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界静姿色上乘,又将千色院这个庞大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史夫人本就对这样一个女子的到来感到别扭,此时再看她这副模样,也不知是疑心驱使着妒忌心,还是妒忌心催化了疑心,她当场就发作起来,活脱脱一个市井悍妇。“王掌柜,你往哪儿靠?干脆让你躺进棺材去陪我夫君可好?”
王界静擦拭着眼角,偷偷地瞟了一眼薛兼训所在的方向,带着哭腔朝史夫人说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史大人平日对小女的千色院多有照拂,且常来院中与小女共饮几杯薄酒,还关心小女的婚嫁大事。小女想到日后只能独自饮酒,便好生难过。”
“你胡说!他怎么会去你那狐狸窝!”史夫人一听这等情况,当即失了分寸,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
两人越说越起劲,场面一度失控,宾客不是上前劝阻,就是憋着笑在一旁看热闹。这一番争风吃醋的场面,今日就在河东一位显贵的灵堂内上演。在场这些宾客,若一个个被扒了华服珍饰,他们其实与河西的市井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趁着混乱,薛兼训给李自良打了个眼色,李自良借机一点点地挪向两名徒弟。
“是李将军吧,法事没有开始,还是莫要挨灵柩太近。”一把桃木剑压在了李自良的肩膀上,穿着道袍的晦天阴恻恻地盯着李自良。
一股湿冷阴沉的气劲通过桃木剑侵入李自良的身体。行伍出生的李自良简单直接,用刚烈的气劲做出回应和抵抗。
“魏博席客,武林至尊?”
“承蒙江湖同道看得起。倒是李将军,一个行伍之人,内息如此了得,不简单。”
“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李自良往前走去,步伐极其缓慢。
两个人你挪前一步,我退后一步,中间还搭着一把桃木剑,来来回回很是有趣,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李将军,不要固执己见。”
“你一个江湖门客,不要冥顽不灵自掘坟墓。”
“李将军这样一等一的人才,何不与我一同顺迎魏博大军,共退倭贼?”
“若不是你们玩诡计,倭贼敢犯我越州?”李自良倍感压力,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李将军,你可比那些主动投靠田节帅的庸才强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如你替我回去问问田节帅,让他考虑来浙东道当个看门人,你来当一条看门狗如何?”
一股巨力从桃木剑上传来,李自良的膝盖已经微微下屈,眼看就要跪下。下一刻,桃木剑四分五裂,碎片掉落一地,晦天手上只握着一个木剑柄。
李自良擦擦额头的汗,警觉地看着晦天。
众人吓一大跳,鱼继典走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晦天发现远处瓦顶背脊处露出几百个脑袋来,笑呵呵地扭头走回灵桌,拿起一把新的桃木剑,说道:“正准备作法,没想到碰到了李将军,实属抱歉。”


第二十三章 静谧长安夜,宦臣“讨”王权
繁华的长安城被静谧的夜色笼罩着,宫墙内的建筑大多厚重肃穆,也有一些已经变得灰暗破旧,在昏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显得有些瘆人。
几道黑影从高墙翻出,小心翼翼地腾挪着,尾随李辅国的马车从皇城离去。
缓缓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住,这个大唐实际的掌权人撩起帘子朝外张望了一下。
“大好长安夜啊!”李辅国看着圆月来了些兴致,跳下车辇伸了个懒腰,准备走上一走。
黑暗中,几点寒芒一闪而过,迅速靠近李辅国的后背。
赶车的老翁突然一甩手中的鞭子,鞭头处亮起一丝幽暗的寒光,一根银色箭头向马车的另一边绕去,带动鞭子围着马车转了一个大圈,刺穿了五个掩袭而来的黑衣人的侧颈。鞭子收回,重新盘好静静地落在赶车人的手上。
李辅国感觉到一点湿润的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耳朵上,摸了摸:“哼,既然尊我为尚父,又为何要扰我兴致?”
话罢,他放弃了在长安城走上一走的打算,上了马车。老翁一抽马屁股,马车又缓缓地向前行去。
“萧息,你说让他封我一个王侯之位怎么就那么不痛快?都姓李,还不仍旧是李家的天下?”
“嗯。”赶车老翁毫无情绪波动,仿佛刚才瞬间毙命的五人与他没有一丝关系。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逼他一逼。也让这小儿知道,我李辅国捧他坐得皇位,自然也能让他从皇位上摔下来。”
“嗯。”
“改道,去均王府。”
老翁一拉缰绳,一扬马鞭,高头大马掉头,马车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长安的深宫,李辅国离去没多久,程元振就被李豫召来。
“程将军。”李豫面无表情。
“圣人。”程元振诚惶诚恐。
“嘿,你说这些没了宝贝的人从秦皇汉武开始就是为了伺候天子皇家而存在的,现在倒成了天家的掣肘,这是个什么理?”李豫淡淡地问道。
“圣人,又折了五个一等一的死士……死士所剩不多了。”
“如朕所料。”李豫平静地说道。
“圣人,李辅国车驾并未回府……”
“他去哪儿了?”
“车驾停……停在了均王府门口。”
“他去找那稚子做什么?”李豫的脸色告诉程元振,他已经有些不平静了。
“圣人方才与中书大……李辅国说了什么?”程元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打算再往朕的大明宫塞一千神策军,还让朕早些敕封他王侯之位。”李豫轻叹一声。
“这……”程元振一时震惊得不知如何回话。
“打算一直跪着?起来说话吧。”
程元振擦擦鬓角的汗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这是在与圣人……示威啊。”
“哼,他这是在警告朕,当初他是怎么拥立朕的,他就能怎么拥立别人。只要听话,朕的稚子他都能拥立。”
“还有十余名死士,不若尽数出动,哪怕与那马夫拼个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只要那马夫死了……”
“此事先不急。明日早朝,朕便拟诏书,择个良辰吉日敕封。”李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良辰吉日”四个字的。
“圣人,是否要臣密信关外将士,或把郭将军召回?”
“边关吃紧,郭子仪走不开,先看看江南那边的情况吧。”说到“郭子仪”三个字的时候,李豫有几分犹豫,要不要把天家最英武、忠心的保护神给召回来?
程元振猜测,眼前的这位皇帝大概怕诏书出宫便被李辅国拦下,那样会打草惊蛇引来更加张狂的报复;又怕边关离了郭子仪,外敌真的打进来,长驱直入直取长安;又或许怕郭子仪回来铲除了李辅国,会不会培植出另外一个“骑”在天子头上的人。
想到这些,程元振也不在是否召回郭子仪此事上再多言语,而是很识相也很迫切地汇报刚收到的消息:“圣人,冷惊来信说,他差点折在一个江湖武人手里。此人是魏博新近招募到门下的,几日前先行抵达了越州。”
“一个江湖武人?他叫什么?”
“一个叫晦天的家伙,自封武林至尊。”
“又来一个自以为是的江湖莽夫……”
“冷惊恳请圣上准许他联手浙东道的李自良除掉此人。”
李豫挥了挥袖袍,示意程元振暂且不要提此事了。
程元振知道自己的主子对李自良尚有怀疑。他思虑片刻,凑近李豫耳语几句。
“你觉得如何?”李豫问道。
“看功夫,此人本事不低,比换乘的骑兵快上十日光景。如若让此人发现我们的意图,提前搅局,那会坏了圣上的大事。所以臣自作主张,请圣人查。”
李豫想了想,说:“倒是没错,只不过很是险了些。”
“如果走对了,陌刀队和那天师府的盲客定然能成功回到长安,万无一失。”
“你还不知道吧,尚父刚与孤说田承嗣给他递了拜帖,希望他能替魏博在朝堂上多多美言,劝孤把神策军撤回来,魏博的铁骑足以镇压江南的倭乱。”
“魏博已经知晓圣人派出神策军了?”
“意料之中,朝廷有多少河朔三镇的眼线?”
“既然被盯上了,不如先撤回来?”
“不需要,现在天下的目光全都盯着江南。这一股神策军的动向,或许会分散某些人的注意力。程大人你要记住……”
程元振当即叩拜,等待着李豫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股神策军是孤押的宝。如若因此陌刀队能顺利回到长安,那便是值得。如若最后计划失败,”李豫自嘲地冷笑一声,“当个提线木偶,孤也过得。”
程元振听闻惊慌失措,不停叩拜,以示自己的忠心和决心。
“不必如此,起来说话。你放心,孤暂且还倒不了。”
程元振这才重新站起来,仍不敢直视李豫。
“让尚书台拟旨吧,新岁元日,封中书令李辅国为辅王,晋九千岁,赐朝会不拜,奏事不表……”说完,李豫无力地摆摆手,示意程元振离去。
程元振如释重负,转身就要离去。
“冷惊,可别让孤失望啊。”靠在龙椅上的李豫喃喃自语。
越州郊外的驿站,冷惊额头冒汗,捏着一把半尺长的小巧匕首,想把八年前“陌”字密旨上的暗红大印抠下来,盖在“归”字密旨上。
一滴汗水落在密旨上洇开,变成一道圆形的淡痕。
冷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垂下头去凑近盖印,小心翼翼地用刀尖一点点贴近暗红色的盖印。他压下杂念,颤抖的刀尖变得平稳起来。
灵堂中的混乱渐渐平复下来,史夫人也重新披上白麻,跪坐在棺木一旁一言不发。
王界静正了正云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暂时没了热闹可看,达官显贵们自然也就恢复了秩序。
“是由节帅大人率我等先行祭拜,还是让道士先作法?”鱼继典假意请示道。
“先请这位晦道士作法,以佑史大人在天之灵,我最后再祭拜,平慰史大人的家眷不迟。”薛兼训微微弯腰,谦和地说道。
“全凭节帅大人安排。”道士装扮的晦天诡笑着,指缝夹了几根银色细针的手掌故意在薛兼训面前晃了晃,桃木剑对两个跪着的杨校尉挥了挥。当然,晦天的角度挑选得很好,注视着薛兼训的众人都没有觉察出异常。
鱼继典躬身退让,一边说道:“节帅大人,我见他们心中悲怆,不如先行安抚可好?”
薛兼训走到黑檀棺木前,上了三炷香,又拜了三拜,拜完后问道:“这两个囚犯跪在史大人的遗体前做什么?”
鱼继典心中暗暗发笑,戏台搭稳了,角儿都有了,看客也齐了,正戏理应开始了。“他们两人正是杀害史大人的最大疑犯。”
而场中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疑犯是谁,只是这些精明的人都喜欢坐山观虎斗,而非入山与虎斗,也就没有人会先去招惹节帅府或者是监军院,害自己触霉头。
鱼继典没有给薛兼训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好多人都亲眼看见节帅府麾下的两位校尉手持长枪,刺穿了史大人的胸膛。”
“听鱼监军的意思,我节帅府与史大人的死有关联?”李自良沉声道。
“鱼监军,仅凭猜测如此指控节帅府,只怕不妥。”叶飘淡淡道。
“各位同僚别给我扣帽子。我执掌监军院那么多年,眼见为实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薛兼训朝叶飘压了压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这时候,低头一言不发的双杨校尉抬起头,想说话,却怎么也张不了嘴。
鱼继典看了一眼晦天,晦天点头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正值我浙东多事之秋,如若拿不出证据,我还得收押两人,日后再行审问定夺。”鱼继典装作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
薛兼训暗暗朝王界静微微点头。
王界静身后的女护卫走出人群,摘下笠帽,一下子跪在了鱼继典和薛兼训面前。
这个体形硕大的“女护卫”居然是逃走的袁明。
鱼继典看着袁明,双目眯起,凶光一凝,暗暗做了一个手势,就要让暗卫痛下杀手。
李自良悄悄靠近鱼继典几分,从旁冷眼扫去。
鱼继典打了个激灵,眼中的凶光更盛了几分,另一只手也藏到了后背,暗暗指挥另一队暗卫从旁袭击,势必要夺下袁明的性命。
突然,鱼继典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让暗卫继续潜伏。当初鱼继典杀袁明,便是要让对雨夜杀手线索已有察觉的袁明消失得无声无息,理由很简单——雨夜杀手作乱一天,监军院的分量便重一分,他鱼继典未来才可以捞到更多的好处。
所以,从来都信奉要在平衡的局势中捞到最大好处的鱼继典看到晦天那副优哉游哉的表情时,便暂且压下了再次袭杀眼前这个死胖子的决定。他总觉得这个死胖子能说出什么让晦天弱势几分的线索。
“袁明,你有什么话就与节帅大人和众位越州官员说。你的公道自然有众位大人还给你。”王界静坐在椅子上悠然地跷着二郎腿,淡淡地说道。
袁明低下头,缓缓开口:“两天前的夜晚,当时我朝河东沿岸望去,升平坊的四楼有一间屋正开着半扇窗户,分明看见一个姑娘杀了史大人,再用长枪贯穿尸体,嫁祸给两位校尉。”袁明嘴唇抖了起来,义愤填膺。
“后来,我还被人追杀。不知道监军院为何要杀我?”袁明看向鱼继典,目光逼人。
“一派胡言!你是谁我都不认得,为何要杀你?”
“这个疯人是谁,莫要坏了我的法事。”晦天目光不善地走向袁明。
几个权贵也开始附和。
“你是谁,我们凭什么信你的话?”
“就是,越州河宽近十丈,还是在夜里,隔那么远你也能看清?”
“嗖”的一声,一只袖箭从袁明的袖子里飞出,打飞了案桌上酒壶的塞子,一时间后堂里酒香四溢。“小人天生好眼力,看得清,射得准,各位大人可还有疑惑?关于各位大人的秘辛指不定小人也能说道上一二。”
几位权贵犹豫,不再开口质问。他们还真惧怕袁明知道些什么。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河西的贱民罢了,说话当不得真。我看是受了哪个和监军院有仇之人的指使,特来诬陷。”张什将环顾四周道。
“诬陷?”袁明掏出一个面具、一纸官文和一块木腰牌。木腰牌上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捌”字。“我,袁明袁大善人,岭南街的老大,护一方平安,考入赤头郎半载有余,与杀人恶鬼激战过几次,侥幸逃得性命。你们这帮只知寻欢作乐的蚂蟥,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说的真相?”
叶飘脚尖轻轻一点,飘到了袁明身边,从他手里抽出木牌和文书仔细瞧了起来。“身长、外貌都相符,这个‘捌’字的劲力非那‘冷面馄饨’刻上去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