于某一经脉之中。
杜阴阳的内息或恢复了百中之一,真气从周身的皮肤向外溢散,形成无形的保护圈。就在那一刻,他好像置身在一个硕大的棉花团,轻柔无感。
屁股边的一个小虫触碰到了这个“棉花团”,他立刻便感知到了。
杜阴阳怔住了……不知不觉中,他勾勒出了一个雏形,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全新的武学框架。
他仰天长啸,啸声里包含了数年来的不甘、委屈和忍耐,似乎要将沉沉黑夜撕开一个口子。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小巷,一只污黑的、大脚指甲盖儿都翻折了一半的脚从黑暗的墙角探出,暴露在阳光下。
这是一个皮包骨头的盲客,他衣不遮体,蓬头垢面,左手握一根竹杖,右手端一个破酒坛底,看上去像是乞丐,且是混得极差的那种。
这也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盲客,他腰背直挺,下巴微扬地行走在阳光下,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杜阴阳来到茶食铺门口,拿出一把散发着阴寒之气的小刀。睡眼惺忪的店家吓得一个激灵,以为盲客起了凶心想要打劫。
杜阴阳拿起刀柄朝地上狠狠地砸去,刀柄上一颗细小的玉石掉了下来。“承蒙兄台开化之恩,作为答谢,还请兄台收下这颗玉石。”
店家看着自己掌中被硬塞来的一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玉石,连他这外行都看出其价值不菲。店家再抬头时,杜阴阳正在蒸笼边接连地抓着包子往怀中不要命地塞,要不是因为衣服破烂盖不住冒出的蒸气,只怕会被路人误以为是个怀孕的妇人,滑稽得很。
更让店家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盲客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他,他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笑容:“恩人,不介意我多拿几个包子吧?”
“哦……哦,你拿吧……”店家挥了挥手。
杜阴阳挺着“大肚子”朝店家再抱一拳,扬长而去。
膀大腰圆的妇人从门口走出来,看见怀中揣满包子的盲客,就要追上去。
店家怯生生地拦住了妇人。她正要发飙,店家伸出手掌,露出一颗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绿色荧光的玉石。
妇人当即拿起玉石左瞧右瞧,眉开眼笑道:“相公,你说这卖到镇里的当铺,可以换多少屉包子?”
杜阴阳站在猎户家的篱笆外,准备推开篱笆门。
“娘,爹这次又要去山上猎杀什么野兽?听说现在一张虎皮在镇里能卖上的价格,可以换一家人过一整个冬天的食用嘞。”猎户的大儿子有些痴傻地说道。
“胡扯些什么!你爹碰到老虎还有命回来吗?”猎户妻子语气不善。
“那可不一定,爹爹有了诱饵,再配上新磨的猎刀,没准可以偷袭杀掉一只老虎。”猎户的小儿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们爹爹才出去一天,安心等着吧。”猎户妻子也露出期盼的神色。
杜阴阳没了“重见天日”的沉稳气度,急匆匆地朝山林里奔去。他沿路磕磕绊绊地摔了好几次,却毫不在意满身的小伤,只是集中精神去追寻猎户的踪迹。
一棵参天古松之下,猎户神色犹豫,驻足不前。他听见深林里传来悠长的低吼声。经验老道的猎户分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百兽之王。
“难怪走了十几里山路,连只小畜生的尾巴都见不到。”猎户自言自语道。
若放弃,此趟进山半点收获都没有,他心有不甘;若不放弃,不管是什么体态的兽王,都是猎人们公认的禁忌。想到要去捕杀这样一头可怖的东西,猎户心里着实胆怯。
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娃,猎户心想,或许有了这个可爱美味的诱饵,自己就能在老虎分神之际远远地射箭偷袭。
想到这,猎户又给自己壮了壮胆。搏一把,虎皮虎肉且不说,还会成为村子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不得不说,在这世上除了赌徒,猎人也是一个需要赌运气的活计。不同的是,赌徒赌钱,猎人赌命。而与别的猎人不同的是,这猎户摆在明面的筹码并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小女娃花儿的命。
熟睡的花儿被放在一块巨石之下。猎户丈量距离,朝低吼声传来的反方向走了一百二十步:这段距离是弓箭所能造成相当伤害的最远距离,也是他认为失败后有机会逃得性命的安全距离。
猎户从灌木丛里捡起一块石块掂了掂,抡起手臂奋力一掷。石块撞击到巨石上,近在耳边的声音吓得熟睡中的花儿睁开眼,泪眼婆娑地试图弄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咣”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块飞了过来,吓得花儿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不止,吼声渐近,一只白皮花纹大虎接近巨石,也算遂了猎户的愿。白皮花虎凑近观察啼哭的花儿,它喷出来的鼻息夹着温热掠过花儿脸颊上的泪珠。它张开了血盆大嘴,尖利亮白的牙齿挤出了唇来,鲜红的舌头在花儿的脸颊和头发上舔了舔。
猎人张弓,极力地控制着有些颤抖的双手,箭头瞄准了老虎的脑袋。
“嗖”的一声,箭头破空而出。猎户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箭羽破空的轨迹。
杜阴阳追到猎户才离开不久的营地。营地里只剩下烧成了黑炭的柴木棍相互拱架在地上。
屈膝后又站了起来,杜阴阳的拇指和食指搓弄着,感受柴木灰的潮湿和一丝丝的温热。他闻了闻指间,隐约有尿臊味,确信找对了方向,便加快了脚步,任由带刺的灌木丛划过大腿,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箭头没有如猎户预想的那样射中白皮花虎硕大的头颅。也许是因为风向的改变,或是因为糟糕的运气,也可能是受制于猎户心中的恐惧,总之,箭头没有射中虎头,而是结结实实地扎在了老虎的屁股上。
疼痛的刺激和被扎了屁股的屈辱激怒了老虎。它怒吼一声,掉过头去发现了远处吓得跌坐在地上的猎户,一阵虎风陡生。
猎户远远地感受着虎风,瞧着越来越近的老虎,知道自己大大低估了老虎远超人类的速度、耐打能力和猎杀“猎物”的决心。他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到老虎的时候,就是他这个当了半辈子猎户和猎物身份互换的时候。
猎户成了猎物,猎物追杀猎户。
跑是跑不过,搏斗更是痴人说梦,远处传来的一声哭泣让猎户有了主意。现在老虎对他有着极大的敌意,按照老猎户所教授的逃生经验,此时要将老虎的愤怒引向别处。
猎户看看身后的一片洼地,现在他有三个选择:对战发狂的老虎;跳下洼地,借着视线遮挡物逃跑;利用女娃引开老虎。
猎户想都没想就将第一个选择抛之脑后。他稍一思虑,否定了第二个选择——即便能借助洼地暂时跑远,以老虎的目力、嗅觉和速度,很快便能追上来,自己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猎户突然扔下了所有的行囊,跳下身后的一块洼地,趁着老虎的视线被遮挡之际,撒开腿绕圈朝花儿跑去。他要让老虎认为自己和花儿是一伙的,当老虎的怒意转移到花儿身上后,他就可以趁老虎进食之际逃过劫难。
猎户的计划成功了,他抱着花儿在老虎面前左蹦右跳,老虎要扑上来时,他将裹着红袄的花儿一扔,果然引得老虎掉头。只见虎嘴两侧的獠牙一闪,老虎凶恶地扑向花儿。
因为用花儿饲虎,猎户为自己争取到了二十忽左右的逃命时间。
猎户紧张地夺命逃窜,以至于他忽略了迎面奔来的一个双目浑白的盲客。
一把刀横着划过了猎户的颈部,猎户倒地而亡。杜阴阳依旧横着刀,不带任何停顿地朝前冲去。
裹着红袄的花儿被摔得啼哭不止,同时老虎的血盆大口就要落下。就像老虎分不清谁才是真正想要猎杀自己的敌人一样,它也不可能对一个啼哭的小女娃产生任何怜悯。
千钧一发之际,杜阴阳举刀砍去,老虎感受到背后的寒刃,本能地扭身一爪拍去。它如此迅猛才躲过了真正的杀招,不然就不只是掉半截虎尾这么简单了。
杜阴阳被虎爪拍得摔向一旁,身上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在老虎眼里,这些长得差不多的物种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它的领地,还对它的威严所在——屁股和尾巴造成了伤害。它今日必须吞食干净他们所有的脏器,嚼碎他们的每一寸骨头,才能一解心中的怒气。
虎头一扬,老虎朝杜阴阳扑去。
杜阴阳的脑袋微微倾斜,感知到了花儿的位置。在老虎快要按住他时,他朝花儿所在的方向一个翻滚,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
花儿被杜阴阳抱在怀中,半昏半睡过去。
一把宽刀狠狠地插入身旁的巨石,杜阴阳全身上下散发出的煞气让想要再次扑上来的老虎停住了脚步。它左右绕着走,全方位地观察眼前的猎物。眼前这个狼狈至极、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人,居然给了它一种生命受到威胁的压迫感。
杜阴阳一手点着花儿的额头,向她输入真气,一手握着半插入石头里的刀柄,盘坐在地。
一人一兽,一丈距离;一黑一白,沉默对峙。
空气沉重,无形中仿佛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人或虎,哪一方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就会促使这座看不见的大山轰然崩塌。
老虎被掉在地上的半截虎尾巴刺激得不轻,它终究是先动了。
杜阴阳拔出石中的刀,抬手横在身前,另一手划出一个半圆,将花儿护在身后继续输着真气。
一只虎爪拍在刀身上,半只虎掌被削飞了;另一只虎爪结结实实地抓在了杜阴阳的胸口上,抓出一片血肉模糊。
因为疼痛,老虎回身一撤,腰身拱成一个怪异的拱形,接着又绷直身躯,数百斤的虎身朝杜阴阳砸去。
杜阴阳不打算挪动半步,在他身后的那个小生命第一次让他觉得这世上还有比武学高低更重要的东西。
虎头咬住了杜阴阳的肩膀,白森森的虎牙没入了他的胸和后肩;杜阴阳竖握着的宽刀从老虎的下巴刺入,贯穿了虎头。
致命的一刺不等于毙命的一刺,垂死挣扎的猛兽伤害更甚。老虎挥舞着虎爪在杜阴阳的身上抓挠,虎口奋力地撕扯;杜阴阳也毫不示弱地不停转动着刀柄,刀在虎头里搅动,一忽之后老虎挣扎渐弱,一命呜呼。
杜阴阳推开压在身上的老虎,随即闭起浑白的双目晕厥了过去。当他醒来时,他依旧盘坐着,手指仍放在花儿的眉心处,真气仍旧缓缓灌注着。
岩洞中,杜阴阳脱下上衣,裸露出布满伤痕的肩膀和胸口。
他操控了一下邓奇体内真气的运行方式,邓奇脑海里的世界再次清明了起来。
“怎么样,感受到这些烂肉了吗?”杜阴阳自豪地说道。
“留下这么多稀烂的伤疤,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邓奇感受着一道道交织的伤疤,龇着牙倒吸一口凉气。
“我从小跟随师尊,从记事起就自知是个天才,什么武学都信手拈来,后来得到了阴阳刀的真传。我们这一脉,只有打败了师傅才算出师。而阴阳刀从不留后手,徒弟胜了,极少有落败的师傅能活下来。几乎可以认为徒弟杀了师傅才能出山。下山之后游历天下,不惑之年找到一个最好的苗子再带入山中,继续轮回。阴阳刀,度人入轮回,也送自己入轮回。但是我今年六十有一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下一个苗子吗?”
杜阴阳从背后抽出宽刀抚摸了起来。不待邓奇开口,他继续说道:“这些疤痕是我护下了花儿的证明。我拼上了性命付出了全部努力之后,救下了花儿,将她养育成人。因为花儿,我找到了这辈子最为珍贵最想守护之人。起起伏伏头破血流争来的,胜过唾手可得的百倍,你可明白了?”
“那是因为你本是天才,一出生就注定是要登顶的人。攀上了巅峰之后即便再跌落又如何!不像我,就是一块一直躺在泥地里的石头,每天被不甘和仇恨折磨着。”邓奇极力克制着激动复杂的心绪。
“你怎知我从云端跌入土里的滋味比你这泥石的滋味好受?再说了,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飞上云端的那一刻?看来,你还是小看了武识之道。”杜阴阳淡淡地说。
“照你这样说,我报仇有望了?”邓奇苦笑道,他到现在还没有根除心底的不自信。
“你觉得我如何?”
“一个匪夷所思的……瞎子。”邓奇考虑后,做出了一个他认为非常中肯的评价。
“或许有一天,你会变得与我一样匪夷所思。”
因为杜阴阳那铿锵有力的声音,这一次,邓奇那偶尔擦出几点火星的心脏似乎要燃烧起来。


第二十二章 密探挑隐仙,三方汇灵堂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云朵,照在了岭南街上一间插着一把破油伞的破屋顶上。
一声咳嗽,小豆子醒来。
心神不定的小豆子妈立刻醒来:“小豆子,感觉怎么样了?”
小豆子左右看看,见自己阿爹不在,就耸起了鼻子。
小豆子妈摸了摸小豆子的额头,小声惊喜道:“不烫了!”
小豆子吵闹着要阿爹,啜泣起来:“阿爹去哪儿了?阿爹呢?”
“阿爹很快就回来,小豆子不哭,不哭哦。”小豆子妈把小豆子揽进怀中哄道。
“娘,我饿……”
小豆子妈生火,上锅,很快炖好了一锅香喷喷的马肉汤。
孩子的眼泪生得快,欢乐也来得容易。吃着马肉,喝着肉汤,小豆子便眉开眼笑起来。
看着小豆子退了烧,吃得开心,小豆子妈也笑了起来,抱着小豆子小声地哼着歌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