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她总做白日梦,自己要是能睡一觉醒来变成个男孩该多好!要不然,死了也挺好。没有她,爹娘就再也不必为了她生气,再也不必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她,她多想拿死来告诉爹娘:我听话,我好乖,要是我的死能让你们摆脱负担,爹、娘,那女儿愿意为你们去死。
小小年纪的她天天想着死,要不是两个妹妹还要她照料,她早就死了。等后来有了弟弟,她就想,晚一点儿再去死吧,现在弟弟正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慢慢地,邻里邻居的都夸顾家大闺女——“简直顶一个大人用”,那她就更死不成了,她想也不敢想,别人家会拿同情的眼光审视爹娘,“这孩子真不懂事,白辛苦她爹娘养到这么大。”
她向来是最懂事的,她不能死呀。然而,死亡的念头依然会时不时地穿过她,就在爹娘无意间的嫌弃和白眼里,在他们信口对她丢出的字字句句后:
“废物!”“赔钱玩意!”“真丢人!”“不害臊!”“天生的贱货!”“笨死了!”“打你敢跑就不要回来!”“天天只想着吃!”“给我滚,别添乱!”“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体贴爹娘?”“笑起来真难看!”“听听你嚼东西的声音!”“看你就不像个正经样子!”“屁用没有!”“造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真后悔没把你也淹死!”“娘要气死了就是你害的!”“不知道孝顺!”“没孝心!”
停!
万漪惊恐地想要拉扯住那飞速向至暗地带滚落的心脏,她拼命对自己的心辩护着,爹娘也有很好的时候,也有爱我的时候!我把活儿干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把弟弟带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做生意做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
一旦她不听话不能干——比如现在,他们的拳脚和打骂就会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捣入她心里。
她的心就快要疼烂了,一阵阵巨大的轰鸣过后,现实倏然间关闭。一片往事从清朗天地间悠悠地飘来,如落英般覆上她眼帘。
那是六月里天气,夏意熏人。她应酬过一班闲杂客人,急急赶回卧房——他还等着她呢。
一片绛蜡高燃,照出他粲然的笑脸,“那个,你怎么还留着它呀?”
她向他眼光所及之处一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那只妆匣的小抽屉半开着,一条翠十八子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已被撕碎,却又被细细粘好,弥封平展——就是她当初交给他、又被他扯烂的那一张“借据”。
斯时,她还不知他们俩即将被命运撕开,然已深觉两人间的一点一滴、一纸一字,皆值得被珍惜被收藏。
她将手中的聚头羽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一下,又展开扇面遮住了自己,“大少爷你真要命!怎么还乱翻人东西呀?”
“我这不贼毛病吗?宝箱在眼前,哪儿还忍得住不翻上一翻?我说,你这些首饰可不大行啊!”他含笑指住那压在纸条上的手串道,“尤其这个,别戴了,多掉价。”
她将两眼从扇面上露出道:“翡翠还掉价?”
“谁告诉你这是翡翠?”
“这绿光直冒的,还不是翡翠?”
“小傻子,这是绿玻璃!”
“这分明是上好的翡翠!你非说是玻璃,那你说,哪儿不对?”
“哪哪儿都不对!啧,我也说不清。明儿我给你拿一条,你自个儿看。”
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条翡翠手串。她一手里拿着自己那串玻璃珠子,一手里拿着翡翠,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明明是一样的通体碧绿呀,可一眼就看得出,玻璃是玻璃,翡翠是翡翠。
“行了啊,我的小土包子,这下见过真家伙,以后可别再被假货蒙了。”他笑着从后圈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万漪的发根猛一痛,她被爹拽着抬起头,因而看到了爹、娘,还有小弟那一张张因愤怒、鄙视、得意而扭曲的脸孔,那些不断吐出污言秽语的嘴巴。第一次,在看向她的“家”时,她转过脸向内看,看见了自己的妄念。第一次,她不再渴求家人们的理解、善念,他们廉价的温柔和爱。
这个土包子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翡翠了,再不会稀罕你们的玻璃珠子,你们蒙不了她了,她也不会继续自己蒙自己了。
“替我服侍打点一切,原是女儿的责任!你——”
顾大西正嚷嚷得带劲,陡地愣住了,他瞧见一直伏地挨打的女儿忽像恶鬼附体一样大声嘶号了起来,而后她血红着眼睛一蹦而起,挥舞双臂搡开了他,“够了!别碰我!”
旁边的顾氏也被唬了一跳,但她很快上前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干什么?敢顶撞你爹?你失心疯了?”
万漪血泪缠绵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与她毫不相衬,但却又令她赫然生辉的残酷来,她慢慢地笑了,“我是失心疯了,我竟然一直以为,你们这么对我,准是我的错。我竟然还苦苦妄想,你们也疼爱过我,要是我拼命苦做,你们就会来疼爱我。眼下我醒了,再不会有这些疯念头了。”
“满嘴里嚼什么蛆呢?”顾大西扬手又要打,万漪一把就架住了他的手,奋力甩开。
顾小宝跃上来抓万漪,“臭蚂蚁,你反了,你没良——”
万漪根本没等他碰到自己,一脚就踹在顾小宝肚子上,“滚!”
小宝疼得鬼哭狼嚎,但怪的是,顾大西和顾氏都没有再冲上来揍她,他们只是张口结舌地瞪住她,眼神里的畏惧在一点点升高,恍如人们在夜观即将决堤的狂潮。
顾大西咽了口唾沫,徐徐上前了半步,“你、你这死丫头,你不孝顺啊,你是要气死我们呀!父母养你一场,这是天大的恩情——”
“什么恩情?我呸!”万漪粗鲁万分地往地上啐一口,“就是屠户养猪,下刀之前还得给口吃的,先把猪养肥了再杀呢!照这么说,屠户对猪也有恩情,啊?”
“你你你,你这死丫头!”顾氏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拍着自己的肚皮干号,“养你真不如喂猪,猪还能卖钱!你除了能气我你还能干什么,啊?想我十月怀胎呀,啊,死丫头,你的皮、你的肉、你的血、你的骨那都是我给的呀,你的命都是我的呀!我生的你呀——”
“是、是!”万漪不住地笑着,点着头,“可不是吗?好像你们这样子的奴才种,一遇上强横有势的,就连个屁都不敢放,对人家低声下气,给他们当牛做马。这世上,到哪儿再去找个贱骨头,能让你们随意欺侮不还手呢?——自己生一个吧!哪儿还有比你们更蠢的活畜生,心甘情愿让你们啃它的肉、睡它的皮呢?——自己他妈生一个吧!”
她的笑容消失在黑洞洞的怒吼里,她的脸庞变成了一座敞开的血海,旧恨新仇,齐来眼底。
顾氏“嗷”的一声躺倒在地,捶胸大哭,“我女儿造反了啊,这个死闺女没良心啊,养她一场白养了啊,我为她受了多少罪啊我,我的命苦——”
“你给我住嘴!”万漪猛地一跺脚,把顾氏震得住了嘴。
她俯视着自己的母亲,一点儿表情也不剩,“我和你说,从前我再怎么怨恨你的时候,看见你,我总是有一份‘于心不忍’。可现在,这儿啊,什么都没了,你听——”她捶打着自己的心口,“砰砰”作响,“空的,什么都没了。娘啊,我的亲娘啊,你把女儿待你的一片真心,生生糟践空了。”
小宝悄悄过来扒住了爹的大腿,抽抽噎噎地发恨道:“爹,爹,你看大姐,大姐要死了,你快打死她!”
顾大西似是受到了鼓舞,登时凝目切齿,揎拳掳袖,“对!你个不孝女,敢对爹娘这般不敬,我、我打死你!就当没生你这贱丫头——就当早把你摁在尿桶里淹死了!”
万漪架起了双臂,又一次狠狠地推开这个一度曾令她无比畏惧、就连看见他影子都会缩身发抖的男人。
“你敢!”
他跌退了两步,刹那间变得又渺小,又衰老。万漪冷飕飕地冲他瞪着眼,眼睛里有世上所有的嫌恶。“爹!要是你这么恨女孩,恨不能把每一个女孩都摁进尿桶里,干吗还要求女孩来孝敬你呢?你老顾家的‘根儿’,你的男娃娃在这儿呢,”她指了指顾小宝,语带讥诮,“就让这宝贝疙瘩供你吃喝玩乐,供你赌钱挥霍,供你住好房子、睡大棺材吧,啊。没用的女儿不伺候了。”
她倒退了半步、一步,撕扯着黏稠的血脉退出。
顾氏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冲上前拽住了万漪,“死丫头!你想干什么?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爹娘说你两句,你还奓毛了?行行行,算我们不是,不该吃你那柳大养的狗,这就给它收埋起来,不吃了行不行?好了好了,娘明白你乖,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了行不行?好了啊。”
万漪怔在那儿,从小到大,她没听过娘跟她赔不是——不管是冤枉了她、拿她撒气、把她打得半死——一次都没有。她还没反应过来,娘已又朝爹也喊了一声:“啧,你听见没有啊?女儿也大了,以后也不能再当小孩子待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娘拿手拉住她、抚摸她,手心粗得刮人。万漪就被这双手捆得一动也不能动,似一叶被逆浪拍回的小舟。
“得收篷时且收篷,你也行了啊丫头,不许闹了。”娘捏了捏她的脸蛋、拢了拢她乱糟糟的头发,“赶明儿等柳大爷杀了头,你也就断了念想。咱也收一收心,好好做生意。你弟弟现还小,可一转眼也就大了,将来的前程、婚姻还全指望你呢,你一定要把唐老爷这位大客拉住了,回头也让他提拔提拔你弟弟……”
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空寂里,高高的浪头跌下来,把船送回了茫茫孽海。
万漪放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后,她收起笑容,也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和全身。她由顾氏的身边退开,神情里不再有愤怒和冤抑,而只笼罩着一层不容进犯的和平。
“得了,你们也用不着收埋金元宝,就把它捡起吃了吧,让它替我骨肉还亲。好好吃,这八成是你们最后一顿饱饭了。”
她的目光由一地的碎骨烂肉上扫过,又一点点回到面前那些可厌又可憎的嘴脸之上——没有可怜了,已经再没有一丁点儿可怜了。于是,她对他们绽放了一个光彩华然的笑容,做生意的笑容,妓女的笑容。
“爹、娘,女儿的卖身契是你们自个儿签的,你们就得认——‘不瞧不看,永断葛藤’。”
“你什么意思?!你个臭丫头你给我说清楚!”顾氏面露惊惶,一拧身堵住了大门。
万漪微微一笑,她伸手拉过顾小宝,狠狠在他耳朵上一拧。
小宝号叫起来,顾氏也“哎哟”一声,跑过来护儿子。万漪轻轻一擦身,就出了这黑洞洞的陋室,来在了庭院里;无月无星,只有一抹薄薄的天光停在树影中,万物模糊黑暗。
“我什么意思?”万漪将声音轻佻地抛出,“呵,你们说来说去,不就想让我接着卖吗?放心好了,我会接着卖的。我会把我自己卖出一座黄金的宫殿来,然后眼看你们全家,统统饿死在金子打的宫墙外。”
他们在那边喊起来,他们喊的是什么,她丝毫也不关心了。那辉煌又阴森的宫殿已随她踏出的每一步,在她的身后逶迤拔起。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孤寂的中心,走向只为诸神准备的高处,许许多多的幽魂迎上前亲吻她,它们的吻细碎而又冰冷。
万漪抬起手,摸见了一朵天上来的雪,与它的融化。


第四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8)
四十一 玉尘飞
有人破雪而来。
詹盛言听见了湿濡的脚步声,但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曾是这个国家里最著名的神童,众口交赞的天才,可如今,哪怕最简单的事情,他也要动用极大的努力才能稍微想明白。
比如,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哦,他慢慢想起来了。书影那孩子已被他安全送出诏狱,那以后,他就再无顾忌,变本加厉地摆出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老子的手里全是钱,脑子里全是情报,但你一个屁都捞不到。马世鸣似乎也放弃了从他身体里拷问出任何真相的妄想,而只以单纯地折腾他、凌辱他为乐。詹盛言双目虽盲,可照旧看得透那些阴暗的心思:目睹一个高贵过自己千百倍、强大过自己千百倍的人因恐惧而崩溃在自己脚底,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那些劣等生物心满意足的呢?
不,他詹盛言绝不会让小人们得逞,他是战神,是意志力的神话。
他又被扔回石板地上,三天进一回刑讯室。他的指关节被砸碎,然后敷药包扎,快长好就再砸碎,反反复复;他的肋骨也是一根接一根地长好,又一根接一根地断掉;他每天咳血,也每天尿血……但他还是没有求饶。到最后,只要马世鸣一离开,那些行刑者们就会给他松绑、喂他喝水,把他关回牢房时他们也不再拿铁链锁住他。哪怕马世鸣在场的时候,那些人也对他失去了敌意,而只是沉默地、几乎满怀敬意地虐打他。
然而最近一段,马世鸣对他一以贯之的兴趣仿佛一夜间消失掉了——詹盛言推测,很可能是因为徐正清和柳承宗的全面开战将镇抚司牵连在内,这个情报头子已是自身难保。政治就是这样,每一个投身其中之人最后都只会得到肮脏和失败,不是被敌对者挑下马,就是被亲近者拖下水……尤其在这一片被猜忌所笼罩的土地上,不会再有第三种结局了。
而日复一日,詹盛言都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这一场漫长结局完满落幕,容他悄然离场。
锈蚀的门锁发出了呻吟,他们进来了,不止一个。詹盛言照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如果来的是人,他们会自己动手将他拖走,如果来的只是梦,他就更不必起身迎接。
片刻间,他就要再次昏睡过去,这时,一声叹息涌出了黑暗。
“唉……”
那声音极轻,却立刻震醒了詹盛言,他张开两眼,眼前依然是虚空一片,但他还是认出他。
尉迟度立在那儿,俯视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他本以为,詹盛言会和监狱格格不入,毕竟,那是在金玉堆里出生的贵族,是由众神手心一路捧大的宝贝,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天然的光辉。然而事实又一次证明,即使是太阳也能被磨灭,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摧毁的。此时的詹盛言已完美地嵌入这里的一砖一瓦,只是一个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囚犯。他在阴湿的地板上阖目侧卧,两手夹在双腿间,护着那儿——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人已失去了一切:地位、权势、金钱、自尊……但他依然还在睡梦里本能地保护着男人的要害。而撞见这一幕,大概是多年来第一次,令尉迟度为自己早就失去了那地方而感到庆幸。他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随即他就觉察到詹盛言醒了,詹盛言空瞪着双眼,不知望向哪里。
“久别了。”这一次尉迟度忍住了,他没有再叹气。
詹盛言慢慢把双手从下身抽开,他一次次地尝试,最终成功地撑起了自己的上身,倚靠着墙壁坐直。他竭力掩饰,但依然累得喘息不止。
尉迟度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倘若“她”瞧见他把他变成这副样子,会开心吗?还是会难过、会愤怒、会心疼得舔舐那男人溃烂的伤口?
他真的猜不出;他从来就弄不懂她的心,不过算了吧。
“咱家来,是要告诉你,你肯不肯交代匿宝之地,已然无所谓了。咱家已顺利清剿了留门,一干首脑均会在今日午时被明正典刑,其产业财富均收归国库。下一步,就是文财神徐钻天,他也发够财了,该挨刀了。不管他们两边哪一边才是你同党,都注定了被收割的下场。”
“所以,你是特意来认输的?”
詹盛言在两颊上感到了一跳一跳的热浪——必定是有人在擎起烛火将他照亮,以便尉迟度看清他面部每一寸细微的反应,为此他刻意摆出那种最能够刺激到对方的鄙夷和嘲弄。
果然,尉迟度的声音尖刻了一分,仿似在揉碎一张已被烧焦的纸。“咱家是要你明白,输的是你,输得彻头彻尾。”
“我输了什么呢?你打算从我这儿得到的,一样都没能拿走。”
“你错了,你的每一样都被咱家拿捏着。据说,你是公主殿下向神灵求来的仙胎?哈,那现在,就张开你的瞎眼看看,你高贵的命运已不再由天上的那些神灵掌控,而就攥在你眼前这个人、攥在咱家的手中。”
詹盛言但觉这话听起来莫名亲切,他费心思索了一时,到底忆起那动荡的旧年之音——“你和这只兔子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你们同样都攥在天命的手里。你当你攥着这小家伙,那只不过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天命就在你眼前呢,但你是个盲人。现在,睁开眼看吧。”
他太久没听见过她招魂一般诱人的声音了,这令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也是个瞎子,看不见吗?兔子就是将军,将军就是兔子……”
“你在说什么?”
“你和我,我们斗来斗去,像不像两只兔子在争论谁才是大地的主人?像不像兔子身上的跳蚤在争论,谁才是兔子的主人……”
他喃喃着,头就朝着胸口低垂了下去。尉迟度微微皱起眉,立马有人给了詹盛言一巴掌,将他抽醒。他重新睁开眼,昏蒙的眼底骤然闪动起那些算命的瞎子才会有的古怪神光。
终于,尉迟度相信了,詹盛言之所以说话总这么含含糊糊,不光是因为太多的牙齿被拔掉了、被打断了,他整个人都已经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被彻底打废。
然而被彻底打废的詹盛言也不肯投降。一个不肯投降的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他犹豫了一下,问他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咱家说吗?”
詹盛言又沉思了好久,他伤痕累累的脸孔上翻动着烛火的重重红影,如燃烧在战火里的城墙。突然之间,他抬起手,向他伸过来。
尉迟度身边的那些护卫马上摁住詹盛言。詹盛言笑了,他的声音虚弱至极,但还是像把刀一样冲他拍过来。
“尉迟度,在向野心下跪前,你曾是个多勇敢的战士啊。”
那你呢?你又是向什么下了跪,才会沦落至此?——不过尉迟度并没有反问詹盛言,没有意义了。他转身走出了他的牢房,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偏要来这一趟。
天已渐亮,洪光倾泻处,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降。
尉迟度凝立了一刻,他猛地明白过来,最后詹盛言把手伸向他,并不是想要袭击他,他只是想拍拍他肩膀,就像两个即将分兵作战的好朋友。
“德胜门归你了!守住。”
他曾是唯一一个拍他肩膀、拿他当朋友的男人。尽管后来的尉迟度不需要朋友了,他只需要奴隶。
然而他深知,有些人,死不为奴。
他又一次仰面望了望灰白的天穹,“常赫。”
常赫的前任马世鸣已遭收押,正在接受审问。作为新一代镇抚司掌门人,常赫接到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条处决令。
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命令,但他想不出,这一种处决方式,到底是出于那不可捉摸的“男人”的残忍,还是慈悲?
若非他们把酒送进来,尉迟度的到访,就只是詹盛言的一场幻梦而已。
可现在,一坛又一坛的美酒被陈列在他手边,将他环绕其间,烧酒、黄酒、西洋的酒、俄罗斯的酒……统统是顶级好货。他的眼睛不管用了,但鼻子和舌头还能将就。是不是尉迟度刚才说,他把柳家给抄了?难怪他用起毒来也像个暴发户。
詹盛言以为这些是毒酒——有一碗该是吧,他认为这是个不失品味的死亡游戏,就像活着的游戏一样,由那多似沙砾的繁星中挑一颗,来主管自己的命数。
他毫不犹豫地喝起来,一碗、两碗、三碗……却什么也没发生——刀剜的痉挛、窒息的血沫——什么都没有。恰恰相反,他那些从神经到肉体的绞痛、扎痛、刺痛、灼痛、冷痛、胀痛、钝痛……所有的痛苦都在消散,一种久违的、登仙般的快感如海涛般腾涌。
他有一年没喝过酒了,所以他喝得飞快,醉起来也飞快。刹那间,五色明灯已燃起,映出一列列炫目的纯金酒器、着色的甜点、瓶中蓝郁郁的孔雀翎、艳腴沉重的花朵……不知名的美人们焚斗香、秉红烛,她们的长发如酒水般四处泼洒,缠绕在发间的水晶和宝石发出一瞬即逝的簌簌闪动,诸天消融,异香弥漫,混沌里升起又一场长夜盛宴。
这是父亲的庆功宴!詹盛言见父亲高坐堂上,威仪如金甲天神。“此番战胜之速,前史所未有也!”母亲顾视清高,然眼含爱情与笑意,“幸得将军固守边圉,使敌人无处逞威。”他也望见了姐姐,她青春富丽、生机勃发,摘下了后妃的凤冠抛去一旁,“这劳什子好沉!”跟着就发出爽朗又明快的笑声。烂漫娇憨的小妹向他张开双臂,仰起她逗人爱怜的小脸,“大哥抱!大哥抱!”他一把拥起她,任她在怀中肆意撒娇……
“封詹盛言为安国公,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两千石!”詹盛言一惊,这是他自己的庆功宴吗?他被拥立在众人之巅,接受胜利的欢呼。而在他开口之前,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愿国家强、圣德明,万里疆域、百兆子民长享太平之福!”他听见自己洪亮的声音落入了狂喜的乐音中,月华忽满,家人们都向他粲然微笑。
一束长长的牵红拉着他,将他领入了喜宴。牵红另一端,是一位新妆娇娘,艳锦裁云,新绫织凤。他怀着惴惴的心儿揭开她——他的双头新娘啊!素卿和珍珍张开她们只为他而生的同一双动人眼眸,将他长久凝望。
“我们夺走了你太多,还给你呀。”
詹盛言任由泪水滑落,他倾过身体,好好地抱了她们一抱,“你们给我的更多。”
他感到了一阵动摇,他在马背上砍杀着看不见的敌人,而她们已踏上他生命的船头,献给他长明灯与七弦琴。
转眼之间,巫女收法一般,围绕着他的华宴与亲爱之人统统被收走,沙场的血红渐渐褪色,四面八方空余下一片洁白,仿似众鸟飞绝的皑皑雪地。
自那雪中,浑然涌出了一名女子,姿仪天成,花明雪艳,那软罗纱缠裹的身体下仿似燃烧着熊熊烈火。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在等你。”
詹盛言望向白凤,忽忆起不知多少次,她的美令他的灵魂沦为肉身的人质,令他痛彻心扉。
他也回望她许久,问她:“你还恨我吗?”
“戏子们下了戏,就该一道喝酒去,谁还继续紧握台上的刀呀?”她对他一笑,尽态极妍,朝他伸出手,“来吧,我的爷。”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不曾去拉她的手,而只是微微一笑,“相逢一场,无亏无欠,甚好。”
她的笑脸在凝固,一点点变空、变得透明,“你……不来了吗?”
他依然笑着,笑眼里有宽宽的天地,“足够了,悲欢都够了,我积蓄的所有财富,都叫其他人收取吧。我不回去了——原就不该来的。大姑娘,此番后会无期,你保重。”
他见她慢慢地落下泪来,见自己在她的泪水中倏然消散。他找回了轻盈,仿似戏水的浮莲,他终于回归到他应有的寂静、光华,他的辽阔和无边。
他翻涌着降落,飞洒漫天。
常赫亲手合起了詹盛言的眼皮。
酒被送入后,詹盛言几乎在弹指间就将自己完全灌醉,随后常赫就派人剥除了他全身的衣衫,拖到庭院的雪地中。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之后,那个曾名动天下的男人挣脱他狭窄的皮囊,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具被大雪半覆、冰冷的尸体。他将自己遍布伤痕的赤裸身躯摊开在严冷的高天之下,昂头挺胸,双臂大张,一对盲眼中竟似有安宁庄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