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在一个窑姐儿跟前,左一声‘不肯做窑姐儿’,右一声‘不肯做窑姐儿’,究竟算什么?”只听飞来一声,却是佛儿踅进门,她将两手里两柄剑往一处一合,顺手挽了个冷莹莹的剑花。
万漪不好说什么,单是讪讪道:“人家并没有指着我说,我又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栽?”
书影也含怒道:“她是明白人,自然晓得我有我说的人,犯不上多心,倒是你少安这一份调唆的闲心。”
佛儿擦过书影身旁,留下一线从外头裹带的阴阴凉意,“你果真有骨气,做什么饮盗泉、息恶荫[50],吃窑姐儿的喝窑姐儿的?怎不学‘伯夷饿死阳首山’[51]?”接着她把头一偏,又睨着万漪道,“你也是,名儿里夹个‘狗’,还真成了狗奴才。这破落小姐都骂到你脸上了,你还巴巴地给她热什么饭?要依着我,一盆饭全扣她脸上才对。”
这一下,万漪和书影都气得脸腮发红,“你怎么说话的?!”
“吵什么吵什么?!”严嫂子的一条粗横嗓子先闯进屋,人跟在后头就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将一脚重重踏在门槛子上,鼓起一双胡椒细眼满室一环,“我来替妈妈传个话,她说三位姐儿到咱们怀雅堂也有近小半年光景了,还没出过大门一步。快到二十三小年了,明儿就放你们一日假,叫温雪和凉春两位大姑娘领你们这些小的出去逛逛。你们可老实点儿,再叫我逮住像这样子发噪,那就别上街热闹了,上西屋凉快去!听好了吗?谁都别找不痛快。”
三个女孩儿全乖乖地闭了嘴,这便听得前头的高楼渐起乐声,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狂欢的成人,把一墙之隔的这些不快乐的半大孩子们,全衬得和傻瓜一样。
半夜时霏霏地下起了雪来,到第二天晌午,雪停了,地下已铺就了薄薄一层积雪。
温雪和凉春二人就踏雪而来,温雪裹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凉春身上的斗篷则金翠闪闪。红绿相映,煞是鲜艳。
凉春的左手袖在一只青狐皮筒子里,把右手抽出来扯了扯斗篷笑道:“你小心点儿,可别踩了我衣边。”
温雪光着两只手抱住一件包袱,笑着“呸”了一声,“严嫂子你快看,徐钻天那瘟生[52]孝敬了她一件俄罗斯国的翠云裘,就把这个人轻狂得路都不会走了!”
严嫂子在后面堆着笑说:“徐尚书是九千岁一手提拔的人,正走红运,和盛公爷并列为‘财神’,听说光手上戴的玉戒指、翡翠戒指就不下三百多个,一天换一个也不重样,他送的能不是好东西?”
凉春又将手捅回皮筒内笑道:“不为了东西,谁有空敷衍他那人?我昨儿还跟凤姐姐说,盛公爷的腿也养好了,得空了再把徐钻天好好揍一顿,真是个讨嫌鬼。”
“这阵子骂人家是讨嫌鬼,我瞧呀——”温雪笑瞥一眼,挨在凉春耳际小语数声。凉春听得咯咯直笑,拿肩轻撞了温雪一撞。两个人乐滋滋地边说着边走进里间来,温雪就把手里的包袱往铺上一摊,“这是我们的几件衣裳裙子,没大穿几次,都是好料子,给下人可惜了,你们穿着过年吧。”
三个女孩儿上一次同温雪和凉春见面,还是二姝为躲避醉酒的徐钻天跑到后头来,书影仍记得她们其时的丑态,再加上又是见惯富贵,因此毫不假辞色。万漪却念着这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又看那些叫不出名堂的衣料宝光溢扬,便拿手拂过一匝匝密滚繁绣的花边赞道:“谢谢两位姐姐,这些可真漂亮。”
佛儿从旁冷眼瞧着道:“瞧这穷鬼的馋相儿,就算穿上了绣花衣裳,也是浑身往外冒穷气儿。”
万漪如被针扎了一样缩回手,连带鬓角都红了个透。书影抱打不平道:“你只动不动就笑人穷,我却问你,穷也不扎根,富也不长苗,谁就穷到底?谁就富到头?”
佛儿挂着个满是讥刺的笑脸转向书影,“再没有比这话更对的了,你一个富贵小姐不也没到头,就成了破落户吗?”
书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凉春在那边干笑了一声道:“这一个是穷鬼,那一个是破落户,你自个儿又是什么好出身?也不过是个娼妇的小野种罢了。”
佛儿在原地狠狠地摇撼了一下,转瞪住凉春,“你再说一次。”
“还用得着我说?”凉春早也是眉锋横翠,秋水含冰,就连两颊的小雀斑都似被冻住了一般,“这槐花胡同里的小倌人学艺,不外乎丝弦笙管,偏你求着妈妈学什么‘剑器舞’?我们还奇怪呢,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结果妈妈说,你娘‘小佛’年轻时就是出名的舞娘,一支‘剑器浑脱’舞遍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你这也是女承母业,家门荣光吧。”
佛儿以完全变了调的粗嘎嗓音道:“你再说一次?”
温雪在一旁拽了一下凉春,“好了,你和这小斗鸡似的玩意儿置什么气?”
凉春却不理会,振了振满身翠绿的翎眼道:“说就说,我怕你不成?我第一次见你就不顺眼,也不照照镜子批批八字,一个娼妇养的小野——你做什么?啊!”
但见佛儿扭身从壁上取下她那一柄鸳鸯剑,抽出来就向凉春当头一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半点儿疑滞都没有。凉春大惊之下连闪躲都忘了,只把插在皮筒里的两手举起在脸前一挡,还是温雪惊叫着跳过来推开她。那长剑为习舞所用,并不如何锋利,故此只将凉春的斗篷划破了一道口子,却把她的人吓得不轻。
温雪扑身搂住了面无人色的凉春,也一样惊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佛儿颤声道:“严嫂子,这样没大没小的野货还不速速上家法?!”
严嫂子早劈手夺下了佛儿的双剑,迭声叫着“钱兴家的”。钱兴家的揪住了佛儿的领子就把她拖下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佛儿被丢到西屋,又一次陷入了淑女脸儿与仙姑索的黑暗,活生生的黑暗。它割食着她的四肢、啃咬着她的皮肤,但她爱死了这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所有的惹是生非是否只为了被扔进这里来。每当她全神抵抗肉身的痛苦时,她心中那日夜无休的痛好似就会得到一点点缓解,但黑暗,黑暗是永恒的。佛儿直视着黑暗的尽头,被恶臭的毡团所压紧的舌根吐出了连自己也听不见的一个字:
“娘……”
哭泣的冲动涌起,但佛儿随即记起戴着淑女脸儿时不能哭,否则就会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所以她没哭,她只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在她挚爱的、疼痛的黑暗里。
佛儿领罚,余人依旧按照安排出门闲游,但兴头已大为消减。尤其是凉春,虽则有温雪从旁劝解,她却始终不露笑脸,直到出了怀雅堂的大门还在不住口地抱怨:“该死的小野货,你看嘛,上百两的翠云裘,昨儿才上身,就让她给我划了这么长一道。”
温雪下撇着嘴角笑道:“我看你是被徐钻天那瘟猪捧晕了头,一天天娇气起来。破了就找个工匠补一补,有什么大不了?”
“这可是俄罗斯国的货,谁晓得那帮土包子会不会补?再说补好了也看得出。你们一个个全都新簇簇的,就我穿着这破衣裳。”
“你们先等一下!”胡同里早排着几辆套好的大车,温雪和车把式们喊一句,停下脚就去解凉春的斗篷,“得了,你穿新的,我穿破的,你不爱补过的东西,我不嫌,咱俩换个个儿,总可以?别耍小脾气啦,白白被没来由的事儿坏了心情,高兴点儿。”
凉春这才转怒为喜,一任温雪为她除下斗篷,又看着她将自个儿的猩猩毡脱下来替自己披在身上,从头至尾只管笑盈盈地把两手插在皮筒里,“好姐姐,多亏有你疼我。对了,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去一趟五色坊,上次凤姐姐给咱们的法兰西水粉说就是他们家的。”
“那些个洋货哪里好?偏你喜欢。我瞧着远远比不上咱们的宫粉。”
“谁说的?比宫粉好用多了,抹在脸上又光又匀,不好用,凤姐姐那么讲究的人会用它?”
……
她们两个人立在那儿讲话,跟在后头的书影和万漪便也夹在一群丫鬟婆子间驻足等候。隔着十来步远的墙根下靠着个村里村气的妇人,抻头向这边瞭几眼,就颤颤巍巍地挨上前。
“这位小姐,你可是姓顾?”
妇人把脸直对住万漪,她那一张脸污浊苍黑,满覆着尘土脏痕,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万漪只一瞥就惊跳了起来,“天哪,娘,怎么会是你?!”
这一叫,四周的眼光全被吸引了过来,只看村妇和万漪扑抱在一处,齐齐叫着:“我的儿,娘找你找得好苦!”“我的娘,我可想死你了!”
钱兴家的愣了一愣,近前来驱赶,“快给我松开手!班子姑娘哪儿来的娘?就有,那也是掌班妈妈!再这么拉拉扯扯的,咱们这就去见官,一个告你拐带,一个告你私逃!……”
边上的书影也一愣,“私逃”以下的字再也听不清,耳畔只剩这两个字在反复激荡着。她抬目一扫:倌人、婢女、仆妇、车夫,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不可开交的一对母女身上……
仿如一只被关入笼中的囚鸟猝然发现铁笼迸开了裂缝,书影什么都没想——逃跑成功的去路、逃跑失败的下场,什么都来不及想,已被本能鼓动着飞身而去,一似鸟儿展翅。
脚下飞起了碎雪渣子,咽喉里着了火,肩膀撞在一个路人的臂上,背后响起了钱兴家的惊怒交集的嘶吼——“小贱货跑路了,快逮住她,快逮住她!两位姑娘,你们替我盯着万漪这丫头,别叫她也跟人跑了,我去把那小贱货逮回来!”
钱兴家的与婆子们群起追出,她们腿脚不如少年人灵便,在雪地里滑了好几跤,才追上了同样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书影。书影被摁倒,半边脸栽在了地下,半化未化的雪泥贴着她皮肤,冰冷又肮脏。婆子们将她反扭着押回怀雅堂,又一把揪起仍在大门外和那村妇喁喁泣语的万漪,“你也想私逃不成?起来,回去!”
两个人就此被一起丢到了掌班白姨的面前。
白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她黑油油的发髻里戴着一支百花盛放的盆景面簪,手上的手套也绣满了四季花朵,人斜倚在一把玫瑰椅间,先将笑眼凝向垂立在旁的万漪道:“你娘之前就来过,说节下想瞧瞧闺女,我没同意。又不是真金白银赎你出去,见了面不过一样把你撂在这儿,徒然难受一场。倒不料她却是个有心的,竟日日在门外守着你。我听钱兴家的说,才趁着她们追书影时,你也和你娘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那就行了,也不必再请她进来另见。你既会过了亲人,更该安心学艺才是。咱们青田姑奶奶当年跟了摄政王,连她的一位贴身侍婢都成了京城富商的大房正妻,等你将来做上了贵客,未必没有把你娘接来京城当老封君[53]的日子。好了,擦擦眼泪,下去吧。”
跟着白姨就调转双睛,笑觑瘫坐在地的书影,“按槐花胡同的惯例,凡逃跑者,都该绑在白眉大仙的座下活活打死,可妈妈我是观音一样的人,你瞧瞧其他班子动不动就把姑娘们抽得死去活来,我何曾碰过你们一指头?念在你年轻不知事,又是初犯,小惩大诫罢了。严嫂子,拉她下去填棺材馅,中间不许放出来休息,也不许进食用水,每天三个时辰,一连七天。”
“妈妈真就是观音娘娘,也太宽善了些。”门帘一晃,就见白凤闪了进来。她踱到白姨的椅后,把两手交叉着端在胸前,手指上几只水钻、水晶戒指喷射着冷厉的光焰。“丽奴是我的婢子,犯了错全在我疏于管教,妈妈不如把她交给我,好让我亡羊补牢,教她守一守规矩。”
白姨用一手把另一手绣花手套的指尖一根根揪过去,斜睨着白凤笑道:“依你怎么个处置法?”
白凤回睃了白姨一眼,“妈妈还记得咱们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吗?”
白姨微微一怔,将花色灿烂的手套挡在嘴跟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久后,书影就将见到那个最终把整座怀雅堂都拖入毁灭的人,这个人也将原原本本向她讲述白姨与白凤“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但彼时,书影根本弄不懂这一句话的含义。
她被带回了走马楼,只听外头纷乱了一阵,就见白凤笑微微道:“收拾好了,你这就住进去。还照妈妈说的,为期七天,每天的午时初刻会有人给你送饭,辰正与戌正你可以下楼来解手,但时间都不许超过半刻钟,除此外,一动不动地待在里头,不准擅离,不准发声。”白凤两手合抱着一只瑞兽纹的手炉,她用手指擦动着那些镂金的龙、狮、象、马、鱼……转脸扫视过她那群唯唯诺诺的使女们,“这几天我都会陪公爷住在外头,憨奴你留下,亲自给我看管她。我定下的规矩她每违反一次,就再加一天。”继之她抬起手,对书影轻慢一扬,“丽奴,
楼上去吧。”
“楼上”意指堂屋后的杂物间——白凤的屋子是在二楼的东厢,因楼轩开阔,所以在正屋后砌了一个夹层,上层就作为库房,由一道窄梯相通。书影为婢的数月曾时不时地入内打扫,对里头相当熟悉,一进去腰不能直头不能抬,只待上半日就足够叫人骨节散架,更何况是足足七天!书影简直有痛哭求饶的冲动,但她一触到白凤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就咬咬牙自己爬进了阁楼。
等她爬进去才看见,更准确地说,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惊觉原先的一扇小天窗竟已被几层厚棉纸糊死了,不漏一丝天光,只能借着楼梯入口透进来的一抹光勉强辨认出一片深黑的重影,箱筪全被堆去了一角,腾出了一块大约容两名成人并躺的空地,叠着一床薄薄棉被。书影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微声,她忙摸索过去,在手边摸到了一台自鸣钟,钟表冷不防大作,敲打了六下,跟着脚底就传来“嘭”一声,是通向楼下的板门被关起。滚滚的黑暗和寒冷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吞没无踪。
数个日日夜夜,书影就被困在这大一号的“棺材”之内。棺材里永远的一团墨黑令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好在每天中午楼板总是被按时打开,一只托盘和一只铜盆被推进来,托盘里是少得可怜的一碗白饭和一壶淡茶。她蜷缩着上半身吃喝,再用那只小铜盆里的冷水擦洗一把。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旧的托盘和铜盆就会被取走,新的被送进来。而在两次午饭间,她就全靠着那只自鸣钟的报时来辨听时刻。钟表敲响八下,那就代表到了辰正或戌正,她便爬下木梯,从正屋绕去净房大小解。由于食物根本不够吃,她几乎用不着大解,但书影仍旧每一次都耗够半刻钟才重新爬回楼上。半刻钟,是她逃离阁楼的唯一机会,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她能够见到晨光或烛光,能够叫躯体暖和上一会儿,挺直腰走几步。一旦回到楼上,她就只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躺着,至多半坐着,牙关打战地虚望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又饿又冷,既虚弱又焦躁,睡不着也醒不了,每隔半个时辰的自鸣钟声仿佛越来越大,咣!咣!咣!一下又一下,砸得整个阁楼都乱摇。书影扭曲着在暗影里翻动,抓挠着地板无声饮泣,等待着下一次八点的敲响。
四天后,也就是腊月二十四这一天——书影一直在心中默记着日期——时钟才打过午正,阁楼的门板倏然间掀开,露出了半个人首的虚影,伴着憨奴的尖嗓儿:“丽奴,听着,一会儿姑娘就陪着盛公爷回来了,公爷下午还要在这儿请客打牌,你老实待着别发出一点儿动静,否则,哼,妈妈说明儿要拣一个没开苞的小雏儿去陪客,你若盼着被当作肉灵芝献出去,那就只管扯开嗓子喊。听见了吗?说话!说呀,听见了吗?”
书影对形形色色的威胁早已麻木,她口齿干涩地冲憨奴哼半声,门就又合上了,“夜”再度降临。
打破这无尽的深夜的,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里头似乎就有詹叔叔的声音。书影把一只耳朵压住楼板,试图听清一两句话,但终是放弃了;两耳里全是蜂鸣声,寒冷令她不停地打哆嗦,饥饿又使她的胃总像是被火舔着,她这个人就快被耗尽。
书影翻过身平躺,又一次堕入了昏梦。
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
宿昔痕
隔过两个房间,正一片乱哄哄。前几日,詹盛言带白凤住在外面的会馆,只因他今天下午要在她这里摆牌局,二人才匆匆赶回。憨奴迎接一番,就开了北尽间的隔扇,指挥丫鬟们把女主人带出去的衣裳首饰一一清点装箱,次间又有龟奴们在配筹码、摆台面、布置烟茶果点……为牌局做预备;白凤直嫌吵,就拉着詹盛言一人避去南套间的起居室。
房间里烧着特大的云白铜火盆,詹盛言一进屋就热得自己去脱帽。白凤忙伺候他卸掉了身上缎子面的狐嵌皮袍,换过一身夹袄,又取个锦垫软镶的西洋小凳叫他脱了靴子搁脚,再拿只银托的玉茶杯替他倒了一杯茶,跟着又送上一杯装在夜光杯里的薄荷酒,事事如平日里周道体贴,神情却有些漠然。
詹盛言端起那酒杯睨着她道:“凤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
“这几天我天天和你在一块,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白凤抱过一条绒毯来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拉了拉身后的靠垫,“你歪上一会儿吧,我也去换身衣裳。张军门和潘六爷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的,等他们到了我再叫你。”
詹盛言经常一觉就睡到日夕,今天刚过午就起床,正呵欠连天,白凤这样一说,他便喝了两口淡酒,就陶陶然在炕上躺倒;小憩一番,请的两位客人均已到了。白凤自己也早就妆扮停当,只为他换上一双羊皮软底鞋,再罩一件丝绵袍,他便潇洒自在地出来见客。
詹盛言单单请了两人,被推为上座的客人叫张之河。张之河是山东武定州人,世袭百户,延载五年的武举,且极通文字,曾任职辽东,是总兵詹自雄旗下“辽东铁骑”中赫赫有名的一员“儒将”,亦曾负责教导其爱子詹盛言的兵法与实战,与詹盛言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来詹家被诬谋反,张之河也遭到牵连,罢官下狱,数年后又平反复起,官至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一次他受尉迟度所召进京述职,原打算下榻在安国公府,好与当年的“少帅”詹盛言叙旧,可是詹盛言担心张之河以封疆大吏的身份与自己闭门深谈有可能招致怀疑,索性就在棋盘街的一家会馆订了两套房,自己带白凤住一套,隔壁那一套就给张之河,二人大大方方在公众地方闲谈消遣。眼看小年已过,张之河才终于等到了尉迟度召见,上午觐见过,明日便准备起行回浙。为给他饯行,詹盛言特地开了这一场牌局。只因张之河别无嗜好,独爱牌戏,有一次甚至因打牌而贻误军情,险些被詹自雄斩首帐下,还是詹盛言为之求情方得赦免。此时物是人非,再重对一百三十六张不变的雀儿牌,自然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张之河以外另有一位陪客,这人是北京城风头很健的一位“名士”,叫潘思存,出身世家,其祖上潘鹤苒曾在江南办书院讲学,是一代清议的领袖。潘思存颇具祖风,有经天纬地之见识,一落笔就是惊风雨泣鬼神,早年会试下场抱定了一去夺魁之念,揭榜时却连一甲都没有进。但那一榜简直被饱学之士从头骂到脚,状元用错了典,探花的卷中竟还有别字,因此公论纷纷指责主司没有衡文的巨眼,看不懂潘思存这一位大才子的卷子。他本人倒很想得开,只撂下一句“文运如此,非国之福”,居然就此自绝了科举进身的正道,单单寄情于诸般杂学,把辞章音律、书籍字画琢磨得无一不通。潘思存为人倨傲,眼界极高,独独和詹盛言脾性相投,竟肯以朋友之份做一些清客的杂务,为安国公府收藏、经理金石碑板,所以詹盛言的许多文房清玩之上都有着潘思存的章印。二人早已是烂熟,一碰到一起就脱略形骸。
白凤这时候便显出了应酬的功夫来,真正的媚态似水、温暖如春,亲手为张之河和潘思存奉了茶,又命丫鬟们服侍着他们脱换衣裳,一面给憨奴扔一个眼色,憨奴马上捧上来一个笔砚双全的红木托盘。
“二位,先叫条子吧?”
詹盛言有故交腻友相伴,难得的明朗心情全摆在脸上,手里头捏一把金蜡梅自斟壶,直对着壶嘴吸上一口,斜乜潘思存笑道:“对,潘六条,先把你的条子凑齐,咱们再开牌。”
原来潘思存在潘家大族中行六,且每逢花酒花牌,一个人必要写六张条子叫六个局,此举若在其他人还不知要被如何讥笑,在他却成了别具一格的“名士派头”,虽如此,背后也得了个不雅的绰号叫“潘六条”。詹盛言当面如此唤他,潘思存也只欣然一笑,提笔写就了六个倌人的名字,就叫外场送了出去。
那一头,詹盛言放下酒壶,对张之河道:“军门[54],你也发了局票吧。”
张之河说出一个倌人的名字,白凤一面为他捧上烟袋,一面摇头笑道:“哟,军门,这可不巧,她上一节就嫁人不做了。”
张之河又接连说了几个人,结果不是从良,就是堕了班子,早落到三等以下,不在槐花胡同里做生意了。张之河仍按照旧年称呼先把詹盛言唤一声“少帅”,咂了咂烟嘴苦笑道:“我好多年不在京城,市面不灵了,要不就别叫了。”
“那不成,怎能单叫你一人受‘身后凄凉’之苦?我替你荐条子好了,咱们做个‘连襟’。”詹盛言笑着转向白凤道,“春妹妹呢?把她叫来。”
“凉春陪马侍郎游西山去了,”不过她又马上添一句,“温雪在,叫温雪来吧。”
张之河谢了声,就对詹盛言点点头,“贵相知所荐的人一定错不了,就这个温雪吧。”
“温雪那样的不对张军门的脾胃,”詹盛言先和白凤摇摇手,又冲张之河一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林二宝那样的,是不是?”
一旁的潘思存自己捏了一块酥油泡螺正在吃着,张开嘴愣然不解,“林二宝是谁?我阅历花丛多年,难不成还有遗漏不识的名葩?”
这话把詹、张二人都问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林二宝”是从前广宁城极红的名妓,曾一度与张之河打得火热,詹盛言其时虽人在少年,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即向潘思存描绘了一番林二宝的旧日旖旎,正讲到引人入胜时,他忽将一指在额边轻轻一敲,“我想起来一个人,取纸片。”
纸片就是局票,这便是要飞笺召美人了。憨奴送上纸笔,詹盛言一挥写就,潘思存探头一望道:“贵连班蒋诗诗?这是蒋文淑的亲妹妹吧?嗯,这个不错,虽还是个清倌,但应酬圆转,比当‘金刚’的姐姐不差。”
张之河也投目一瞥,却单单赞了一声:“雄浑中见险峻,端庄里见朗逸,少
帅的字愈发精进了。”
詹盛言丢了笔,抓过酒壶自饮一口,“我的字若不好,上公千岁会把我题的联句刻在他客厅大柱上叫人欣赏?”
这说的是那一夜他在尉迟府醉后所书的“至德莫可明言,下情唯有祝釐”,后来果然被制成了楹联张挂于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