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詹盛言与徐钻天也只好各敬了一杯酒,詹盛言故意把酒盅碰得山响,互相照杯时也仍旧是牢骚难尽的模样,“徐大人,千岁爷不许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有些事儿,咱们‘一个点妆灯、一个擦香粉——你明我白’。”
“我明白什么?你——”
“好啦,都是男人家,点什么妆灯、擦什么香粉?”未容徐钻天再回嘴,白凤就笑着打了一句岔,她将涂着绯红丹蔻指甲的柔荑一卷,把盏斟酒道,“你们还是做些男人家该做的事儿,饮酒高乐吧。哟,你们二位都挂着彩,伤口忌酒,既然才已饮过,就算个意思,接下来以茶相代好了。”
詹盛言率先一口回绝道:“这点儿伤当得什么,我还敢和上公千岁装蒜吗?我原就有不醉的量,既到了上公这里,更该双杯相陪才是,烦凤姑娘替我把这一对盅子全斟满。”
徐钻天自也是不遑多让,忙叫凉春斟酒。
二女添过酒,白凤就抽出了腕袋中的玉箫对凉春一笑,“春妹妹,我吹,你唱,咱们好好地叫在座诸位开开心,忘了那些个糟心事儿。”
凉春也欢洽一笑道:“好呀,姐姐只管把调子往高里起,我今儿嗓子可在家,正要露上一露。你也不许再胡说乱道,只许专心听我唱,一会儿我可要考较你的,唱了什么你说不出,便算不及第,受罚三大杯。”她边说着又举起粉拳将徐钻天轻轻一捶,却又碰着了哪里的伤处,令他“嗷”一声叫出来。
大家都失笑,三位男客虽肚子里各有一部春秋,就此也缄口收言,一同看白凤与凉春好似花枝并蒂一般吹箫引凤、春音燕啭,渐渐都沉入了柔乡之福。再饮过几轮,众人又换过一回衣裳,气氛就更为放松热烈。詹盛言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侃侃地谈着,谈的左右不过是一些风花雪月之事:京中哪一家弋阳班子最好,哪一家昆腔班子里的旦角出挑,又是哪一位王公新纳了美妾,哪一位清倌即将要破瓜……
忽一位近仆从外头走近来,禀告了两句话,詹盛言马上道:“送上来。”
他瘸着脚下座,又一次拜倒,“多蒙上公盛馔慰问,无物表情,些微薄礼还请上公莫弃。”
随即就见岳峰捧着一件礼物上前来,尉迟度拿眼一扫,见是一只造型独特的纯金酒杯,外表已有了斑斑痕迹,一望而知是年代甚久的古玩,杯身上镶嵌着大颗珍珠、红绿蓝三色宝石,还有水晶和玛瑙,底托是石质,下脚刻着一行外国字。
“这写的是什么?”尉迟度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一行他看不懂的文字。
“回上公的话,英吉利、法兰西等西方国家全都尊奉同一位神仙,而这只酒杯据说曾盛放过这一位活神仙的血,被视为圣物[48]。这行字的意思就是‘辉煌之主’。”
尉迟度抬一抬眉毛,拿起了那只酒杯细意把玩,“西方的神仙也是神仙,既是神仙的圣物,咱家如何受得起?”
詹盛言早已是醺醺大醉的模样,真诚又粗鲁,“神仙有的,上公都要有,而且要双份!一并拿上来吧。”
岳峰身后的小仆马上捧来了一只同样的金杯,但金质灿烂,色泽夺目,乃新造的仿品。虽远不如原品珍贵,却也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尉迟度不由摇着头微微一笑,“老弟台,不怪闵厚霖昨天说你是散财童子,一把牌就输了一条街,今儿又给咱家送出这样一份厚礼,你就不肉痛吗?”
詹盛言大笑了起来,“上公就别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愚弟酒意所至,兴发难耐,欲请一套文房四宝。”
“哦?老弟台既有当席挥毫的雅兴,咱家巴不得一饱眼福。”尉迟度这才笑着放下手里的金杯,偏一偏脸,早有几个小太监前后奔忙,不多时就抬过了一张紫檀大案,连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献丑”,走来案前,先立不住脚似的摇晃了两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稳,拣一支羊毫斗笔,饱蘸浓墨,挥毫如飞,顷刻间写就了一对条幅。
两名太监展开那六尺雪宣,徐钻天先眯起眼读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釐。”他那紫茄一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拊掌而赞:“公爷说得好!九千岁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紧紧地护佑着千岁爷,这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气。”
他说着也与詹盛言一并跪下,频频顿首。
尉迟度扫视着那两行大字,慢慢点一点头,“好,这一笔由赵入欧,方圆兼施又俏劲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对联,挂在客厅里头供人观瞻欣赏。”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个响头,“愚弟当不起这样的揄扬,愚弟惭愧!只愿上公福寿延绵,千岁千千岁!”
贵重的礼物与肉麻的称颂显然打动了尉迟度,令他一向老于世故、难以讨好的脸庞泛起了轻佻的笑意,他把手向着詹盛言抬起,“快起来,你的腿还伤着,今天不许再拜了。”
一场花天酒地之后,再等宴罢茶叙,已是快四更,尉迟度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搂着白凤,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着腿的可怜相,凤儿,你扶他回吧。”
还带着那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贴近白凤耳边,几乎嘴唇不动地言道:“回去给我细细套他的话。”
白凤亦做出会心之态,对尉迟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这瘸子给闹的,我想多陪一陪义父,他老人家也不许,只把我发配给你当拐杖。”
“千岁爷爷,大德不言报,看将来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迈不稳,两手把白凤的肩一揿,笑得浮荡不堪,“小拐杖,爷爷认不得路了,你领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罢了吧,我是灯草拐杖——做不得拄(主)。千岁爷明日还要理朝,得歇息了。盛公爷你若还不困,我再陪你去哪儿消遣消遣?”
“那就去苏州会馆再喝两杯?我亲手给你剥螃蟹吃。”
詹盛言从后圈住了白凤,几乎把大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饶是白凤身量极高,也被拖拽得摇摇晃晃。她笑着直打他手臂,“别浑闹。春妹妹你们呢?也一同去吧?”
徐钻天的伤还没好,却也忘了疼,又往白凤跟前乱凑着道:“凤姑娘出口相邀,自然要去。”
趴在白凤肩头的詹盛言却把脸一沉,自后伸出一手直戳在徐钻天肩头,不轻不重点了两点,“老徐,你给我等着。”说罢就揽住白凤倒退了两步,仍把眼瞪着徐钻天道,“我的腿突然疼得厉害,哪儿也不想去了。凤儿,回怀雅堂吧,我到你那儿住局。”
徐钻天与凉春携手揽腕,他的眼光却与詹盛言搅在一起,拴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盏玻璃风灯由车顶垂下,摇荡不已的光束照亮了詹盛言的脸。在这唯有他与白凤相对的车厢里,他脸上所有的欢醉、骄狂、谑浪统统都不见了,他抚弄着那一条马鞭的鞭梢,沉郁而无一言——这原本是他酒醒时才会露出的那一层面目,然而他分明刚喝过半缸好酒。
白凤叹口气,这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坏,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何以这么坏:一位功绩斐然的勋臣贵戚,有着身为公主的母亲,亲外甥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却把一个太监捧作自己的父母,为其跪地献礼、题字颂德。她深觉詹盛言比四年前面对尉迟度时还要成熟得多,也无耻得多,以至于她都想为他的无耻而喝彩。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小就清楚:当她明明看见一个男人就想吐,却只能满口倾吐着情意殷殷时,也是一样的感觉。其实说穿了,这也并不很难,有一个诀窍:只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了,另一个人的嘴、另一个人的舌头、另一个人赤忱又狡诈的眼睛,另一个人的屈辱人生。
唯一的问题是,每当你回顾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你总会为其感到深深的羞耻和悲哀。
她把手攥住詹盛言,他翻转过手掌捏了一捏她的手,“龙门要跳,狗洞要钻。不算事儿。”
“好样的,你再怎么吹捧尉迟度,自污为后汉子孙,我心里也有准儿,你才是逃出鸿门宴的汉高祖,这一关就算是闯过了。”白凤迟疑一下,倚向他耳边轻声问:“我的盛二爷,你总得和我实说,那个陈七的死到底和你有无关系?”
他把那马鞭折两折,回倚住她道:“是我亲手杀了陈七。”
“可尉迟度分明说陈七死时你在我身边?”
“我是在你身边。”
“那你又说你亲手杀了陈七?”
她感到他在她耳畔轻吁了一口气——“我把陈七打昏,捆死他手脚,塞住嘴巴,再将这鞭子浸了水绕住他脖颈,将人留在太阳地里头曝晒。皮鞭中的水一旦被蒸干就会缩紧,差不多在我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他才会被一点点儿勒死。”
白凤恍然大悟道:“你是成心把鞭子留在现场的?”
“留证自诬,才好假充是他人陷害,不过是你对付冯敬龙那一套,我依葫芦画瓢,”詹盛言晃了晃那鞭子一笑,神光内敛,看不出真意,“凤儿,这一遭仍旧算是你救了我。”
“你为什么杀陈七,是有什么隐私被他查知?”
“朝中有重臣与我结盟,我们密谋时被陈七听到了。”
“那人是谁?”
这一次詹盛言毫无犹疑,立即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这可不能说。大姑娘,我要告诉你,一会儿就只能连你也杀了。”
就在白凤一愣的当儿,他倏已改颜,贴住她耳垂小语喁喁道:“讲真的,每次过完这又长又脏的一天,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听你在我身子底下一遍遍地叫:‘亲爷爷,我要死了。’凤儿,我们一下车,就上床……”
一个从豆蔻之年就在男人窝里周旋的女人实在是太难脸红了,然而仅只一缕蕴含着酒香的气息,白凤就在詹盛言的挑逗下脸红过耳,甚至当他已离了她耳际时,她依旧感受得到那凝而不散的气息,就与她的金摇叶耳坠子一起悬在耳下摆荡着。她全力保持着平衡,行走在情欲与死亡交织而成的细索之上。
她扑过双臂圈住他,用力得好似要使詹盛言窒息,“爷,我这会子真后怕,心头突突乱跳,我好怕你出事,怕尉迟度一声令下,那些番役就抽出刀冲向你……”
詹盛言回抱她,在她背后拍一拍,“尉迟度不会杀我的,他最爱看我这样的勋贵在他面前奴颜媚骨的样子,他舍不得杀我。不用怕,好姑娘,不用怕。快结束了,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的声音又已从一个荒唐的酒色之徒转为深沉的殉道者,由不得白凤抽出身来打量他的脸。她早看熟了詹盛言的两副面孔,但她很少见它们交替得如此之频繁。隔着昏沉的灯光,她用手指抚摸着他朦朦胧胧的面颊,“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了,真像尉迟太监一直以来担心的那样吗?你其实是借酒佯狂,只为假扮作胸无大志?倘或如此,那么连那些醉后斗殴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举动?你是刻意营造出人缘淡薄的表象,才好私下里拉拢羽翼?二爷,莫不成那个嗜酒成瘾、怒火满腔的你是假的?我认识了四年的那个你,全都是假的?”
薄薄的泪意令白凤视线中的詹盛言出现了重影,她望见这两个几乎是交叠在一起的男人同时都对着她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嗜酒成瘾,也是真的怒火满腔。我能活到现在,只因这世上还有酒可喝、有架可打,我拿这些来麻痹自己,但也在拿它们麻痹敌手——诚如你所言。所以,这么讲吧: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亦真亦假。”白凤用舌尖品尝着他的话,突然之间想要穷根究底,那么他对她的爱呢,是否也一样?亦真亦假?——够了,别再追问了。她听见了自己对自己的警告。于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静静地偎住他。
詹盛言也不再说一个字,他一手揽住白凤,将另一手上佩戴的骨扳指贴近了嘴唇。
车外掠过了晚风,这是一个萧飒又凄清的夜晚。从未有情人,相遇在这样的夜晚。[49]
第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13)
黑暗狱
陈七的暴毙最终还是不了了之。白凤当然在尉迟度跟前为詹盛言尽陈无辜,又说盛公爷回去后对千岁爷感念得沦肌浃髓,又痛骂徐钻天卑鄙无耻。不过徐钻天到底也不肯承认自己与这件事有关,尉迟度只可当詹盛言开罪的人太多,有人欲借自己的力量除去他,而这一份生杀之权既然全操在自己的手中,并无什么利害关系,便也不再深究。
因詹盛言摔坏了腿,他的母亲大长公主勒令儿子从妓院搬回府中休养,但每隔上几日,詹盛言仍会坐轿来与白凤相会,有时只独自默坐,有时则唤上三五酒友,通宵达旦地宴饮作乐。但次次前来,他都不忘问起翊运伯二小姐祝书影的近况,还时常有各种馈赠要白凤转交。
白凤原本就多疑善妒,又对詹盛言用情至深,因此素日里就是他对胡同里哪一位倌人多瞧两眼,她也要在心中掂三个过儿,如今听见他一口一个“我的小侄女”,简直令她满腹都泛酸水,以至于全然无视这二人的年岁相悬,总感觉书影马上要一夜长成,将詹盛言从自己的手中夺走。何况她那几个近婢也总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翻检着詹盛言送予书影的匣箧包裹惊讶不止,“天哪,这还有应节的一对玩意儿,翠玉打的茱萸、赤金雕的菊花,要说咱们二爷可也对祝家二小姐太好了!”叫白凤听见,更咬碎了银牙,“二爷既对她好,我也该对她‘好’些才是。”
白凤这一“好”,书影的日子可就加倍难熬。日日一换上粗婢的旧服,就变作“丽奴”,在其他婢女的嘲骂中开始辛苦又辛酸的一天:先将其他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到白凤起床,被她挑刺骂一顿,再开始打扫卧室,午后吃两口半冷的剩饭,又爬进阁楼忙活到日落,回到后院时已然是筋疲力尽,好在万漪总会为她留些饭食充饥。倘若赶上白凤与客人夜宿在外——客人就是尉迟度,书影便也少挨几顿训;倘若白凤要留客同眠——那一定是詹盛言,书影便不消进屋去伺候。且每逢詹盛言在这里,憨奴就把书影看管得格外严密,绝不容她露面,只一次书影趁耳目不注意,在卧室外偷听了一回。她只想听一听詹盛言的声音而已,却听见他问起了自己:
“我那小侄女怎么样?为了避嫌,我也不好和她见面,可心中总惦记着。前几次送来的吃食玩物她可还喜欢?”
其实他送来的所有东西全都被扣下,根本到不了书影手里,白凤却大言不惭地笑说:“你又喝多了,才不是刚问过?二小姐好得很,这几日又胖了些,她说谢谢你。”
“我哪里担得起这个‘谢’字?小侄女托我的事情毫无眉目,到现在也探不出她两位姊妹究竟被转卖去了哪里,只依稀听说在南边。至于祝家大公子倒是很容易就查到其驻地所在,我已托人打点,先使他免受上司的虐待,再看看可有机会免除刑役。哎,你可别告诉二小姐,营救在册人犯不好办,还是等有了进展再说,省得她空欢喜一场。”
“行了行了,我被‘那边’拘在府里头三四天不得空,好容易熬出来,你倒净叨叨个不相干的人……”
书影听白凤的声音转为黏涩,忙闪身走开,却把詹盛言的话在心间回思不尽,半是难过半是感动,又牵记着兄姊与小妹,数夜不能安枕,就算入睡,也不停地做梦。
她反反复复梦见家人诀别的一幕,哭声四起,父亲拥抱了她,接着又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梦里头,她追了出去,厅门外那一条熟悉的甬路变得好长好长,她追得两条腿都快断了,喊得嗓子也哑了,前头的父亲却始终也不肯向她回一回头。她再也跑不动了,哭着摔倒在地下,然后她就看见那一只死去的秋蝶正躺在她脚边。蝶儿僵缩的翅膀忽一抖,扑动着飞向远天。
这个梦总在这一刻醒来,醒来时也总伴着眼泪与呜咽。睡在另一头的佛儿拍着床骂声娘,因口里还含着香茶饼,有些呜哩呜噜的:“你用不着照我们的样子练习睡姿,那就四仰八叉睡你的,我们成夜里被那老刁猫拿戒尺打起来不算完,还得听你号丧?再他娘号一声,一脚把你踹出去!”
“好了好了,这是被梦魇着了,她自己又不想,你别气,睡你的吧,再骂一阵更没的睡了。”万漪也口齿不清地劝上佛儿两句,又凑身到书影这边来,抚一抚她的泪颜。
而自那一回窃听到詹盛言与白凤的私语后,书影再也没听见过家里人的消息,填满她生活的只有没完没了的活计。随着她做活儿做得越来越熟练,憨奴便把洗洗刷刷的事情也分派给了她。过了十月份,天气一减温,书影的两手、两臂全生了冻疮,还是万漪每夜把生姜块在炉子上烤热了替她擦搓流脓的疮口,“书影小姐,我年年都犯冻疮,就用这个土方子,管用。”
但万漪的手今年却没再起冻疮,除了受刑的西屋,其他屋子都安上了火盆,烘得暖暖的,万漪又乖顺,甚少被罚去西屋,倒是佛儿在那儿受了好几次罚,据说是因为当着猫儿姑一不留神说出了自己在背后给她起的外号“老刁猫”,还有几次说出了“他娘的”之类的粗话。纵如此,每每见万漪照顾书影,她还要嘟囔几句“狗名儿”“奴才坯子”……万漪只做一个充耳不闻,书影有一回怒道:“你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急了大家闹一场,一起上西屋就是。”佛儿回了句:“谁不晓得你在前头都改名‘丽奴’了,也是个奴才坯子,和我充什么大小姐?”嘴头上虽这么说,却也多少安分了一些。
时日匆匆,弹指已至十二月。书影丧父的哀痛渐渐有所缓息,人也习惯了劳碌无休的奴婢生活,而万漪和佛儿的“课业”亦日益紧张。据说其他小班还有照老规矩培养雏妓念书写字的,白姨却不屑一顾,“现在那些个客人自己肚子里都没几两墨水,你比他还有学问,又不是考举子,再把人家唬得‘不举’。”说到这儿白姨把好似长在她手上一样的皮手套捂着嘴巴吃吃笑一通,又正了正脸色说,“瞧瞧蕊芳阁的龙雨竹,从二等堂子里出来的,还什么‘诗词歌赋’?认得自个儿的名字就不错了。要搁在咱们祖奶奶段青田那会儿,真是给人提鞋都嫌蠢。可赶上如今这世道,不照样靠着逞娇弄媚就混成了‘四金刚’之一吗?学会揣摩男人才是顶顶紧要的本事。等以后嫁了人,多的是老爷愿意教姨太太念书的,且把这一点子闺阁情趣留给咱们的姑娘和姑爷们吧。”
有了这一番指示,女孩子们就不必再想着念书了,但书影早就读完了四书五经,佛儿也颇通文字,唯独万漪两眼一抹黑,不过她也不甚在意,并没有一点儿反对的意思。
叫白姨分外看重的,是娱人的“乐技”。她令万漪和佛儿二人一同学习唱曲,又单令万漪随一位老琴师学琵琶,佛儿则是自个儿求习舞剑。舞剑曾在唐宋兴盛一时,但衰微已久,妓家早就无几人会得这一手绝技,谁料白姨听闻佛儿怀有此意,竟专程从天津请了一位舞剑师父前来授课。西小院的一天总是从三个女孩儿一道起床开始,随后书影去前头走马楼上为婢,万漪与佛儿二人则随猫儿姑学习娼家的魅惑心术,下午又各从师父学曲艺,吃过了晚饭后再自行练习,每当这时候,才见书影拖着两脚从白凤处“下工”。
书影一进院门,往往是先撞见佛儿手持两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在院中腾挪跳转,墨蓝色的天幕下,两个女孩儿只在剑光间碰一碰眼神,就擦身而过。书影听到“锵”一声,回首看去,见佛儿错了一个舞步,跌扑在地,不过擦擦额角的细汗,翻身再来。书影也拾级而上,屋里传来淙淙的琵琶声,而后那声音一断,万漪停下了手里的琵琶一笑,“回来了,累了吧?饭我给你煨在火盆上了,趁热吃吧。”
书影一边端起饭来吃,一边与万漪闲聊。她谈起白凤那里不见了一套点翠头面,憨奴她们闹得鸡飞狗跳,白凤自己却只一句“可能谁借走忘记还了”,就抛诸脑后。
万漪听过咋舌道:“我也听严嫂子说过,全北京的倌人就数凤姑娘的身家最丰厚,衣裳首饰里常有市面上见不着的珍品,连其他小班的姑娘们也成天管她借衣饰撑场面。不过丢了东西也不找,可就太大方了些。”
书影不屑道:“这算什么,光这个月就丢了两副珍珠耳坠子,人家也不在乎,只说那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尉迟太监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尽堆在她头上身上了,她有什么心疼的?”
万漪骇道:“书影小姐,我的小祖宗,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书影露出一个略带顽皮的笑容,“瞧把你吓的。那我不说了,我听你说。嗳,你近来琵琶学得如何?”
万漪这便说起什么是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又有挑、弄、勾、拨……再有如何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如何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说到兴起处,便起手弹拨了两段。
书影听过,却很是向她脸上端详了两眼道:“你弹的是首快曲,却满含哀愁之意,怎么了?今儿挨罚了,还是昨儿睡姿不好挨打了?我睡得沉,有时也听不见。”
好似因心声被听破,万漪显出了一丝羞窘来,将手抚着琵琶的覆手道:“那倒没有,就是,哎,还能有什么?大年跟前我有些想家了。不过想也没用,我爹娘怕早忘了我了……”
书影捧着碗,把筷子在碗沿上画了两圈,忽道:“你娘来找过你。”
万漪睁圆了两眼道:“什么?!”
“娇奴她们说话,叫我给听见了。前些天院外来了个妇人,自称是‘顾万蚁’的娘,说想来瞧瞧闺女。结果白鸨子非说卖身契上写明了‘不瞧不看,永断葛藤’,硬是给赶走了。她吩咐不让人乱讲,可我想了想,还是该告诉你。你瞧,你家人还是心里有你的,过年了还特地来看你。”
万漪发了一会儿呆,就滚下了泪来,“从我们家到京城多远哪,我娘一定舍不得坐车,自个儿走来的,路途上喝风吃土,可得受多少苦!我当女儿的自坐在这里享福,还冤屈她的心,我真对不住我娘……”
书影放下碗筷上前道:“你别难受,你虽身子不自由,好歹和家人没断了线。不像我,大姐和小妹转落在南方,大哥又在黑龙江服役,天南地北,海程迢隔……”说着便也两目泛潮。
万漪忙把琵琶也搁下,攥住她的两手一摇,“书影小姐——”却听那头“哎哟”一声,才反应过来碰痛了书影手上的冻疮,赶紧又放开,犹豫了一下道:“书影小姐,不是我说,就算你实心里不肯做倌人,可日子比树叶子还多,又不是马上就逼着你出台侑酒,明儿再说明儿的,先把眼前混过去,和凤姑娘服一声软,回来和我们一起学艺岂不好?你瞧我学琵琶也磨得手上起了泡,但比起往年冻伤的滋味可也好多了。这腊月天气,你一整天一整天地把手浸在冷水里做粗活,还要被人呼来喝去的,一个官家小姐何苦讨这一份洋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