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始终是面色方正,嘴唇严紧,此际才淡淡开口道:“那也没什么,下次不许再这般鬼鬼祟祟的。对了,太夫人准问你,我是不是带了那条刻过平安符的三清铜鞭,你可有哄一哄她老人家?”
陈七对答如流道:“有、有,小的没敢说爷带的是这一条犀角鞭,只说——公爷饶命!”
詹盛言没等他说完,一手就抽出腰间那一条犀角手柄的马鞭子向陈七挥去,“你个混账东西!你他妈根本就没回府,乃是一路跟踪过来,非但把那二人窥伺个一清二楚,连我们说的话也从头到尾都听饱了吧?!”
岳峰也瞪起了两眼诧异道:“爷根本就没什么平安三清鞭,你小子怎就敢当着爷的面儿瞎嚼?!”
没想詹盛言突然停止了抽打,将脸转向岳峰,把鞭梢对陈七点了点,“他敢瞎嚼,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再给我当差了,他从头到尾就没替我当过差!若非我发现,他这会子已跑去同他主子告密了——给我逮回来!”
陈七原被抽得滚在地上惨叫,这时候一跃而起,疯了一般朝林外狂奔。岳峰举步追出,不出二十来步就将陈七扭住,“说,你奉什么人的命来监视爷?”
陈七急喊道:“冤枉,小的冤枉!小的只是奉凤姑娘的命,是凤姑娘担心公爷喝多了跑马,吩咐小的一定要跟紧,小的一琢磨,回去太夫人肯定也是一般吩咐,所以就想少跑这一趟腿,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偷懒诓骗主子,主子饶命,真的只是凤姑娘……”
詹盛言早将鞭子往腰里一插,大步流星地赶上前。他一声不出地在陈七身上拍摸两下,就一把扯开其裤带,拽出了一块铜牌。
牌子雕作鱼形,其上刻着一只狴犴[43]。
詹盛言将这牌子直举到陈七的鼻前,“这铜鱼牌也是凤姑娘颁给你的?”
且说尉迟度掌管的镇抚司为刺探官员与民间动向,在各行各业都撒下了密探,而这些密探的身份就靠这一块铜鱼牌来证实,危急时亮出,连巡警铺等官方机构亦必须协助其行动。
就是这一块威力无边的牌子,此际却成了陈七的催命符。他再也挤不出一个字,一张俏脸完全失形,汗如雨下。
而詹盛言典雅和贵的脸庞也已冒出灼灼的凶光,嘴角往下一拉,照着陈七的额角就一拳。
陈七哼都没哼一声,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岳峰松开手,任之滑落在地,只把两手的冷汗在裤边上擦两擦,“他是镇抚司的密探?是尉迟太监的人……”
詹盛言挥手就一个大耳刮子,直把岳峰扫得一跌而倒,他又上前给了他一脚,跟着就一顿拳打脚踢,“你他妈说这是你表弟!你个王八蛋安的什么心?把那阉狗的密探栽到爷身边!你倒说话啊!他不是你表弟吗?啊?表弟!”
岳峰避都不敢避,被打趴下,赶紧再跪起来,东倒西歪地任由踢打,“爷,他真是我表弟!”
詹盛言发泄够了,蹲下来指住岳峰的鼻尖道:“你——?”
岳峰马上会过意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眼眶,“小的对爷的一片忠心敢质天日!当年小的一家性命全都是爷所救,小的再对爷起坏心思,那还叫人吗?顶着颗人头,得办人事儿!公爷,小的要和这脏家伙有半点儿牵扯,就叫我万世不得人身,叫——叫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詹盛言直视岳峰,半晌后立起身,足尖向他一踢,“我信你,滚起来。”
岳峰爬起,跟着也踹了昏迷中的陈七一脚,“妈的,吃里扒外的龟蛋!公爷,等他醒了,让小的和他对质,完了一刀结果他就是!”
“一刀结果?”詹盛言狠瞪着眼道,“活该你被这龟蛋装进去!你他妈就
没长脑子!”
“我……”岳峰愣了一阵,忽一抖,“坏了,尉迟太监早放了凤姑娘到爷身边,突然又塞进一个陈七,那就是对爷最近的行动大起疑心。陈七这一死,他就明白爷是被撞破了私弊而灭口,到时候‘那两位’可就危险了。”
“用得着你说!”
“陈七这兔崽子还成了‘鲜豆腐沾了灰——拍不得碰不得’!这不活像爷差点儿被冯敬龙给卖了那一回?那一回还有凤姑娘帮衬,这一下可怎么办?嘿,太夫人说那算命的瞎子算出爷今日跑马要出事故,再三叫爷小心,居然还真是遭劫在数,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詹盛言骤一愣,暴躁的声音变得轻巧而平静:“你闭嘴。”他把手上那枚骨扳指挨在了唇边来回擦动着,仿似能擦出什么神妙的火花一般。
岳峰见状,深知主子就要福至心灵,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只听得见马儿们在那里打喷嚏、弹蹄子。
过得一刻钟,詹盛言一顿足,“过来。”
他和岳峰交代了几句,接着道:“在这儿盯着,我一会儿就回。”
从这里走一小段就到泡子河的河沿,詹盛言蹲去清澈的河水旁,将一整条马鞭子浸入水中,直至细牛皮的鞭身全被水吃透,变得饱满滑亮。他提鞭而回,仰头瞧一瞧日影照射的方向,就指住了一棵老柏树,“把人搬到那儿。”
岳峰依言将昏沉不醒的陈七拽来树下,扳住他的两肩。詹盛言就从后将皮鞭绕过陈七的颈项,先把鞭头和鞭尾结了一个活扣儿,再将一指探入这绞索与陈七的喉管之间试了试松紧,完后就将那扣儿打死。
“找几根树枝绑在马尾上,然后把酒取来。”
岳峰就找来几枝粗树杈绑在主子的坐骑之后,又从自个儿坐骑的马褥子里掏出一个大酒囊——每一次出门,他就是忘带自个儿的脑袋,也不敢忘带这玩意儿,要不准会被揍一个半死。岳峰把酒囊带着些许迟疑递出,“爷,您悠着点儿。”
詹盛言接过,腾身上马,“剩下的你来办。”说着就两腿一夹,“走!”
马飞跑了起来,绑在马屁股后的枝叶将林中河边的许多脚印统统扫乱、扫净,直扫得看不出一切来往痕迹。詹盛言也已把酒囊喝了个见底。他将之远远一抛,就徒手打马,加快了速度。
风呼呼地割过耳际,酒冲上了头颅,周身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这就是詹盛言最幸福的时刻——他曾经也有过俯仰可拾的大把幸福,但在某些无法逆转的事件一一发生后,用快马和烈酒令自己暂时脱离现实,甚至一头醉倒在河里差一点儿醒不过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就是如今他生命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詹盛言最后品咂了一刻这令他沉醉的幸福,便缓缓地张开眼。在他还非常年轻时,每天一起床就要到马场接受马术与箭术的训练,他能够在御风奔驰的马背上辗转腾挪,也能够一跃而下,稳稳站立。而现在,他松开了马镫,翻下马背,任凭自己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落。
抹在树梢上的午后阳光,骤然大亮。
及未时,白凤迎回了詹盛言——他被岳峰架在手中,一瘸一拐走进来,半边脸全是挫伤和擦痕。
白凤大惊失色,一问之下果如所料,又是喝多了从马上摔下,但瞧人家还一脸酒意未散、笑容可掬的模样,叫她又恼火又痛心,急遣人请了个大夫来。大夫看过后说伤已及骨,还好伤势不甚重,假如再跌狠些,骨头愈合后也要成个瘸子。
等大夫施治过,又着人熬上药,白凤便把一屋子杂人全屏退,这才将指头摁在詹盛言额角恶狠狠一戳,“你就发疯吧!哪天真把腿摔瘸你就老实了。”
詹盛言架着一条腿斜靠在床头,不以为意地笑笑,勾下她的手拽进自个儿双腿的腿根正中,“瘸了就瘸了,只这条‘腿’不瘸,你又急个什么?”
白凤缩回手,推着他两肩捶打几下,边打边怒道:“你可真叫我恨死!我说得自个都烦了,你就听我一句吧。你爱怎么喝都行,喝完了爱怎么疯都行,只别去骑马,成不成?你这冤家就没一点儿人心,我这大半天一颗心简直吊在嗓子——”
“成了成了,别再絮叨了,不骑就不骑,”他一手把她一揽,另一手就沿着她一边的后臀滑向膝弯里一提,令她曲起一腿跨到自己身上,“我不骑,你来骑,来嘛……”
白凤挣动着,却又别不过他劲儿大,只徒然把一对酥胸挣得起伏不已,“你少来这一套!”
“可跟你我只能来这一套,总不成给你两拳让你闭嘴吧,啊?来吧,上来骑两圈,保你血脉通畅,郁气全消。”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只抱着她慢条斯理地磨蹭下身。
白凤初已觉半身酥麻,嘴上却仍不肯服软,只切齿骂道:“你个酒疯子!别瞎闹,快放我下来,身上还挂着伤呢,要不要命了?”
“一点儿小伤不算什么,只要能让凤姑娘你平气,我愿效驰驱。就是昨儿晚上折腾得太狠,爷这也不是十七八的壮小伙了,起头儿慢些,你稍稍耐点儿烦……”
他早起刚剃过脸,但只过了小半天,下半边脸就又全是青青的胡楂儿。他把这微微刺痒的仍夹带着血痕的脸孔挨近她低语,语气又温柔又淫荡。每次詹盛言流露出这种声调,白凤都会想起来年少时和琴师学艺,师父教给她们一句话叫“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弦乐比不上管乐,管乐又比不上人声。白凤学过唱曲,也听过倡优们的夜夜吟唱,从不觉那些矫揉造作的歌声比得过箫管的清远腴厚,是直至听见了詹盛言在动情时的嗓音,她才体味出师父话中的妙意——喉咙,不对,是詹盛言的喉咙,毫无争议是这世上最曼妙的乐器。
每当他拨动他这乐器,藏在她身体里的那支白玉箫管就会感应震颤,箫孔潮张,等待着被吹奏,被和鸣,被凤凰于飞。
白凤感到了他在她腿间的勃兴,如帝国壮大渐浮起[44]。
然而,就在此刻,帝国真正的主人——那两腿间空无一物的阉人,发出了他的召唤。
“凤姑娘出条子——”
外场先在楼底喊了一声,憨奴就应声进了屋。她早见惯了这艳窟里的种种,因之见白凤欹身骑坐着詹盛言也不惊不臊,只转开了眼睛道:“九千岁叫条子,让姑娘去他府里头,还说请盛公爷也一块去,又叮咛说公爷的腿脚受伤,不必以公服拜谒,只便装赴宴就行,现在就让去。”
“叫公爷也去?”白凤惊异不定,她从詹盛言腿上挪下来,眼睛却仿佛挪不
动一般直盯着他道,“自有过冯敬龙那一遭,九千岁再也不和你同席,为什么突然叫你去?”
詹盛言却似早有预料,觑着她懒淡一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白凤将一双幽目轮转一番,深感忧虑道:“不行,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请你赴宴,而且还是去到他府里。不如我先去探一探虚实,你留在这儿等我的消息。我就说你断了一腿,大夫不许你下床走动。”
“就是我两条腿全摔断了,那一位叫我,我爬也得爬去。咱们先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吧,”说完这油腔滑调的一句,他眼中就再无一丝笑影,只拿手在大腿根按了一会儿,而后就把受伤的那条小腿慢慢移下床,“你梳妆,我等你。憨奴,你把岳峰叫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白凤心下忧惧,却也不敢简慢,忙叫人来为自己梳了一个惊鹄髻,佩一支凤衔珠分心[45],香云上簇拥着翠花钿,偏戴一朵宝花,周围撇一溜小簪,后鬓上也是珠翘错落,身着遍撒缤纷碎晶的金桂色锦衣,配着杏色罗裙,每一移步,便动摇着瑞气千条、霞光万道,明艳不可方物。
詹盛言也换过一件烟灰紫暗花的外国缎子袍,横腰拦一条色泽如酥的白玉带,带子上拴一个汉玉配件,一个红珊瑚结子的缂金荷包,还有一只露着金链子的西洋表袋,脚底下靸拉着一双金衬里的浅帮布鞋,露着清水棉纱袜,一派富贵中又败露着颓丧之相。
白凤端量他一眼,“你这样装束很好,走吧。”
第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12)
在歧道
尉迟度的府邸位于崇文门东的后井胡同,詹盛言与白凤在府门前下了车,又有两顶软轿把他们从穿堂一路抬进了内厅。厅门外把守着一溜儿镇抚司番役,上前就来搜身。
詹盛言受伤的左边小腿还绑着纱布夹板,被搜身的番役一阵拍打捏摸,碰痛了伤处,便“咝”了一声。白凤也在另一边接受搜身,张口就叱:“臭奴才,公爷身上有伤,你那双爪子轻着点儿。”
须臾搜检完毕,番役们便分开厅门。厅内也照样围满了头戴圆帽、足蹬白靴的肃队拱卫,个个刀枪在手,仿佛就等着一声令下,好把来客剁成肉馅端上餐桌。
白凤扶掖着詹盛言一起往里走,这厅堂面阔足足有九间见方,繁华富丽,花烛芬馨,笼罩在一片清辉香雾之中,但他们却自觉是走入了一座兽穴,那蹲守在尽处的野兽比虎还凶狠、比狼还狡诈,那是至为残酷的万兽之王,叫作“人”。
一张无边无际的紫檀大桌后,尉迟度对他们点了点眼皮。
詹盛言却愣住了,坐在尉迟度下首的陪客也把眼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突然间眼睑一抽,从鼻孔里喷出了一声冷笑,“这才叫天道好还,昨儿还耀武扬威,今儿就摔断了腿。”
詹盛言的神情也在刹那间为之一改,破口大骂道:“若非我昨儿手下留情,你这会子还大马金刀坐在这儿?!起来,咱俩出去见点儿真章!你爷爷就摔断了腿,也照样弄死你这龟孙子。起来呀,徐钻天!”
那人鼻青面肿,与猪头相似,正是前夜里被詹盛言拳翻的兵部尚书,外号“徐钻天”的徐大人。
白凤也有些吃惊,却只拽着詹盛言道:“盛公爷,不可造次,九千岁还在这儿呢。”
詹盛言一副强敛怒火的模样,鞋底磔磔地刮着地板,蹭着腿挨上前,“上公千岁在上,詹盛言谨参。”
尉迟度的身上是一件藏青氅衣,袖口翻起,露出一线深红衬底,头戴高檐珍珠冠,绝无一丝阉人常有的阴软之气,直是仪表雄壮,气度恢弘。他先朝白凤一瞥,似被她的一身光艳所惑,脸上浮动起笑意,又很快正色转向詹盛言。他拿眼扫了扫对方邋遢不整的鞋袜,静待其拖着一条伤腿参拜毕,方以发沙的轻音道:“你腿脚不便,休拜,起来。”
白凤也对尉迟度压下身子一福,便姗姗上前一笑道:“早先妹妹出条子,原是到这儿呀。”
她把脸冲着尉迟度右手边的徐钻天,侍坐其后的正是与她同院的倌人凉春。凉春妆扮得通身上下一味素雅,只在颈上环绕着一条两指粗细的赤金宝石璎珞圈,耳下也佩戴着一对绝大的金穿宝流苏耳坠,显出别样的豪奢来。
凉春将一指轻点着自己颧上淡淡的小雀斑,指上也有一只富丽炫目的金宝戒指,那宝光直闪进她眼睛里,分外调皮,“听说盛公爷意外坠马,九千岁特地设宴相慰。不过今日两位同座,那是谁要剪谁的边儿呀?”
“剪边儿”的意思便是夺取他人相好的妓女,那自是因为尉迟度与詹盛言都是白凤的客人,又不能把白凤劈开两截,这一席必有一人要受冷落,故而凉春有此一问。
白凤素知凉春胸无城府,并不以她的调笑为忤,只啐了一口道:“小蹄子,就你话多。这是千岁爷叫的条子,我自该伺候千岁爷。”说罢她便一努嘴,让跟局娘姨把自己的豆蔻盒子放在尉迟度前头,自己就在他身后落座。
时至今日,白凤已能百不失一地分辨出尉迟度与他的替身,她迎目一打量,便知这是如假包换的尉迟度,遂伸出一手在他臂上柔然一抚,一双媚眼纵横着秋水之光,“义父。”
这并不是詹盛言首次目睹白凤在尉迟度面前的娇态,但当她的手就在他眼前抚摸另一个男人时,依然有一块粗粝的磨刀石擦过他的心。他躲开了眼睛。
尉迟度回望白凤一笑,并未如何注意,倒是徐钻天捕捉到了詹盛言的落寞。他眼睛里还在充血,翻动之间,直流露出野狗吃死人一样的凶相,“九千岁,昨儿卑职不过和凤姑娘酒后说笑一句,就遭盛公爷的无理殴打,九千岁如今剪了盛公爷的边儿,不可不防着他有不服相争之意,对您不敬啊。”
詹盛言立即回神,举手朝桌面上一拍,“放你妈的屁!凤姑娘是上公千岁亲口赏给我的,就算大家一同做她的生意,上公千岁也是高祖刘邦、前汉地位,我是后汉刘秀八代贤孙,你何曾见过孝子贤孙敢同祖宗相争、对祖宗不敬的?我他妈就是要替祖宗爷爷教训你,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喝个镶边儿酒,还敢觍着大脸同凤姑娘说笑!”
白凤赶紧从旁打圆场,她明知詹盛言的右手已失去了所有知觉,仍旧扯一扯他的手道:“好了,公爷,仔细手疼。”一面又向尉迟度赔笑,“盛公爷来之前就喝多了,言语间或有不防头,义父别怪。”
尉迟度也笑起来,“咱家没什么可怪,不过盛公爷你乃是金枝玉叶的出身,却自贬为咱家这一介阉人的子孙,就不怕惹祖宗怪罪吗?”
詹盛言满面的耿介不屈几乎要溢出来,“谢上公千岁宽宏!我这一喝多,话就像自个儿长了腿一样从嘴里往外蹦,管也管不住。妈的,就因我说话直,总有那起子小人瞧我不惯。我可是立下过匡危扶倾的不世殊勋,如今就想在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市享点儿福,每日里喝喝酒、和姑娘乐呵乐呵,碍他们什么了?自打几年前我回京,一个又一个张着蛤蟆嘴要毁我,幸亏上公千岁信我,从不听那些个臭烘烘的谗言,要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上公千岁就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样,我詹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也要感谢千岁爷对我这一线之脉的庇佑!”
赴宴之前,白凤就知这一去危机重重,车上还千叮万嘱叫詹盛言务必要忍辱从权,他只淡然道“放心”。此时但见他这一副嘴脸——非但是忍辱,且竟是爽性自辱到底——白凤算彻彻底底地放了心,但心下又无限凄酸,不过她脸上照旧是巧目流波,笑靥回春,“是呀义父,我也和您说过,公爷常常在背地里感激您,说您就和他的再生父母一样的。”
“这话我也听过呢,公爷一喝多就叨叨,说九千岁对他好,恩同再造。”凉春被白凤暗递了个眼色,即刻心领神会,也跟着帮腔。
徐钻天却回瞪了凉春一眼,揉着肿成一团的酒糟鼻道:“‘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能忍不能忍,必然是‘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46]九千岁,盛公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唯独一到您跟前就转伸为屈,这样子大勇大怯,想必是怀着什么远大之志吧。”
詹盛言更是拍案而起,怒火如焚道:“我詹盛言十二岁就中了举,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酸文假醋!我还就明着告诉你,千岁爷就是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教训我,我也不生气,但我他妈一看见你就来气!你个操蛋玩意儿,詹爷爷我的‘远大之志’就是清君侧,把千岁爷身边一班专会挑唆生事的小人挨个除去,你姓徐的就是头一个!起来,咱俩这就上皇城左顺门[47]去!起来,走!”
徐钻天伤口被牵动,连连呼痛,白凤和凉春也惊叫起来,同时从身后去拉劝。这时尉迟度忽沙哑着嗓音叫了句:“老弟台——”
詹盛言暗中一凛,他与尉迟度在京师保卫战中曾有过生死交谊,彼时他敬佩对方的忠勇,并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轻视,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迟度结党抢权,与他渐行渐远之后,这一声“老弟台”已是经久不闻了。此时乍听,詹盛言即知尉迟度有事发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态道:“愚弟又冲动了,千岁爷见笑。”
尉迟度伸手把他虚拍一下,“老弟台,坐。你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头,还不知是被谁给绊了。”他把声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轻得好似风从纸张上卷过,“拿上来。”
一位小太监端上一只托盘,詹盛言向盘中的东西一望,面显诧异道:“这不是我的马鞭吗?”
“确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马鞭,先捋一下皮辫子,又将另一头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对穿两孔,系着套带,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轻车熟路穿过了套带,握紧鞭子道:“是我的。只我这马鞭如何却在千岁爷府上?”
尉迟度将眼光飘远,反复游动在厅后的一件汉玉觥、一件纸槌瓶之间,“从陈七脖子上取下来的。”
“陈七?我那长随陈七?来人,陈七人呢?去哪儿了?”
尉迟度一摆手,“不必问了,陈七死了,被这条马鞭勒死的。”
“死了?谁干的?干什么要杀陈七?”
尉迟度将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监端上了第二只托盘,盘中就是陈七的铜鱼牌。
就在不到四个时辰前,詹盛言曾亲手从陈七的腰间搜出这块腰牌,再把马鞭绕过他脖颈,但这时他却双目痴瞪,好似从未见过比这腰牌更加令人费解的事物。“这……千岁,这……陈七他是——”
“是镇抚司的探子,”徐钻天,他的五官已肿成一块,却仍挤出了一个刁滑的笑脸,“盛公爷,少来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担心自个儿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岁探知,才会杀害陈七,毁灭口供。”
“好你个徐钻天,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听了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显然是惊悸已极,但却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态度,只在口中发出了一种硬直严冷的声音转向尉迟度,“千岁爷,您别听这龟孙子给我种毒。”
好似强压下激愤的情绪而停下来思索一般,他顿了一顿,伸手指向白凤道:“我就直说了。千岁爷,连我睡觉说的梦话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还怕什么陈七陈八?我一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巴不得您派个贴身人天天跟着我,才好堵住那些个龟孙子的臭嘴。千岁爷,我千真万确不晓得这陈七是镇抚司的人。今儿上午他还好好的,我带着他和岳峰去泡子河跑马,没一会儿我就喝多了,晕晕乎乎从马上摔下来,岳峰把我送回了凤姑娘那儿,因没见着陈七,我还问过两句。至于我那条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来,我都没注意过它不见了。准是杀死陈七的凶手趁我喝多了从我身边给盗走的,或是我摔下马时丢在哪儿了叫他捡了去。千岁爷,还请您细思,人若真是我杀的,我何须把凶器留在现场,难不成为了方便让人指认?我就再灌多了黄汤,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哪。”
尉迟度抬起手阻住他的滔滔清辩,“据仵作所验,陈七咽气在申正时牌之后,你回怀雅堂那阵子还不到未初,身边人也都跟着,那自不是你着人所做。但你平日里太过率性妄为,易惹人记恨,再这样下去,咱家也护你不得。这马鞭你拿回去吧,好好鞭策自己修身养性。坠马事小,再莫落入陷阱,这才是头等大事。”
自步入这一座刀枪林立的府邸,詹盛言的神经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随尉迟度的这一段话,他浑身的血脉骤然畅通,方觉出腿上伤处一阵阵猛烈的抽痛,由不得他一下扣紧了手中的马鞭,蹙眉忍痛道:“千岁爷明察秋毫!哎,您这样救护愚弟,深仁厚泽简直是叫人愧及膏肓,我以后更当时时地追陪千岁爷好承受教诲,为上公千岁执鞭坠镫,伏侍恩主。”
接下来他又发表了几句肉麻献辞,完后便将话锋一转,对准了徐钻天道:“徐大人,上公千岁已亲口证明我清白,那陈七之死就是摆明了有人陷害我。我瞧你也别做作了,敢作就敢当。”
徐钻天也正颜厉色道:“盛公爷什么话?难道说我挨了你的揍心中不忿,所以做局陷你吗?讲话要有凭据。请问我事前如何得知你的长随陈七是镇抚司探子?又如何盗取你的马鞭,在你坠马时行凶?你倒给我一一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