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斥候打扮的人连滚带爬地闯进了节帅府,跪在薛兼训等人面前,急切地禀报:“节帅大人,李将军,城外有大批骑兵逼近,少说不下五千!”
“魏博军队这便到了?暂且紧闭城门!”李自良握紧了拳头。
“五千骑兵之后还有数万步兵随行,攻城槌、翻云梯、连弩配备不计其数……”说着,斥候的嘴唇开始发抖,这才想起脑袋顶上已经被吹歪了的巾帻,费劲地抬起双手正了正。
“什么!”李自良怒目圆睁,“之前外派的斥候来报,不是说只有五千骑兵,且根本没有携带攻城重具吗?”
李自良扭头怀疑地打量着薛兼训。之前回来报信的全都是节帅府的下属外派斥候,在薛安平叛变之后,李自良也不确定此时还能不能信任这个十几年的老友兼上司了。
薛安平突然站了起来,狂笑不止:“凡你们派出五十里之外的斥候,全都被人给杀了。你们当然不会发现,魏博此番下江南,不止有骑兵。”
薛兼训故意避开了李自良怀疑的眼光,突然从一旁的护卫手中抽出刀来,一刀砍向薛安平。
刀刃砍在了薛安平的左肩上,鲜血染红了薛安平的一大片衣襟。
跪着的薛瑞一下子跃了起来,拉住愤怒不已的薛兼训,劝道:“父亲,守城要紧,守城要紧啊!二弟所犯之事,事后再论也不迟!”
薛兼训的怒火暂且被薛瑞的话和眼泪给压制了下来。
再看一旁,脸色赤红的李自良已经开始让下属副官去召集将士,准备出城迎战。
“好生看押他,等我们回来再论。”薛瑞生怕有什么变故似的,抢先一步让两名府兵将薛安平收押了下去,同时还眼神示意一旁给昏过去的薛安平的娘诊治的郎中也跟着一同离去。
“自良兄莫急,事已至此,我等去这逆子的别院搜,兴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搜出线索又能如何?魏博铁蹄、攻城重具和弩箭都快到了。”李自良的身躯晃了晃,身上的锁甲跟着发出了声响。
“自从陌刀队落散之后,瑞儿顽劣,寻找陌刀队的下落便是由这逆子负责。越州城里一定还有潜藏的陌刀队,如若能找到他们……”薛兼训带着众人往别院走去。
越州河西大乱,百姓四散。乱纷纷的人群中,鱼叉汉夫妇焦急地在街巷上找寻着小豆子。
一个黑衣杀手从天而降,手握倭刀朝小豆子妈劈去。
鱼叉汉抱住小豆子妈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他一咬牙,抓着小豆子妈的手往岭南街街尾的元化寺跑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还没有找到小豆子啊!”小豆子妈惶恐道。
鱼叉汉边奔边吹着口哨。
许多在街边或落荒而逃,或躲在角落的百姓听见鱼叉汉发出的特殊口哨声,眼神皆是一变。
鱼叉汉身后,一条队伍渐渐汇聚起来。
岭南街街尾的破旧元化寺内,众人集合,鱼叉汉走近佛像,在佛头上按动了一下。
“她阿爹,小豆子还在外面……”
“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没有武器怎么跟他们拼?”鱼叉汉严肃地说道。
一个地道口子打开,鱼叉汉一喊,众人成排走入,出来时,手中都拿着一把兵器。
元化寺不远处的街巷里,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朝缘来桥逃去,矮小瘦弱的小豆子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一间草屋里,刚杀了一家五口的一名倭国杀手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染血的倭刀,就透过窗户发现了队伍最后面的小豆子,露在面巾外的双目溢出疯狂之色。
窗户打开,黑影掠出,接近小豆子。
小豆子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只见一把鲜红的倭刀朝自己的脖子劈来。
元化寺内,有老太老汉,有抱着孩子的妇女,异常拥挤。
“拿了兵器的弟兄们跟我走,我家小豆子还在外头。”
此时,冷惊右手抱着小豆子出现在元化寺门口。“原来你们一直隐藏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一千人,八年活成了河西的普通街民百姓,娶妻生子。薛兼训好计谋。”
拿着陌刀的汉子们围住冷惊。
“阿爹,刚才是这位阿叔救了我。”被冷惊抱着的小豆子说道。
“多谢驿官大人!还请驿官大人还我女儿。”鱼叉汉冷冷地说道。“跟我回长安。”
“我们正要带着一家老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难道还会跟着去更加混乱凶险的长安不成?”其中一个陌刀汉子冷声说道。
“把我女儿还我。”
“有了玄祖的‘命’印,就由不得你们了。”说着,冷惊就要拽小豆子脖子上挂的吊坠,“吊坠呢?吊坠去哪儿了?”冷惊有些魔怔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可能是刚才,掉……掉在哪儿了。”小豆子紧紧握着自己沾满了泥渍的小拳头,磕磕巴巴地说道。
鱼叉汉朝旁眼神示意,一个陌刀汉绕后,一把夺过小豆子。
魔怔的冷惊没有任何要去把小豆子抢回来的意思,他突然双膝跪下,一改冰冷如铁的态度,恳求道:“你们若不去长安,我一家老小必死无疑。”
一些人目光中流露出怜悯,只是谁也不先说话,只有等鱼叉汉定夺。
“兄台……对不住,缺了玄祖的盖印,我不能带着那么多人跟你去搏命。我们,也想过安宁的日子。”鱼叉汉眼中的歉意一闪而过,随即转身下令,“弟兄们,带好家眷,藏好兵器,我们从河东的后城门出城,朝南走,去找一片世外乐土。”
冷惊呆呆地跪在原地,想到几日后自己失败的消息传回长安,一家老小都要身首异处,心便更加灰冷。
小豆子怯生生地想要上前安慰,被娘亲紧紧抱住。
陌刀士们将陌刀用麻布一裹,背在身后,带着家眷绕开跪在元化寺门口的冷惊,混迹到朝越州河东拥去的人群中。
“小豆子她妈,我瞧着你们家房顶上还有把半破不破的油伞,也给你拿来了,如果你不需要的话,送给我吧。”鱼叉汉一家的邻居婶子希冀地说道。
小豆子一下抽走了邻居婶子握着的那把油伞,奶声奶气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行,这是一个奇怪的好心大哥哥专门送给我们的。”
元化寺只剩下冷惊跪在原地,他呆呆地看着佛头,久久不语。


第二十八章 古桥修罗场,狗熊逞英雄
任由花姑怎么敲门,不漏伞铺里就是没人应门。
“别敲了,那木门不结实。”邓奇从隔壁的酒馆走来,一脸失望地说道。
迎面扑来一股熟悉的气息,花姑见到邓奇,又兀地生起一腔悲伤,扑在他的怀里再次哭了起来。
邓奇自从知晓男女有别以后哪里被一个女子这样抱过,有些不知所措,方才心中的失望被不知所措和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所取代。
“老爷子我给你们放这儿了,我先走了。”袁明小心翼翼地将杜阴阳的尸体靠墙放下。
“老爷子?瞎老伯他怎么了?”不知所措的邓奇一边安抚花姑,一边询问。
“爷爷……他死了。”
“花姑你在说什么笑话?瞎老伯武功当世无双。”
“我被贼人抓去,爷爷为了救我……惨遭暗算。”
邓奇摸了摸花姑的脸颊,摸到了三道淡淡的疤痕,他拍着花姑的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熊壮的袁明顾不得两人,挤过混乱的人群,飞奔到了岭南街。
“你怎么又来了?”一脸憔悴的小梅已没了往日精致的妆容,开门见是袁明,无神的双眼顿时光芒四溢。
“嘿嘿,我怎么舍得扔下你。今日我算是帮了节帅府的大忙,日后我们在越州也有个依靠了。”袁明一把将小梅揽入怀中。
“魏博大军就要来了,城里都传开了,我们快跑吧。”
“急什么?你的祖屋不要了?”
“我要活着,我要跟你一块儿活着。”
“听说朝廷的神策军会来支援,那还有什么好怕的!我现在是有功之人,留下来,等这事过去,我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还有杀人恶鬼,今日在城门口杀了好几百人呢。”
“光天化日……还有这样的事?”袁明稍微一顿,又道,“快,跟我过桥,我们去节帅府,那里安全。我去报信搬救兵,必须除了这些祸害。”
木梁断裂,一个手持黑刀的黑影偷袭两人。袁明揽着小梅转身一躲,他虽然穿着内甲,还是被砍得皮开肉绽。他拉起小梅,开了门就往外跑。
河西街上,有人已经当街横死,有人还在垂死挣扎,但没有看见杀人的杀手。
河西已经大乱,所有人都想逃到河东去。
“小子,快带着姑娘跑吧,杀人恶鬼又来了。”
邓奇正安慰着花姑,他的手被再次出现的袁明一把抓住,四人朝缘来桥奔去。
人挤人,人踩人,人与人走散;人挡人,人拉人,人与人相争。这就是连接着河东与河西的缘来桥上的景象。河西的人唯恐被留在人群最后面,好像下一刻潜藏的恶鬼就会出现,无情地扼住他们的咽喉。
河东是上风上水之地,河东的一些权贵派手下拼命地阻拦从河西涌来的人潮,因为河西滞留的人越多,河东能争取到的安全时间也越多。
时间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随时变化的怪异东西。安生的日子里,权贵们一个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只恨不能再多拿出些时间来挥霍;现今死亡威胁之下,时间变得无比珍贵,他们希望用这些穷苦百姓的肉身,为他们多争取一刻、一炷香的工夫。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胜利。
几个想游过河的百姓身上插着飞镖和箭羽,不知是潜藏的杀人恶鬼所为,还是河面上已经变换了队形的乌篷船所为。总之,在几具尸体染红了河道以后,再没人敢强行渡河了。
邓奇感受着桥上好像永远也不会枯竭的人流,准备直接飞跃过河面。
事实上,少数会些武艺身法的百姓也试着这样过河,只是成功者寥寥无几。
跃在河面上的邓奇侧身一转,救下了一个在桥上被挤下来的阿婆。他脚尖踏着一艘乌篷船的篷顶借力,躲过几根箭矢,带着差点落水的阿婆折回了河西。
就这样,邓奇每一次要过河时,都会被桥上发生的意外吸引,也总是忍不住要去帮衬一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邓奇几步飞踏在一条乌篷船上,几脚把乌篷船里的兵丁踢下船,又将周围的船只蹬推到桥洞附近,接住了从桥上跌下来的百姓。
邓奇终于保护着花姑、袁明和小梅三人成功跃过了河。
沿岸的兵丁们根本没工夫管邓奇几人,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挡住桥前街上这些黑压压涌动的人群,河东就暂时是安全的。
人群里不时响起哀号和惨叫声,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来去无踪的倭国杀手每一次出现,总会收割一两条人命。
“给本监军挪开栅栏,让这些百姓过来!”鱼继典带着大队人马赶到。
几个权贵模样的人和鱼继典争执起来,在生死面前,他们已情绪失控,顾不得官阶大小,完全不理监军院院使的大声喝令。
鱼继典从护卫手里抽出一把刀,一刀砍死了喊得最响的官员,高声喊道:“民比天大,今日百姓遭难,你们居然只管自己保命!有谁再敢阻拦,杀无赦!”
桥前的百姓一阵欢呼。鱼继典留下几个什将把守着桥头,检查过桥的百姓,防止贼人混入人群,随后自己退得老远。
鱼叉汉一手抓着妻子的手,一手抱着两只小手抓着破油伞都有些费劲的女儿,背着麻布裹好的陌刀,带着身后差不多打扮的上千岭南街街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戒备着准备过桥。
在拥挤的人潮下,小豆子手中的油伞被撞掉了,随即被乱纷纷的脚踩踏而过。
几名东瀛杀手的袭杀让冷惊不得不回神应对。
累得气喘吁吁的冷惊靠墙坐下,顺手捡起了身边的一把倭刀,仔细观察起来。没想到这样一把似刀非刀的倭国兵器竟然异常锋利,自己差点就折在了这五个东瀛杀手的手里。他包扎好伤口,犹豫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也罢,再试试。”
冷惊走出元化寺,远远地跟着鱼叉汉的队伍,想着出城之后再试上一试,能不能为自己在长安的一家老小争得活命的机会。
“全部停手,让他们过桥。”黑暗中,渡边次郎下命令道。
“大武士,为什么不趁乱继续屠杀?”
“我们的目的是让这些如蝼蚁般低贱的人恐慌。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专挑官兵杀,杀得他们乱了阵脚。”渡边次郎看了看乌云背后时隐时现的太阳道,“算算时辰,再有一会儿盟军便到,届时我们从城里打开城门,一马平川直冲河东,就是节帅府和监军院合力也无济于事。”
一个时辰过去,几乎所有的人都过了桥,众百姓对鱼继典千恩万谢,甚至还有人叫嚷着要给鱼继典立功德碑。
鱼继典假意谦虚推辞。
薛安平的厢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几卷书和一床被褥。
“节帅,根本找不到。”
几名青羽卫从别院过来,“节帅、将军,都搜遍了,没有找到可疑的书信和物品。”
“就算前年的二十万农人起义,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那一千人的陌刀队怎么都应该剩下几百人吧,他们带着家眷,怎么可能毫无动静地消失了?这不可能!”薛兼训思虑重重。
李自良耸耸鼻子:“薛帅,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一个已经过了河的小小身影又折回了桥头。
小豆子捡回了残破的油伞,油伞居然还能勉强撑开,只是伞骨已经严重变形了。
河东主街,鱼叉汉的妻子拼命寻找着女儿,不过在密集的雨雾中,根本不知其去向。母亲焦急的呼喊显得有些徒劳。
鱼叉汉阻止了几名打算帮忙寻找孩子的陌刀士,看着来回巡逻的越州各大营的兵丁,谨慎地说:“等雨势小些再去。麻布淋湿了贴在兵器上,会招来巡逻兵士盘问我们。”
“头儿,可小豆子她……杀手不知在哪儿?”一个陌刀士紧紧抓住刀柄,开口道。
“等雨势稍小些再做打算,我们这么多人极易暴露行踪,会功亏一篑。”鱼叉汉眼神中有焦急、担忧,更多的是克制。作为这些陌刀队及家眷们的头领,他必须考虑周全,只能忍耐,即使等待拯救的是他的女儿。
小豆子妈看着毫无行动的丈夫,狠狠地甩开鱼叉汉的手,独自一人跑进雨里呼喊女儿。很快,小豆子妈的声音也消失在雨中。
“我不怕暴露身份,可以去救你的女儿,只要你们跟我走。”远远跟着陌刀队的冷惊找机会再次凑上来,对鱼叉汉提议道。
“不劳兄台。”鱼叉汉看都没看冷惊,眼睛一直在滂沱大雨和人群前后来回扫视着,希望在下一刻能看见女儿的身影。
远远地,鱼叉汉看见桥的拱背上,自己的女儿正顶着大雨吃力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