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她身边拖走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那些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尽管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不能去想。整个世界仿佛在浮游,而我溺水了。粗暴的手推搡着我,强按着我双膝跪地,然后又把我拖了起来。公共区从没这么寂静过。架着我的人们踏着步,泛起回声。
锡罐子们给我套上了我那身地狱掘进者的防热服。那上面的刺鼻气味让我觉得很安全,可以做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把我从伊欧身边拉走,拖到公共区正中的行刑台边。金属台阶生满铁锈,污秽不堪。我紧紧抓住台阶,抬头向台上望去。二十四个手持皮鞭的发言人站在顶端的平台上,正等待着我。
“哦,我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朋友们。”行政官波吉努斯高声叫着从我头上浮空而过,黄铜色的反重力靴嗡嗡作响,“每一个妄图触犯法律的人,都会让我们身上的挽具收得更紧。而这法律本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而存在的。
“法律对最年幼、最杰出的人一样生效。我们需要秩序!没有秩序,人就和野兽没有分别了!没有服从和纪律,就不会有殖民区,而仅有的几个也会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人类就会被困在地球上,一辈子在那个星球上受苦,直到世界末日。秩序、纪律和法令给了我们力量,破坏它们的人都该受到谴责!”
这番话他说得比平时卖力得多。波吉努斯正在竭力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抬起眼,向比台阶更高的地方望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能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的眼睛刺痛起来。那头发的颜色和那个纹章都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我看到了一个金种人。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他和我想象中的天使几乎一模一样。他身穿金黑两色的长袍,浑身仿佛被阳光包裹。他胸前有一头咆哮的雄狮。
他的面孔看上去年长而冷峻,显示出纯粹的力量。他闪闪发光的头发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薄薄的嘴唇既不微笑也没有阴霾。我能看到的唯一的线条是挂在他右颧的一道伤疤。
我从全息影像上知道,只有金种的佼佼者才有这种伤疤。他们被称为无与伦比的圣痕者——出身于统治种族,在学院里修习至高的秘密之后学成毕业,并将在某一天带领人类完成整个太阳系的殖民。
他不对我们开口,和一个高而瘦的金种人说了什么。那人瘦得厉害,最初我误把他当成了女人。他脸上没有圣痕,却敷了厚厚的粉,让脸颊显出血色,遮挡脸上的皱纹。他的嘴唇亮晶晶的,头发也闪烁着和他主人不太一样的光泽。他的模样在我们看来很古怪,他看我们也是一样。他轻蔑地嗅闻着空气。那位年长的金种人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并不理会我们。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说话?我们根本不配聆听金种的话语。我几乎不想看他。我觉得自己红色的眼睛会弄脏他金黑两色的华服。一阵羞耻感涌上我心头,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了。
我认识这张脸。殖民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他是除奥克塔维亚·欧·卢耐之外火星上最有名的人——尼禄·欧·奥古斯都。火星的首席执政官将会亲眼看我接受鞭刑,还带了他的扈从。两个戴着和他们的种族颜色一样的黑头盔乌鸦(黑曜种人)无声地浮在他身后。我们天生在矿洞里劳动,而他们生来便是屠杀其他人种的。他们比我高两英尺以上,巨大的手上生着八根手指。这个种族是为了战争而创造出来的。看到他们和看到井下泛滥的矿坑蝮蛇一样令人厌恶。
他的扈从中还有十来个人,里面有个身材矮小、弟子模样的金种人。他生得比首席执政官还美,似乎不太喜欢那个瘦瘦干干、女里女气的族人。还有一个绿种人的立体全息影像摄影小组。和乌鸦们相比,他们显得很瘦小。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和他们的绿纹章和狂热的绿眼睛不一样。地狱掘进者要被拿来杀一儆百了,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于是他们就把我当稀罕东西一样拍个不停。不知还有多少个殖民矿区在目睹这一切。首席执政官在场,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在看。
他们像展览一样把刚给我套上的防热服一点点剥下来。我从头顶的全息影像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样。我的婚戒挂在细绳上,在我脖子上晃荡着。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也更瘦弱。他们把我拖上台阶,强迫我在一个金属盒子跟前弯下腰,就在我父亲被绞死的那个绞刑架旁边。他们把我放倒在冰冷的钢铁上,扣住我的双手。我发起抖来。我能闻到皮鞭的气味,一个发言人咳嗽了一声。
“愿正义永得伸张。”行政官说。
然后鞭子就来了。总共四十八下。谁都没手软,我叔叔也是。他们不能手软。鞭子厉声嚎叫着深深抽进我的皮肉间,以弧线形划过空气,发出一种恸哭般的怪声。恐怖的音乐。结束时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昏过去两次,每次清醒过来时,我都怀疑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已经给抽得露了出来,映在了全息影像里。
这是一场表演,一场用来展示权力的表演。他们让锡罐子和丑八怪丹恩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好像他们真的可怜我一样。他在我耳边说着鼓励的话,音量刚好能被摄像机录到。最后一鞭落在我背上时,他立刻站了出来,仿佛要阻止下一鞭一样。潜意识中,我觉得他救了我。我满怀感激。我想亲吻他。他是我的救赎,但我明白,我已经吃足了四十八鞭。
然后,他们把我拖到了一边。那地方还留着我的血。我肯定尖声惨叫了。我让自己蒙受了羞耻。我听到他们把我妻子带了上来。
“年轻、美丽都不是逃脱正义制裁的理由。所有色种的人都要遵守秩序,匡扶正义。否则我们将陷入无政府状态。不服从,混乱就会降临!人类将在地球那充满辐射性的沙漠中灭绝。人们将用被毁弃的海水解渴。我们必须团结。愿正义永得伸张。”
矿井行政官波吉努斯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着。
我被打得浑身是血,人们不会觉得出格,但伊欧被拖到行刑台顶上的时候,人们叫喊起来了。有人开始咒骂。三天前在她身上熠熠闪耀的光辉被耗尽了,但此时她依然楚楚动人。她望着我,任由眼泪从脸颊滑下。她是个天使。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只不过是为了在星光下和她心爱的男人度过一晚。但她平静极了。若要说有人怕了,害怕的也只是我,因为我在空气中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他们把她放在冰冷的箱子上时,她皮肤上冒出鸡皮疙瘩,畏缩了一下。我希望我的血把那东西暖热了点,好让她舒服一些。
他们开始抽打伊欧。我竭力不去看,但放着她不管让我更难受。她的眼睛找到了我,它们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鞭子每落下一次就眨动一下。很快就结束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最后一记鞭子落下来之后,我们就能重新获得属于我们的一切。但她受得了这么多鞭子吗?
“住手,”我对身边的一个锡罐子说,“让他们停下!”我乞求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服从。我替她挨鞭子。让他们停下,他妈的,杂种!停下!”
首席执政官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但他的脸是金色的,异常光滑,连个毛孔都没有,更看不出一丝同情。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该死的蚂蚁。我的牺牲可以打动他。如果我表现得足够谦卑,他就会同情我,如果我为了爱舍身蹈火,他就会可怜我。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大人,请让我替她受罚吧!”我哀求说,“求求你!”我之所以乞求他,是因为我妻子眼神里有某种令我惊恐的东西。他们把她的背打得鲜血淋漓时,我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挣扎。我能看到怒火正在她心中越烧越旺。她的无畏是有原因的。
“不,不,不,”我央求她,“不,伊欧,求你别那么做!”
“把那可怜虫的嘴堵上,他的声音会让首席执政官感到刺耳。”行政官下令。布里吉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石头。我用被堵住的嘴呜咽着。
第十三鞭落下,我含糊不清地央求着她不要做傻事。伊欧最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开口唱起歌来。歌声轻柔而哀伤,仿佛穿行在废弃巷道里的风声。这是一支被禁止咏唱的歌,关于死亡和哀悼。我从前只听到过一次。
他们会为了这支歌杀了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清晰,她本身的美却远在它之上。歌声在公共区回荡着,像海中女妖的召唤一般超出凡俗。鞭子停了。发言的人们都哆嗦起来。连锡罐子在听清歌词时都纷纷难过地摇起了头。没几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喜欢看美丽的东西万劫不复。
波吉努斯羞愧地瞥了一眼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后者操纵着金色反重力靴降下来一些,好更近地观看。他耀眼的头发垂落在高贵的眉骨上,高高的颧骨映着光,一双金色的眼睛望着我的妻子,仿佛看到一只虫子突然长出了蝴蝶的翅膀。开口说话时,他脸上的圣痕扭曲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权威。
“让她唱。”他对波吉努斯说,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但是,阁下……”
“人类是唯一会以自己的意志如飞蛾般投火的动物,铜族人。好好品味这番景象吧,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转而对摄像的人说,“继续拍摄。我们会把不可容忍的部分编辑掉。”
他的话语让她的自我牺牲变得无可挽回。
但在我眼中,伊欧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美丽过。她是冰冷的权威面前的一束火焰。这就是那个在充满烟气的酒馆里甩动着红色长发跳舞的女孩。这就是那个用自己的头发结成我的婚戒的少女。这就是那个选择唱出死亡之歌的女子。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当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
记住,他们尖声呼喊,咆哮不休
我们还是要夺回我们的种子
种下一首歌
抵抗他们的贪婪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朗朗歌颂
歌颂漫漫冬日的终结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她提高声音,唱出最后一段歌词。我明白我失去了她。她已经变成了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并且,她说的没错,我并不理解她。
“一首很古朴的歌。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听她唱完,首席执政官问。他的眼睛望着她,声音却提高了,足以让下面的人群还有观看直播的其他殖民地居民听清。他的随从们对她的武器轻声窃笑着。一支歌。那些片刻就消失在空气中的音符有什么用?面对这样的权威,像暴风中的火柴一样无用。他羞辱我们。“你们中有谁想和她一起唱吗?我请求你们,勇敢的红种……”他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随从,后者用唇语说出了那个名字,“……莱科斯殖民区的人们,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她一起唱。”
那块石头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咬碎了臼齿。眼泪像溪水一样从我脸上淌下。人群一片死寂。我看到我母亲,她愤怒得浑身发抖。基尔兰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妻子。纳罗死盯着地面。洛兰在哭泣。他们都在这里,却都一言不发。魂不附体。
“啊,阁下,发了疯的只有这女孩一个。”波吉努斯大声说。伊欧的眼睛只盯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我。“情况十分明了,她是一个异端,已经被她的群体放逐了。请问,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没错,”首席执政官悠然说,“我和阿寇斯约了时间。把这锈红色的婊子绞死,别让她继续号了。”
第六章 献?身
为了伊欧,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变成了活生生的愤怒和怨恨。但直到他们把她拖走,把绞索套到她脖子上,我都一直死死盯着她。我抬头看着布里吉,他没有说话,拿掉了塞在我嘴里的石头。我的牙齿碎了。那锡罐子眼里也漾出点泪水。我没有理会他,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走到行刑台下,好让伊欧死时能看见我。这是她的选择。我会陪着她,直到最后。我的手发着抖。身后,人群里传出几声抽泣。
“你可以说遗言了。在正义得到伸张之前,你想跟谁说话?”波吉努斯问道,在摄影机前表演着同情。
我预备着她会说出我的名字,但她没有。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我,叫的却是她姐姐的名字。“迪欧。”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着。现在她害怕了。迪欧沿着行刑台的台阶拾级而上,我一动没动。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不能嫉妒。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爱她。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理解不了,但在她临死前,我只想让她感受到我的爱,而非其他任何东西。
上台阶的时候,丑八怪丹恩不得不扶迪欧一把。她仿佛丧失了意识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妹妹走去。她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但迪欧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呜咽会纠缠我一辈子。她一边哭泣一边看着我。我妻子对她说了什么?女人们都哭了。男人们擦着眼睛。为了把她们分开,他们不得不击昏了迪欧,但她哭着抓住伊欧的脚不放。首席执政官点了点头,虽然他根本不屑于看我们一眼,然后,和我父亲一样,伊欧也被吊上了绞刑架。
“要活出更多意义来。”她用唇语对我说。她伸手从兜里掏出我送给她的血花。那朵花已经被压扁了。然后,她冲着所有的人高声喊道:“打破枷锁!”
她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她落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长发在她头旁边飘浮起来,好像一朵火红的花。然后她的双脚蹬踩着空气,落了下去。她细瘦的脖子被勒紧,眼睛大大张开。要是我能救她就好了;要是我能保护她就好了。但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冷酷而又严峻,并不以我的愿望改变。我太弱小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子死去,我的血花从她手中落下,坠入尘土。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我冲上前去,亲吻着她的脚踝。我抱住了她的腿。我不能让她受苦。
火星引力小,要拽着脚才能把脖子绞断。他们总是叫受刑者的亲人干这事。
不久,声音就彻底平息下来。连绳索的咯吱声都消失了。
我的妻子多轻啊。
她还只是个少女。
然后,逝去之歌的沉闷节奏响了起来。拳头捶击着胸口。成千上万的拳头。起初很快,像急速跳动的脉搏。然后渐渐放慢,每秒钟一下。五秒钟一下。十秒钟。然后归于寂静。哀悼的人群仿佛掌中的一捧尘沙,在古老巷道中呜咽的风里一散而尽。
然后那些金种人飞走了。
伊欧的父亲、洛兰和基尔兰在我家门前坐了一整夜。说是陪伴我,其实是看住我,免得我寻死。我妹妹莉亚娜从丝厂偷拿出来一点蛛丝,我母亲用它给我包扎了伤口。
“保持干燥,不然会留疤的。”
留疤?我为什么要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费神?伊欧再也看不到我的伤疤了。她再也不会抚摸着我的后背、亲吻我的伤口了。
她死了。
我躺在属于我们俩的床上,感受着伤口的疼痛,好不去想她。但我做不到。她的尸体就吊在那儿,早上我去矿井时都会从她身边经过。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臭、腐烂。我美丽的妻子过于光彩照人,注定无法长久地活下去。我手上依然有她的颈骨在我的拉扯下噼啪断裂时的感觉,我的双手整晚都抖个不停。
小时候,我在卧室岩壁上挖了一条秘密通道,好偷溜出去。现在它又派上用场了。我从通道钻出去,悄悄地攀了下去。光线很暗,我出去时不会被家人看到。
居住区里非常安静,只有立体全息影像在响。他们把我妻子的死录成了一段带原声的视频,让人知道拒绝服从的后果有多么致命。他们成功了,但那段录像里还有些别的东西。里面有我和伊欧受鞭刑的情形,还有她唱的整首歌。在她死后,歌又重放了一遍,而这似乎起了反作用。抛去她是我妻子这一点,在我眼中,她是一位殉道者,一个被绞索残忍杀害、歌声成为绝响的少女。
然后全息影像闪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几次黑屏——那东西从来没黑屏过——尔后又放起了奥克塔维亚·欧·卢耐那老掉牙的讲话。似乎有人入侵了广播系统,因为我妻子的影像又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打破枷锁!”她叫道。然后她消失了,屏幕变成了黑色。一阵噪声之后,图像再次出现,她又呼喊了一次。接着又是黑屏。平时的节目回来了,紧接着她的呼喊又一次切了进来,然后我出现了,拉着她的双腿。画面就此定格。
我向公共区走去,街道一片死寂。晚班工人们快回来了。我听到一阵动静,有个男人一脚跨到街心,站在了我面前。叔叔在阴影中斜视着我,面色不善。一个灯泡悬在他头顶上,照着他手里的细口瓶子和身上褴褛的红衬衫。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个小杂种,既愚蠢又虚荣。”
我握紧了双拳。“你是来阻止我的吗,叔叔?”
他咕哝了一声:“我没能阻止你那蠢货父亲把自己害死。他妈的,他比你好太多了。他懂得自我克制。”
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不需要你的允许。”
“当然不,小崽子。”他伸手梳了一把头发,“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别那么做。你妈妈会垮掉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偷偷溜出来的事,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告诉了我。她告诉我说你打算像我哥哥那样送掉自己的小命。和你的小妻子一样。”
“她要是知道,就会亲自来阻止我了。”
“不。她把自由交给我们男人,随我们去犯错误。但你妻子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抬起手指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伊欧说我不懂献身的意义。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懂的。
“好吧,”他耸耸肩,“你不肯听劝,我就跟你一起去。”他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兰姆达家族的人的确喜欢被吊死。”
他把手里的瓶子冲我一扔。我只能和他走在一起。
“知道吗,我劝过你父亲,劝他放弃他那小小的反抗。我对他说,话语和舞步还不如脚下的尘土有用。甚至试过跟他打一架。但那时我太嫩了,他很快就把我撂倒了。”他慢吞吞地向右转去,“你知道,要是男人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一切否定的言行都是在侮辱他。人一辈子总会有这种时候。”
我举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还给了他。酒的味道有点奇怪,比平时浓烈一些。奇怪,他逼着我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他问,轻轻地叩着自己的脑袋,“肯定。我忘了,你的舞是我教的。”
“我倔得像条矿坑蝮蛇。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低声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和叔叔一起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一声抽泣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把它忍了回去。
“她离开了我,”我悄声说,“刚刚离开我。”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可不是个蠢姑娘。”
走进公共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叔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亲吻我的额角。他能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脸白得像个幽灵。不过三十五岁,他已经如此衰老、疲惫。他的上唇被一个伤疤扭曲了,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白发。
“到了往生谷记得替我带个好。”他在我耳边说,胡子粗粗拉拉地蹭在我脖子上,“跟我兄弟们干一杯,替我亲亲我老婆,尤其是舞者。”
“舞者?”
“你会知道他是谁的。要是见着了你祖父母,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还在为他们舞蹈。他们不会孤单太久的。”说完他转身走了,但又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说道:“打破枷锁。听到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公共区,跟我在半空中摇晃着的妻子一起。我向行刑台走去,我知道摄像机在监视着我。台阶是金属的,不会咯吱作响。她被吊在那儿,像个布娃娃,脸像石灰一样白。头顶的换气扇轰鸣着,她的头发微微摆动着。
我用从矿井里偷来的甩刀割断绞索,抓住磨损的一端,把伊欧轻轻地放了下来。我把我的妻子抱在怀里,带她走过广场,向丝厂走去。夜班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女工们默默地看着我抱着伊欧向通风管走去。我看到了我妹妹莉亚娜。她和我母亲一样高挑而沉默,眼神严厉,却什么都没有做。女人们的行动如出一辙。她们不会说出我妻子的埋骨之地,一个字都不会,哪怕有人用巧克力收买她们,要她们做眼线。整整三代,入土为安的人只有五个。总有人会因此而被绞死。
这是为爱而做的至高无上的事。是献给伊欧的无声安魂曲。
女人们哭了。我经过时,她们抚摸着伊欧的脸,抚摸着我的脸,帮我打开通风管的入口。我拽着我的妻子钻过那些狭窄的金属空间,来到我们沐浴着星光融为一体的地方。在那里,她曾对我说起她的计划,而我却没有听从。我抱着她毫无生气的身体,希望我们的灵魂能在某个更快乐的地方重逢。
我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坑。我抓起她的手,亲吻她的婚戒。我的手上沾满了火星地面的泥土,那泥土和她的头发一样鲜红。我把血花外层的花瓣放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里层贴着自己的胸口放好。我亲吻她的嘴唇,动手掩埋她。没能完工我就抽泣了起来。我拨开覆着她的脸的泥土,又一次亲吻了她,紧紧地搂抱着她,直到半球形的屋顶上现出了红色的朝阳。我的眼睛被那颜色灼伤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流淌着。当我放开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一截我的头带。这是她做了为我吸去汗水的,现在打湿它的变成了我的眼泪。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回到居住区,基尔兰看到我,照着我的脸给了我一拳。洛兰什么都没有说。伊欧的父亲靠着墙颓然滑坐在地。他们觉得辜负了我。我听到伊欧母亲的哭声。我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给我弄了点吃的。我觉得不舒服,喘不过气。莉亚娜很晚才回来,给母亲帮忙。我吃东西的时候,母亲久久地待在我身边,亲吻我的脑袋,闻着我的头发。我只能用一只手把食物送到嘴边,因为另一只手被母亲两只生满硬茧的手夹在中间。她不看我,只看着那只手,好像在回想着它曾经细小柔软的样子,思忖着它是怎么变得如此坚实的。
我刚吃完东西,丑八怪丹恩就来了。他把我拉了起来,母亲坐在桌边没有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手原本待的地方。我想她一定觉得,只要她不抬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坚强如她,也只能忍耐到这个地步。
早上九点钟,他们不等人都到齐就把我吊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让我头晕目眩,心跳也慢得出奇。首席执政官对我妻子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的人民能歌善舞,热爱着彼此。这是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只能掘一辈子矿然后死去。我们极少有机会去选择另一条路。这个选择就是力量,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但这并不够。
他们让我说临终遗言。我把迪欧叫了上来。她眼睛肿得厉害,里面满是血丝。和她妹妹不一样,她是多么脆弱啊。
“伊欧临死前说了什么?”我问她,嘴唇动得很慢,很艰难。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母亲。她终究还是跟了出来。但她摇了摇头。她们有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快死了,但她们依然不让我知道这个秘密。
“她说她爱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微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回答不了更多的问题。我头晕得厉害,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会代你向她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