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赫一直守着他,计算着时间,詹盛言断气,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午时三刻,而他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醉话——这些细节他都要向九千岁一一汇报——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1]
[1]〔魏晋〕陶渊明《饮酒》。


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9)
四十二 始盛开
柳梦斋终于接受,像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他今天就要死了,很快,马上。
提牢厅的主事将一双牙筷、一只银杯递了又递,“大爷,上路前,吃点儿喝点儿吧。”
柳梦斋摇摇头,他没心思吃东西,更不想喝酒。这个世界使他留恋的并不是肉和酒,此外,他也不想因恐慌而呕吐,或因醉酒而失态;他见过人临死前的样子,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他毕竟姓柳,是柳老爷子的儿子。
“那,大爷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再添一件夹袄。”
外面下起雪了,好冷。柳梦斋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届时千万不要冷得发抖——观刑的人们会认为他怕。
就这样,他穿着两层夹衣,套上皮袄,然后被前呼后拥送入了庭院。院中全是他的亲族们,有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堂弟已吓得瘫痪不能行,被人拿绳索直接和车座绑在了一起。还有一位叔叔狂声喝骂着,嘴里立刻被塞入了栗木。轮到他,主事先告一声得罪道:“请大爷上绑。”众狱卒都曾和柳梦斋有过交情,也纳过他的贿,因此绑缚甚松,并没有反臂拗腿地给他苦头吃。柳梦斋沉默地配合着,最后向众人点点头,自行钻进了囚车。
黄牛拖着车子由刑部辘辘驶出,一辆接一辆,足有十几辆之多,蜿蜒如龙。一转眼,三街六巷都轰动了。京城首富家族全族问斩,多么稀奇,多么热闹!大人、孩子、老人、女子……无一不拥上街头,观临盛事。好在刑部堂官祁有麟早有布置,命步军与火器营集体出动,兵卒们连骂带揍,才得以维持住秩序,容车队勉强通过,直驱西市。
西市已搭下席棚,诸犯被一一押往棚内候旨。起先,大家还低声交谈两句,经吏役一喝,“不准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形容沮丧,只偶尔有窸窸窣窣的衣响,和低低的咳嗽。漫长的静坐后,从另一边临时的官厅里来了个传令官,掀开帘幕,正色严声道:“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他将那三人的名字念出,立马有执事提了那三人出去。棚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又忽一下低落,继之变为苍蝇般的小声嗡嗡,直至乍然死寂。
冷不丁,官员的威喝拔地而起,炮声,尖叫,鼓噪,一下子就结束了。死亡的气息遍布大地。
传令官再度来在了棚前,带入一束轻扬的飘雪。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
又有三个名字落地,人被带走。剩下的人们骤然间放声大哭,或大骂起来,不管酷吏们怎么弹压,再也压不住了。柳梦斋缩在角落里,他头一回深切地懂得什么叫作“吓破胆”:一股腐蚀内脏的苦涩由里及外向他全身袭来。游街时他所收到的那些好奇目光、尖酸漫骂、轻蔑和叫好、儿歌和投石……都不曾使他的希望完全泯灭。他依然在隐隐等待着,会有什么前来拯救他:免死的恩旨、劫狱的门徒、死去的父亲、神仙或鬼怪……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不会有奇迹了,他一身的窃贼本领都无法将他自己从现实里偷走,他即将被孤零零地送上死路,正如他曾孤零零地来过。
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了。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柳梦斋一名!”
不!等一等,他的堂兄柳梦原呢?他没见到他,也没听见喊他名字……但情况早已容不得柳梦斋多想,两个执事大步前来将他架起,连托带拽地推出了席棚。刺骨的寒冷直捶胸臆,灰蒙蒙的细雪里,一幕幕景象纷乱而迅速地滑过:刑台,铜炮,黑衣红带的刽子手抹拭着鬼头刀上的鲜血与雪粒,一具具尸体和一颗颗头颅被堆放在一角,而就在片刻前,柳梦斋还眼看他们在哭泣和颤抖。
“退去白灰线后!退去白灰线后!”兵丁们挥舞着皮鞭,向涌动的人潮高声嘶吼。
柳梦斋的膝窝里被铁尺打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屈身一跪,身下是薄薄的积雪,还有散发着热气的血泊——全是他亲人们的血,血正在迅速地冷却、凝结,变得黏稠。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刽子手,却蓦地里发现父亲的尸首竟就在他身后,一如庙中的土偶般于十字柱上被钉得直直的,暴尸陪斩。
如此,每个人都可以从柳老爷子的死,还有他死后所遭受的羞辱中汲取教训:哪怕留门这样的势力,也休想轻举妄动。
跪在亡父的眼皮子底下,柳梦斋多么想最后一次,为了父亲而表现得勇敢一些、强悍一些、优雅一些、从容一些,就像他从小训练他那样,面无惧色给野兽开膛,把手伸进热乎乎的、依然在跳动的死亡里。但柳梦斋的意志已开始支离破碎,他膝下的木板像是不断在下沉、开裂,将他拽入黑暗的深坑,再用不了几次心跳,他胸口里的温暖气息,他脑子里的每一束思绪,他牵牵扯扯的记忆、欲望、爱恨……都将被一刀斩断,统统消失。
完了。没了。再也没有我了。永远都不会有了。像从来就没有过。
密密麻麻的人声在他耳边回荡着,他什么都听得清,残酷的嘲弄一浪接一浪。柳梦斋哭了——他由几个小孩子的谑笑中惊觉自己失禁了,他因羞耻而哭。他宁愿立刻死掉。
所以,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点。他由金钱、暴力和欲望中走来,走过了美食好酒,翻动过生死的权力,也在温柔销魂的软床上流连……突然间就停在了此时此地:他冷,尿了裤子,背后是家族的尸山血海;面前,是千千万万张陌生人或狂热,或麻木的脸庞。
忽然之间,视线掠过处,一张脸从其他那些脸里头跃然而出,清亮的双眸,神清彻肤,如黑海上的月升。
柳梦斋感到了无以言说的喜悦,他凝望着万漪:她被人群推挤得摇来晃去,但她的目光始终照向他,笼罩着他,如结界般将他和周身那恐怖的场所隔绝开来。柳梦斋清晰地感到,她眼睛中有什么不一样了,前夜里诀别时的无助、软弱、惶惑、迷乱……像是从不曾在那里出现过一般。在她黑洞洞的专注里,只有一种寂灭的平静、一种近乎于凶残的甜蜜。
假如这是死神的脸庞,那么他自愿被她带走。
她对他微微一笑,将纤细的手指盖上了自己的双眼。柳梦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末一口呼吸——跟随她合起了眼眸。
朱砂笔涂过了写有“柳梦斋”的亡命牌,一声轻微的尖哨后——就像是一把钥匙拔出了锁孔,像一枚白钱划过了红丝线——柳梦斋那曾受过无数亲吻与宠爱的漂亮头颅,应声落地。
万漪知道自己可以昏过去了,但她没有,她打开双手、睁开眼,正好见刽子手反手回刀,猛蹬一脚,柳梦斋的头滚落在新落的白雪间,一股战栗惊掠过他的躯体,它先向后轻跳一下,接着向前跌倒,尸腔里血飙如箭。
万漪永远记得这一刻:龙溯三年腊月二十三,午时三刻,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颜色——他的血,那么艳。
天地间滚雪飞花,血渍渐淡,人散场空。
由午后到薄暮降临,万漪一直在失神地游走。她知道每个人终归有一个去处,但她想不出自己应该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最终,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通向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两扇黑漆大门,门边刻有一副楹联:“劈破昆山分石玉,划开沧海辨龙鱼。”
万漪不识字,不过她认识推门而出、拾级而下的那个人。
红珠,或者叫贞娘,她目光端直地立在雪中,转瞬间就已是白雪落满头,那样子就好似她早知她要来,她已等她了好久好久。
万漪被那副目中无人的神色激怒了,她上前一把揪住她,狠狠摇撼着贞娘九宫八卦法衣的丝绣领子,“你不是预言说,柳梦斋会平安无事吗?不是你说的吗?!”
贞娘抬起一手,将手指摁在她额间。万漪不知贞娘手指上涂抹着什么,反正她感到一股冷战直钻脑仁,比风雪更冷、更为刺人清醒。她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
“我没说他会平安无事,我说的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贞娘蹲身,在积雪中画出了两个字。
万漪死瞪着那两个字,“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忽来了两个半大孩子,打着雪仗冲向这里。其中一个孩子在她们身畔停下,好奇地朝雪地上扫一眼,“斩、首?——哎哟!”
他被一个雪球砸中,自己也立刻团起一个雪球砸向同伴,二人又大笑着跑远。
“孔子名‘丘’,孟子名‘轲’,‘孔孟留名在上边’,便是‘斩’字。‘船到前头路自明’,取‘前’与‘自’相合,便是‘首’字。——我亦是刚刚解明。”贞娘信手一抹,又将积雪抹平。
万漪膝下发软,跌坐入雪中。“那么,‘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又是什么?死了,怎还能一生不败?”
她的语调已不是在质问,而是在祈求。
“这个,我也已经解明。你去……”贞娘低声报出了一个地址,“现在就去。”
隔着纷纷碎雪,她一眨不眨地凝住她。万漪由此发觉,贞娘的一对瞳仁似乎已失去了焦点,蒙上了一层白翳。
“你的眼——”
贞娘淡淡一笑,“瞎了。但我依然看得清楚,看得更清楚。”
她起身,走回自己的命馆,合起门。
门内,是尚且凌乱的施咒祭坛,水、土、焚香、日、月和星斗都在祭坛之上,中央,是一只泥胎娃娃。就是它,曾将詹盛言召入大长公主的腹内,眼下,它已碎裂,露出了金箔涂层下干裂的泥巴。
“师父,”贞娘向祭坛的一角发出呼唤,“二爷回家了吗?”
尹半仙手扶他的拄杖,由黑暗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此后,海阔天空,何处不为家……”
贞娘默然流泪一晌,将那娃娃的碎片一一收入怀内。“咱们心血熬尽,依然未能挽回二爷一命……”
“徒儿,不必自责。你我都已违背觋巫之约,为公主娘娘之遗愿,而以神明、以亡灵之名欺骗世人、扰动时局,你更是为赎罪而替柳梦斋召灵入身,以至失去了这对眼。可到底,荣枯有时,天意难回。咱们就再损毁自身,也已于死者无益,既然完满护送了二爷最后一程,也就问心无愧,不负先主人之托了。”
“那么,接下来呢?我们是不是该暗暗侍奉太后与皇上?”
尹半仙沉吟了一下,“娘娘临命,叫咱们尽量照拂二爷,但又说:‘这孩子原是我强求所得,实在留不住,那就随他去吧。他若是去了,你们也就各走各的好了。’”
“各走各的?”
“余生,归我们自己了。”
贞娘大惊,“那我们岂不是要——”
尹半仙点点头。
阴暗的室内,一老一少两个盲人,同时扭过头,朝向万漪离去的方向。
万漪找到那个地址时,天已黑尽。雪依然还在下,如同全部的天空都在一点点垮塌。
她推开那半掩的阴暗之门,有个人怀抱着什么与她擦身而过。那人拿布蒙着脸,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重重给了她一瞥,她深觉那双眼似曾相识,可还来不及思索,就已被面前的景象震撼。
一排排头颅,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条长桌之上。桌后斜立着一位大汉,他交抱两臂,身体庞大又结实,散发出一种热切而审慎的气味。
他将两眼扫了扫风雪满身的万漪,“小娘子,你也是来‘赎头’的?”
就是由这一刻起,万漪在精神里找到了一隅,容她在极痛之中依然能够毫无感觉地旁观自己、思考一切。她已然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负责处决柳家的刽子手之一——就是处决柳梦斋的那个人吧,她记不得了,反正刽子手都长得一个样。她曾听官老爷们聊起过,刽子手出“红差”,多的是大发死人财的方法。普通死刑犯人的家属若想求一个全尸下葬,就要找这些人来“买尸”。而对逆案中不准收尸的死刑犯,他们也会向家属单独贩卖人头,谓之“赎头”。
是,我是来赎头的。既然我那样高高大大的哥哥,只剩下这一个头了。
万漪走到摆满了人头的桌边,伸手将“他”捧出来,抱紧在心口。
刽子手逐渐看清,那冰雪结冻之下,是一张绝美的脸,而且凭他多年的杀人勾当,一鼻子就闻得出,那张脸上竟布满了死意。不知何故,他向来狠硬的心肠居然对着这张脸同时生出了畏惧与怜悯,他伸出那曾砍掉她男人脑袋的大手,拔去这女孩发间的一对银钗,摘掉她耳下的玉石坠子。
柳家是绝户,这颗头,也就卖得出这个价了。
“等等。”他叫了她一声。
万漪止步,他向她递来了一条麻布。
没有人能抱着一颗人头到处走,哪怕那是你的心、你的命、你的灵魂,也不行。
刽子手把“他”牢牢缠紧、裹好,重新还给她。
“回去就埋了。要叫人发现,你的脑袋也得搬家。”
怀雅堂有不少人目睹了万漪姑娘的归来。
夜深时分,她通体雪白,浑如一座冰雪雕像似的走进来,连她的声音都如同冰凌落地。
“全都出去。”
老妈子和丫鬟们吓呆了,她们有生以来从没听见过这么瘆人的语气;就像是,万漪姑娘甚至都不在乎是否有人违背她的命令,因为所有的违令者都会被她当场杀死。
每个人都出去了。
万漪拿冻僵的手解开那块白布;他的脸,露出在幽暗的灯火下。
一开始,她不知该怎样对“他”。然而很快,她就熟稔了起来。她俯下身亲吻他,捧起他亲吻他,先是他的额头、眉心,他倔强紧闭的眼眸,他细长却坚硬的睫毛,再是他高耸的、暴躁的鼻峰,他微微刺人的面颊,最后是他的嘴唇。但他的嘴唇尝起来不一样了。
从前,他的嘴唇里总是有许多吻要送给她,每一个都和另一个全然不同,技巧娴熟而满蕴感情,令人惊叹。而现在,那里只有冰封万里的空寂,石头一样的沉默,就算她将他吻碎,她依旧找不到入口通向他。
万漪拼命地吻他,吻着吻着,她哭了,为一扇撬不开的门,为一对再也不向她开启的嘴唇。
死亡把他偷走了,永远也不还给她了。
她的四肢渐渐感受到了血液回流的刺痛,血液也加速流过了她的心。她将他收拢在心房,蜷缩身体,又一次深深地厌恨自己,厌恨自身的渺小无力。天迟早会亮的,迟早会有人闯进来,即便她闩上门,他们也会砸破门板,然后惊异地看到他,再不容分说地把他从她怀里抢走。他们会把他当成垃圾处理掉,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丢给野兽做食物——万漪想起了被切碎、被煮熟的金元宝。
不,在他被发现之前,她必须把他藏起来,藏得好好的。然而她不能把他埋在这院子里,让他被来来往往的嫖客、被他生前的朋友和敌人们踩过来踩过去;她也不能把他埋在远离她的荒郊野外,他是怕孤单的人,他喜爱人群和热闹,当热闹停止时,他就要她,他说挨着她他才能睡踏实——而这是他的最后一觉,她要让他稳稳地安睡。但她能让他睡在哪儿呢?她没有人可相信,没有人可依靠,她割断了亲人,也失掉了所有朋友,这么大一个世界,她找不到一个放心的角落,以供她安放爱人的头颅。
就当她又将痛哭着渴望一死时,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游入她眼帘。
记忆似薄烟升起:大隆福寺花市、初寒、命幡、红珠、她手中的锦袋。
“这是什么?种子吗?”
“九层塔的花种子。”
……
万漪不记得她曾把这只锦袋收起在何处,也不知究竟谁将它放来了此处。她伸手触碰它,立刻触到了命运的光束。命运在手把手地指点,她明白该怎么做了。
淡淡的一抹清晨滑入窗台,窗下摆满了盆栽花树,花盆有陶盆、有瓷盆,还有一只华光闪闪的金盆——赤金,镶嵌着七色宝石。
这只花盆,是柳梦斋出狱后不久,某一天叫人搬来她屋里的。
“别人送的。要是放在我那儿,我会被笑话粗俗。”
“放在我这儿,我就不会被笑话吗?”她漫不经心地微笑,对那金宝花盆一扫而过,而只顾深望他使人欢喜的脸庞。
“大家一直在笑话你,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发出年轻又骄傲的女子声音,“‘看怀雅堂白万漪那穷酸劲儿,连出局的衣裳都办不起,还要管人租借,笑死人了。’”
万漪抿嘴一乐,“好吧,那还是让她们笑话我粗俗好了。”
“这就对了。小家伙,你早晚得学会享受这个。”
“金子花盆?”
“人们的嫉恨。”
她轻轻一愣,“享受——嫉恨?”
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嗯。当面巴结、背后贬损的嫉恨,嘴上嘲笑、心底羡慕的嫉恨,哪怕他们睡着觉,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的嫉恨。学会享受这个吧,不能享受这个,你就享受不了金子的花盆。”
彼时的万漪依然懵懂,但她终于转过目光,细细地观看那只花盆。
花盆的纯金外壁上凿刻着十二花卉,花心里镶点着细碎彩宝。山茶、牡丹、栀子、水仙……花团锦簇,藤蔓绵长,如一场永不散的百花宴。
她的花花公子会喜爱这一长眠之地的。
从小,万漪就是个会干活的姑娘,任何活计都难不倒她,尽管许久已不曾亲自劳作,但她的双手依然灵巧。她利落细致地铺排好一切,最后吻了他一吻。
她依依不舍地拢盖起泥土,合上他的脸——他死寂的脸,与之一起的,还有他那曾黝黑健康的脸、生动又焦躁的脸、骄矜任性的脸、玩世不恭的脸,他沉思的脸、明媚的脸、动情的脸、流泪的脸、他极乐时的脸孔里蕴满令人迷醉的痛苦……
他曾有过的脸孔都一一消失,归于尘,归于土,如枝繁叶茂的大树缩回壳内,回归为一粒种子。
万漪将锦袋里的种子统统倒空,一起掩埋于金盆。
好了,哥哥你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她长吁了一口气。雪已停,第一缕阳光刺入了房间。万漪摊开两手,让光线落下来,照亮她手掌上、指缝里的泥土。
她在光与土中等待着,彻底空无,一如种子等待由混沌中破土。终于,无助和沉沦退去了,思绪停转、四肢碎裂的感受退去了,喉咙被心脏噎满、嘴巴里全是胆汁的感受退去了,有一股热流如毒素般蔓延过她的整个身体,万漪曾体会过这种毒素,她辨出了它来。
狂怒。
当爹和娘拿她当畜生驱使时,她感到的不是委屈,是狂怒。当朋友欺骗她、拒绝她时,她不再自卑,也没有罪感,她狂怒。当所有人都在侮辱她、践踏她,把她最神圣的一切高高举起再重重砸碎时,她可有过失落?可充满了恐惧?不,她只是狂怒。
对这个世界,万漪不会再讨好,不会再奉献无能的泪水,不会再受宠若惊、自怨自艾,所有令人作呕的愚痴和幻想已统统被掏空,此刻后,她就只有栽在金花盆里的九层塔、塔底下她爱人的头颅。只要抱住它,她就能抱住在她胸腔里怦怦搏动的、圆满的狂怒。
满载着狂怒,她回忆起柳梦斋的遗愿:他要她活着,活得又长又好,亲眼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老天收走。
何必麻烦老天?万漪在心里想,哥哥,还是让老天亲眼看吧,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你妹子收走。
你说得没错,我做得到。还只有三岁时,我就什么都做得到。看过人烧饭,我就会烧饭。看过人洗衣,我就会洗衣。而我已看遍了人怎么玩人,人怎么害人,人怎么剥削人,人怎么利用人,人怎么欺诈人,人怎么宰杀人……我学会了,我会为你做到最好。
然而转瞬之间,万漪又犹疑了起来。她拿不准,柳梦斋所说的“那些人”究竟指哪些人?不过她很快就决定,那些人,说的就是所有人。每一个。
于是,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想过去:唐益轩、唐文起、唐席、徐正清、马世鸣、萧懒童、尉迟度、蒋文淑、佛儿……
还有书影。嗯,尤其是书影。
万漪入定良久,惊醒时,灯已燃尽,盛大的白日已全然降临。
她身畔的金盆里,一株红花竟已破土而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九层塔,艳丽如血,异香翻涌。万漪大为惊异,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迎着她的泪珠,那初发的花萼微然颤抖,转动着光线。
终年土里,一生不败。
这是时间的奇迹,还是亡灵的?果真有时间吗,果真有亡灵吗?
柳梦斋的逝去又一次使她痛不欲生,不过这是最末一次了。她的痛苦已大到无法拿死亡治愈,复仇才可以。万漪望向那新生的植物,身体里的剧痛在止息,欣喜油然升起。她听见了醒来的人们活泼泼的响声,他们不会看出来的,但她再也不惧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她已对微不足道的“他们”充满了权力;对生活,她只剩下一种残酷无情的凝视。
万漪抚摸着她鲜红的九层塔,徐徐环顾四周,犹如与人间初相逢。


第四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0)
尾声 惊残年
雪霁的午后,阳光斜落,半壁茫茫半壁金。
万漪轻启门扉,迎入了来客。
唐文起的身畔空无一人,但他无形的权势和排场依然簇拥着他。他眉目深沉,面色凝重,人先在门前停一停,将她细细地端详。
“小柳在公审时所说,说你还只是个六岁女童时就被……说你只为着不肯骗我,才临场抓他去当冤桶,可有此事?”
只一个“柳”字,就足够万漪的泪在刹那间如怒江奔流。它们冲过她白皙娇嫩的双颊,令她闪闪发亮,倍增光彩与柔弱。
她一面把手摁住了丰腴的心口,好似在防备着那里起什么变化似的,娇滴滴叫了句:“我的大人……”
唐文起痛呼一声,一把便将她拥入了怀抱。
先开始,无论他怎么问,万漪也不肯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仿如梨花带雨、菡萏随风,将唐文起心中的怜惜尽皆勾起,惹得他不住低声央哄:“别尽哭了,看你这么哭,拽得我心肝肺腑都是疼的。你只当可怜我,说句话,啊。”
终于,万漪说起来;说自己是如何苦恋着他,却又如何地自惭形秽……“反正当初你怎么和我说,就怎么和他说,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戏。那个老男人会上套的,只要你下钩,所有男人都会上套的。无论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来,活下来再说。”
万漪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柳梦斋的遗嘱,她巧舌如簧地笨拙着、厚颜无耻地羞涩着,把自己当初对唐文起的所有厌烦都粉饰为羞怯,所有的欺骗都归为爱……
唐文起大动感情,抚摸着她的头发与背脊,在她含泪的颊上挨挨擦擦,“我可怜的小傻瓜,一见你,我的心早就投到你心坎里去了,你又何必自苦?从今后,只管踏实跟着我,我定会把你照顾得安适无比。小柳的事情,也不要再内疚,天命难回,咱们也都尽了力了……”
万漪伏在唐文起肩头,她的泪声听起来依然是楚楚动人、旖旎温柔,但她流泪的脸容上早已无丝毫表情,一双眼斜瞟着男人颈子上的血管,尽情想象鲜血由其中喷出的样子。
唐大人,我白万漪将令无数的脑袋落地,而即将落地的脑袋里,必有你这一颗。
暮色涂抹在宫墙的残雪之上,菱花窗子筛落了晚光。
书影捧茶绕进偏殿,正待行礼,却见太后竟伏于绣榻上耸肩饮泣,女官若宪和若荀也在一旁陪泪,她们哭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在这个地方,人们习惯了无声的痛苦。
而书影已然明白了她们在哭什么,她们是在为谁而哭。
她仍旧将茶托稳稳放去了茶案之上,而后收回身体,交握住两手。她这双手曾抚过他鬓角、擦拭他咽喉,它们清洗他的伤痕、按摩他的死结,它们是如此地依恋他肉身的坚实与温热……不过这一切都没了,风流云散。
不知为什么,书影怎样也哭不出,有好久好久,她只是拼命绞动着空空的两手,好似意欲拿十指扼住飞尘滚滚的夕照。
“皇上驾到——”
一道尖嗓刺破了满室哀凉。好一阵鞋履飒沓之响后,数名宫人就拥着皇帝进得门来。
“你们都下去,朕自和母后说几句话。都没听见吗?聋了,啊?叫你们下去!下去呀!滚!!”
那声音优雅而沉厚,却一转眼就被愤怒塞满。
太监们彼此望了又望,直到其中一个人点点头,他们才一道缓缓退去殿外。
皇帝急切地低声道:“母后,安国公他——”
太后原已收起了泪痕,这时眼目又一红,转视窗外,默然无语。
“舅舅……”皇帝的嗓子也跟着哽住了,半晌后,他忽地猛吸了一口气,“对,舅舅身边有个小丫头不是被送到母后宫里来了?她人在哪儿?朕有话问她。”
太后依然没回头,只抬手往书影这边指了指。
“就是你?你上前来回话。抬起头,看着朕。”
这不是书影第一次见到皇帝:他冬至后就由西苑移回了乾清宫,每日均会来慈宁宫请安。只不过先前每一次相见,她都在外殿站班——太后始终在人前与她保持刻意的冷淡,日间甚少叫她在身边伺候,而宫规又绝不许宫人直视天颜,因之皇帝来来去去,书影眼中所见却向来只是一抹远远的明黄色光影,皇帝就更不曾留意过书影的存在。这一刻之前,他们一直对彼此视而不见。而此际,他们不再是双眸永垂的宫婢和目无下尘的帝王,她是詹盛言的“未亡人”,而他是詹盛言的外甥。
书影第一次看清了齐争。
齐争微微一怔,他眼见这小宫女突然向自己瞪目如痴、双泪长流,她岂不知君前失仪是死罪?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想治她的罪,他愿赐她宝石与绸缎,只为了看她继续流泪。短短半生里,他见过太多的悲哀,却从不知悲哀竟可以这样美。
书影终于能哭出来了——如果那是叔叔用过的手绢,她会哭的;如果是叔叔用过的剃刀,她也会哭的;任何与叔叔有关的遗物都可以帮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而她分明看见了叔叔:一个更年轻、更透明、更脆弱的叔叔,一个十九岁的詹盛言。
命运在头顶俯瞰着人们的心潮,一如苍鹰俯海。
长夜深垂,又一场霞裙荡、琼袖张。
佛儿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除去晚妆,独登绣床。她在床上挨过许久,睡意却照旧离她远远的。她索性揭帐而出,就着熏笼里的炭火引燃了纸煤,点起一袋烟,和自己的心对坐。
这种时分,酒醒前寒凉灰白的时分,每每令她最想要大哭大叫、自暴自弃。她什么都试过了,然而她心底的痛苦拿美酒冲不掉、拿血水洗不去,金钱收买不了它,刀子也赶不走它……当一个人的敌人就是她自己的心脏时,她该拿它怎样?它又想要她怎样?
“我要你,毁掉你真正的敌人,你父亲——他所有的后代,全部的家族。”深渊里,淌血的嘴巴。
“我做不到。”佛儿拍打着自个儿醉酒的心,低低地对它哀告,“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九千岁愿意为了一个十五岁的婊子,毁去一个执掌千军、手握重权的边将?娘啊,你帮帮女儿吧!”
“你哪里还有娘?你娘早就叫你爹,还有他那帮守城的丘八给煮熟吃了,你还唤什么娘啊,别说梦话,醒醒!”
佛儿一下子醒过来,她由幻觉中抽身,迟疑而又警觉地谛听着——是的,是有人在轻声叩门。
她跌跌撞撞去开门,一手里还握着那一明一暗的水烟。
拂晓的昏光间,浮起了一张阴郁瘦削的男人面孔,佛儿在他低垂的眼睑上认出了一道神秘的符号,他亲口告诉过她,那是荆棘。
在醉意里碎成一片片的少女重新合拢了,自怜已消失,化为高昂狂暴的战斗欲。迎着清冷的积雪气息,佛儿对准烟嘴轻嘬了一口,微笑着喷出了一缕迷雾。
“请进。”
(第二季 全卷终)


第四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1)
后记
他那个诨号实在好笑,叫“小和尚”。
他当然不是真的和尚,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其光可鉴。就是她为他梳发那一回,他冷不丁儿对她说:“世相残酷,众生的真实,每每由少数人来担承。众生快快活活地吃肉,血和脏污都留给了屠夫。良家女子得到一个体面尊重的好郎君,那郎君自私又残忍的一面却全归他眼里的下贱娼妇去承受。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有人去做最污秽的事情,以满足其他人最卑劣的欲望。‘君子远庖厨’,做君子的人,是背过身不去看真相流血的人。”
佛儿听得似懂非懂,笑着揪了一把他的发根,“你那嘴是赁来的?少用一会儿就亏了怎么着?趁早别和我长篇大论地讲经!”
他笑了,他笑起来仿佛月碧中天、峰青江上。
“我哪敢班门弄斧,在菩萨面前讲经?”
佛儿又狠拧了他一把,“好你,还骂人!”
“我是说真的。观音菩萨原有三十三相,化身之一就是妓相,马郎妇观音曾以色设缘,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若非千千万万布施身体的女菩萨,谁来解世间痴男人之饥,谁来替世间好女子之苦?”
佛儿感到了心的动摇,生活从没有教过她怜悯,但他的声音却总能抚慰她最深处。她丢开了手里的象牙梳,缓缓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拢住他面颊。“那,倘若有天你发现我并不是菩萨,而是魔呢?”
他含笑望住她,那一双清澈眼睛里的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统统都消散,他沦落为一个执迷的凡人,一个下流的小浑蛋。
“那就只好请你试试伏魔罗汉的金刚杵喽!”
佛儿笑骂了起来,他们一起欢笑着滚入了绣花的床榻,但她的心依然躺在悬崖之上。
有朝一日,当你撞破我邪魔的嘴脸,可会在这流血的真相之前永久地背过身,再也不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