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唱歌的。我生来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的死亡愚蠢至极。我本应该为了爱活下去。
伊欧说得对,我不了解这些。这并不是我的胜利,只是自私。她要我活出更多意义来,她希望我起来抗争。而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现在的我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熬不住那种痛苦,于是放弃了。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所有主动求死而又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人一样。
但为时已晚。
我感觉到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我的身体坠了下去。绳索勒紧了我的脖子。我的脊椎骨嘎嘎作响,一阵针刺般的疼痛顺着腰骨神经爬了上来。基尔兰踉跄着走上前,纳罗叔叔把他推开,冲我眨了眨眼,抓住我的腿,拉了起来。
但愿他们不要来埋我。
II 重?生
有这样一个节日,人们戴上魔鬼面具,保护往生谷中的死者不被恶鬼侵袭。面具闪烁着看似金色的光芒。
第七章 拉撒路[1]
死后我并没有见到伊欧。我的族人说,进到另一个世界之后,我能再次见到至爱亲人。那里有个翠绿的山谷,到处炊烟袅袅,飘荡着炖煮食物的香气。那里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护者是个帽子上沾满露珠的老人。山谷里有条石块铺成的小路,羊儿在路边静静吃草,老人就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站在路上等着我们。人们说那个山谷终日缭绕着清新的雾气和花朵的馨香,入土为安的人在那条路上走得比别人快一些。
但我既没有见到我的爱人,也没有见到那个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灯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感觉到被什么挤压着,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里。这是所有矿工都明白的事。我无声地尖叫起来。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泥土一直紧拥着我,直到我手脚并用地挣脱出来,大口吸进空气,气喘吁吁地把嘴里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过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我发现我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这条巷道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换气系统还在运作。到处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坟坑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从伊欧的坟墓上升起的太阳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死。我花了比我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伤口,是被绞索勒出来的。我的脊柱疼得厉害,想转头只能整个身体一起转。背上的鞭伤也沾满泥土。
但我没有死。
纳罗叔叔拽我的腿时力气不够大。但锡罐子们肯定检查过,除非他们太懒了。这些因素都不难猜想,但还有别的东西起了作用。走向绞架的时候我眩晕得厉害。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么药物。是纳罗干的。给我下药,把我埋在这里。但这是为什么?把我从绞架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不被发现?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传来,我知道我的疑问会得到回答。一辆运输车像长着六个轮子的钢铁甲虫一般,顺着巷道顶部的轨道爬过来,在我面前停下,车头进气栅咝咝喷吐着蒸汽。十八盏灯烧灼着我的眼睛,几个身影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走到车灯前抓住了我。我吃惊得忘了反抗。他们的手和矿工们的一样粗硬,脸上覆着祭灵节的面具。但他们拉着我的动作十分轻柔,并没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导着我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盏球形灯发出血一般狸红的光。两个把我从坟墓里带出来的人对面有把破旧的金属斗式座椅,我在那儿坐了下来。女人的面具很苍白,生着两只恶魔的角,双眼在眼孔中闪烁着阴郁的光。另一个是个怯懦的男人,身材细瘦,一言不发,好像很怕我。他那只张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视线,也掩饰不了他试图藏起双手的动作。这会显示出他的恐惧。纳罗叔叔教我跳舞时总是这么说。
“你们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测说。
胆小鬼畏缩了一下,女人眼里却透出一丝嘲讽。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说。我发觉她的声音既冷酷又慵懒,玩弄着我的耳朵,仿佛猫儿逗弄掌中的一只老鼠。
“我是戴罗。”
“哦,我们知道你是谁。”
“什么都别告诉他,哈莫妮!”那可怜虫急急地说,“在把他带回去之前,舞者没让我们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谢谢提醒,拉尔夫。”哈莫妮对那个胆小鬼叹了口气,摇摇头。
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驾驶着矿车在废弃巷道里前进。有段路不太平坦,车里摇晃个不停,嘎嘎直响。可怜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安地在斗式座椅里换着姿势,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这里那个女人说了算。和那可怜虫不一样,她的面具看上去像个干瘪老太婆,一个住在地球上某个堕落的城市里,用小孩的骨髓熬汤的老巫婆。
“你看起来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攥。她的骨头在一个地狱掘进者手里像空心塑料一样脆弱。可怜虫想去抓震击枪,哈莫妮却示意他平静下来。
“我怎么没死?”我问。绞刑之后,我发出的声音像沙砾摩擦金属一样刺耳。
“因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个任务,地狱掘进者小子。”
我用力挤压着她的手。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弹爆炸、残肢和暴乱的图像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么任务。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当他开口要求的时候该回答些什么。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欧,而不是自己这条命。我成了一个空壳。我怎么就没待在地底下呢?
“现在能把我的手还给我了吗?”哈莫妮问。
“你先把面具摘掉。不然我就再留它一会儿。”
她大笑起来,摘下了面具。那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右侧布满伤痕,皮肉暴凸,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半边脸,仿佛纵横交错的河网。是蒸汽烫伤的痕迹。这并不罕见,但极少出现在女人身上。因为很少有女人加入钻探组。
然而令人害怕的是她完好的那半边脸。她非常美丽,连伊欧都被她比下去了。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而柔软,轮廓精致而鲜明,同时又是那么冰冷、残忍,充满愤怒。她的下牙齿生得参差不齐,指甲也一团糟。她靴筒里有把刀,一看我抓住她的手时她缩起身子的动作,我就猜出来了。
那个叫拉尔夫的可怜虫长相丑陋,毫无特征——黑漆漆的脸,牙齿长得凌乱肮脏,活像气浴室里的单间。车子颠簸着驶过废弃的巷道,最后来到有照明的快速交通专用道。一路上他都盯着车窗外。我不认识这些红种人。我也不信任他们,尽管他们手上嵌着红色的纹章。他们不属于兰姆达家族,也不属于莱科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银种人呢?
车窗外渐渐出现了别的运输车,还有其他交通工具。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并不为此烦恼,因为我胸中的悲伤远超过了担心。我们开得越远,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里也越发痛苦。我用指头抚摸着我的婚戒。伊欧依然留在死亡的国度。她不会在这段旅行的终点等着我。为什么我能幸存,而她却死了?我拽她的脚时力气为什么没有轻一点?她是否本来也该幸免于难?我的胃里似乎开了一个洞,胸口好像被千斤的重物压着,恨不得跳到外面的车道上去。人主动去试过一次之后,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我没有跳车,我依然坐在里面,和哈莫妮、拉尔夫在一起。伊欧希望我做更多的事。我把那条猩红色的头带攥紧了。
我们来到一个检查站前,隧道在这里变宽了些。检查站里满是肮脏的锡罐子,身上穿着陈旧磨损的铠甲。电动门根本没有接电。他们扫描了嵌在车子侧面的标牌就把我们前面的一辆车放行了。然后轮到我们接受检查。我和拉尔夫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着身体。满头灰发的锡罐子们扫描了车侧的标牌,摆手示意我们开过大门,哈莫妮轻蔑地笑了。
“我们有口令。这些奴才一点脑子都没有。矿区的锡罐子都是白痴,需要留心的应该是灰种人精英,还有那些黑曜种的怪物。不过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下到这里来的。”
车子驶离主隧道,进入一片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货仓区。一路上,我竭力说服自己这不是黄金种的一次恶作剧,哈莫妮和拉尔夫是友非敌。货仓区不比我们的公共区域大多少,几个灯泡固定在顶上,半数已烧坏,另一半则发着刺眼的黄光。悬在车库上方的灯一明一灭闪个不停,旁边货仓上有个用我不熟悉的涂料画出来的古怪符号。我们开进车库,门关上了,哈莫妮示意我下车。
“我们到家了,”她说,“现在,是时候见见舞者了。”
第八章 舞?者
舞者看着我,视线仿佛能把我穿透。他几乎和我一样高,这不常见。但他身躯比我结实,并且老得惊人,说不定有四十多岁了。他太阳穴上有发白的旋涡形伤痕,脖子上还有十来个成双成对的印子。我见过这种伤痕——矿坑蝮蛇的牙印。他的左胳膊软软地挂在身侧。是神经创伤的后遗症。他的眼神制服了我。那双眼睛比大多数人的都明亮,虹膜上有旋涡状的纹理,不是锈红,而是真正的鲜红色。他的微笑看起来像一位真正的父亲。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舞者温和地说。他体格魁梧,声音却很和缓。他身边跟着八个红种人,除哈莫妮外都是男的。他们都满怀仰慕地望着他。都是矿工,我想,和我们一样,有着大而结实的手和满身的伤痕。他们的举止也带着和我同胞相同的优雅。他们之中肯定有爱炫耀的跳跃者,喜欢在舞会上踏着墙壁奔跑,翻空心跟头。他们之中有谁当过地狱掘进者吗?
“他才不用想。”哈莫妮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在舌尖上翻滚半天。她向舞者走去,握了握他的手,在他身边站定后,回身看着我:“那小崽子一个小时前就猜出来了。”
“哦。”舞者温和地冲她笑笑,“这是当然的,否则阿瑞斯也不会要我们冒险把他弄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戴罗?”
“是哪儿不重要。”我低声咕哝。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墙壁,那些人,还有摇曳的灯光。一切都冷冰冰,脏兮兮。“重要的是……”我没能把话说完。一阵对伊欧的思念哽住了我的喉咙,“重要的是,你们想让我给你们做什么。”
“没错,这很重要。”舞者说。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肩膀:“但并不急。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能站得起来。你背上的伤口被弄脏了。你需要抗菌治疗和皮肤再生术才能防止留下疤痕。”
“我不在乎留不留疤。”我说。两滴血从我衬衫下摆滴到地上。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我把伤口撑开了:“伊欧……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她死了。我们没能救出她来,戴罗。”
“为什么?”
“我们没能救她。”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我瞪着他和他的手下,用蛇一般的咝咝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我的疑问:“你救了我。你完全可以救她。你们需要的是她,她满脑子只想着做殉道者。莫非阿瑞斯之子只需要儿子,不需要女儿?”
“殉道者太多了,多得不值钱。”哈莫妮打了个呵欠。
我像蛇一般冲上前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咙。怒火像波纹一般荡过我的脸,那种感觉麻木之后,我才感到泪水正在我眼里聚集。几支上了膛的热熔枪把我团团围住,其中一支狠狠杵在了我颈后。我能感觉到它冰冷的枪口。
“放开她!”有人高声叫道,“放开她,小子!”
我冲他们啐了一口,用力摇晃了哈莫妮一下,把她往旁边一扔。她蜷伏在地上干咳了一会儿,爬了起来,手里多了把刀子。
舞者踉跄着插到了我们俩之间:“你们两个都住手!戴罗,请你住手!”
“你妻子是个做白日梦的,小子。”哈莫妮从舞者身后冲我吐了一口唾沫,“就像要在水面上点火一样,毫无用处……”
“哈莫妮,你他妈的闭嘴。”舞者厉声说,“把这些该死的枪拿开。”热熔枪的轰鸣声停了。一阵紧张的寂静接踵而来。他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我的呼吸很急促。“戴罗,我们是你的朋友。朋友。我不能代替阿瑞斯回答你的问题——关于为什么他没有帮助我们救下你的女孩,我只是他的帮手之一。我无法去除你的痛苦,无法让你的妻子起死回生。但是,戴罗,看着我。看着我,地狱掘进者。”我照做了,直直地瞪视着他血红色的眼睛,“我做不到的事很多。但我能为你伸张正义。”
舞者向哈莫妮走去,对她耳语了几句,大概是要我们好好相处。这是不可能的。但我向他保证我不会掐她的喉咙,她也保证不会用刀子捅我。
她领着我穿过狭窄的金属巷子,来到一扇小小的门前,然后转动把手打开了门。整个过程她都一言不发,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锈蚀的走廊中回响。房间很小,七零八落地塞了些桌子和医疗用品。她让我脱掉衣服在一张冰凉的桌子前坐下,开始帮我清理创口。她的手毫不温柔地刷洗着我撕裂的后背,把泥土清理出来。我竭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你是个蠢货。”她边说边把一小块石头从一道很深的伤口里弄出来。我痛得直喘粗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的手指抠进我的后背,截断了我的话。
“你老婆那样的梦想家,力量是有限的,掘进小子。”确定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之后,她说道,“你得知道这一点。他们唯一的力量就是求死。他们死得越是艰难,发出的声音就越响亮,传得也越远。你妻子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的目的,这几个字听起来是如此冷酷,遥远而又悲哀,好像那个我心爱的、充满欢笑的女孩生来只是为了一死。哈莫妮的话语像刀刃一样扎进我的身体。我瞪着地上的金属格子,然后向她满含怒火的双眼望去。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她抬起双手,血和污垢在她手上结成了块。
“和你一样,小子。我的目的是让梦想变成现实。”
哈莫妮冲净了我背上的污物,喂了我一剂抗生素,然后把我带到了一个紧挨着轰鸣的发电机的房间。像厕所坑位一样隔开的小格子里,排着一张张简易床和液体冲淋器。她留我自己去摸索。淋浴很可怕,但比气体浴来得柔和一些,尽管一半的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另一半时间在极度的舒适和痛苦之间挣扎。我调高温度,直到水汽大团大团地升起,我的后背像被刺穿一样地疼。
我把自己弄干净,穿上他们为我准备好的古怪衣服。既不是矿工服,也不是我穿惯的自家编织的衣服。那些衣服柔滑而雅致,像是其他色种穿的。
穿到一半时,舞者走了进来。他的左脚不太利索,拖在身后,几乎和他的左臂一样不中用。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比巴罗强壮,比我英俊,尽管年事已高,脖子上还带着那么多咬痕。他端着一个锡碗,往一张帆布床上一坐,把床压得咯吱响了一声。
“我们救了你的命,戴罗。所以现在你归我们所有了,有什么意见吗?”
“救我的是我叔叔。”我说。
“那个酒鬼?”舞者哼了一声,“他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把你的事告诉了我们。早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该这么做了,而他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知道吗,你父亲去世之前他就是我们的眼线了。”
“现在他被吊死了吗?”
“因为他把你弄了下来?我想没有。我们给了他一种工具,可以关掉那些古旧的摄像头。这件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纳罗叔叔。家族的长者,却把自己喝成了个白痴。我一直觉得他很软弱。坚强的人是不会像他一样酗酒、怨天尤人的。我本不该那么轻视他。但他为什么不救伊欧?
“你说得好像我叔叔欠了你的情一样。”我说。
“他亏欠的是他的人民。”
“人民。”我被这个词逗笑了,“我们有家庭,有家族,还有城区和矿区,但人民是什么,人民?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你能代表我,随意处置我的人生。但你只是个傻瓜,你们阿瑞斯之子的人都是。”我傲慢地说,嗓音开始喑哑,“一群只知道制造爆炸事件的傻瓜,活像在矿坑蝮蛇窝里发脾气乱踢乱踩的小鬼。”
这正是我想做的。我想踢、想打,所以我要羞辱他,咒骂阿瑞斯之子,虽然我没有理由去憎恨他们。
舞者英俊的脸皱了起来,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这时我意识到他那只死去的手臂是多么软弱无力。他的左臂比肌肉发达的右臂细瘦很多,像草根一样蜷曲着。然而肢体的残疾并没有减损他的威势,尽管那种威严感扭曲而隐蔽,不像哈莫妮那么明显。当我嘲笑他,咒骂他和他的梦想的时候,那种威严就涌了出来。
“眼线为我们提供情报,帮我们寻找能力超群的人,并把最优秀的红种人从矿区救出来。”
“好给你们做马前卒。”
舞者略微笑了笑,拿起放在帆布床上的碗。“我们来玩一个游戏,看看你是不是能力超群,戴罗。如果你赢了,我会带你去见识些低等红种看不到的东西。”
低等红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要是我输了呢?”
“那说明你并不出类拔萃,而金种又赢了一局。”
他的意图让我畏缩了。
他举起碗,向我解释了游戏的规则:“碗里有两张卡片。一张是收获者的大镰刀,另一张是羔羊。抽中镰刀就算输,抽中羔羊你就赢了。”
我察觉到,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有轻微的起伏。这并不是碰运气,而是一次考验。那么这就是一场智力测试了。里面必有诡计。要想测试我的智力,他能耍的唯一花招就是两张牌都换成镰刀。太简单了。我挑衅地和舞者那双英气勃发的眼睛对视着。这场游戏并不公平,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一向遵守游戏规则,但这次除外。
“好,我玩。”
我伸手从碗里抽出一张卡片。我十分小心,只让自己看到牌的花色。一张镰刀。舞者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
“我赢了。”我说。
他伸出手,想看我的牌面,而我抢在他碰到牌之前把它塞进了嘴里。舞者没能看到我抽到了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我把那张纸片嚼碎吞进肚子里,把剩下的那张牌扔到他手里。一张镰刀。
“那张羔羊看上去很好吃。”我说。
“我十分理解。”
他把碗推到一边,赤红色的双眼熠熠闪光。他天性中热诚的一面又回来了,仿佛那种威压感从未有过。“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自称阿瑞斯之子,戴罗?对古罗马人来说,马尔斯,也就是火星,是战神——一位崇尚武力、保卫家园的神的化身。但马尔斯是个伪神,只是古希腊神祇阿瑞斯的翻版。”
舞者点起一支烟,又点了一支递给我。发电机发出精力充沛的轰鸣声。烟气打着旋儿流进我的肺里,我的脑子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烟雾。
“阿瑞斯天性邪恶,是狂怒和仇恨的煽动者,嗜血和屠杀的守护神。”他说。
“你们用他的名字称呼自己,却意指殖民地联合会的真实面目。真聪明。”
“差不多吧。金种希望我们忘记历史。我们差不多都忘了,或者说,从没有人教过我们历史。但我知道金种在数百年前是怎样攫取权力的。他们称其为征服——杀掉所有质疑他们的人,整座城市、整片大陆的人都被屠杀了。就在几年前,他们把土卫五变成了灰烬覆盖的废土,用核爆将一个世界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在行使阿瑞斯的愤怒。而现在,我们成了阿瑞斯之怒的继承人。”
“你是阿瑞斯吗?”我哑声问。他们毁灭了许许多多个世界。但土卫五只是一颗绕着土星运行的卫星,比火星离地球更远。他们为什么要用核武器攻击如此遥远的星球?
“不。我并不是阿瑞斯。”他回答说。
“但你是他的人。”
“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哈莫妮和我的人民。我和你一样,戴罗,我出生在一个隶属泰洛斯矿区的矿工家族。我与你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我更了解这个世界。”看到我不耐烦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你认为我是个恐怖分子,但我不是。”
“不是吗?”我问。
他往后一靠,深深吸了一口烟。
“想象一张桌子,上面爬满跳蚤,”他说,“它们跳啊,跳啊,它们不知道自己能跳多高。这时来了一个人,把一个玻璃罐子扣到它们头上。跳蚤还是跳,但总是撞到罐子,没法跳得更高。然后那人把罐子拿走,这时跳蚤们已经习惯了罐子的高度,不会跳得更高了,因为它们相信透明的天花板还在那里。”他喷出一股烟。透过烟雾,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闪着灼然的光,和他烟头上琥珀色的火头一样。“我们是跳得高的跳蚤。现在让我看看你能跳到哪儿。”
舞者带着我走下一段摇摇晃晃的走廊,来到一个圆柱形升降梯前。那东西满是锈迹,模样笨重,一边发出刺耳的噪声一边稳稳带着我们向上升去。
“你应该知道,你妻子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戴罗。绿种人帮我们侵入了广播频道,我们把绞刑的真相传送到了这个星球的每一个全息视屏上。整个星球,数以万计的矿区家族,还有居住在城市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歌。”
“你就编故事吧,”我冷哼一声,“这里的矿区连你说的一半都没有。”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人们听到了她的歌声。他们已经开始管她叫珀耳塞福涅[2]了。”
我打了个寒战,转身瞪着他。不。这不是她的名字。她不是他们心中的一个符号。她不属于这些顶着战神虚名的匪徒。
“她叫伊欧,”我怒吼道,“她只属于莱科斯矿区。”
“现在她属于人民了,戴罗。他们记得那位被死神从家族中偷走的女神的名字。并且,死神尽管可以掳走她,却无法永远禁锢她。那位少女,春之女神,注定会在冬日将尽的时候重返人间。即便躺在坟墓里,美的化身依然可以给生者带来感动。这就是你的妻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但她回不来了。”我说完,结束了这段对话。和这个男人辩论没有意义。他只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升降梯停了,我们走出来,进入一条狭小的隧道,随后沿着隧道来到另一台升降梯前,这台比前一个光滑一些,保养得更好。阿瑞斯之子的两个成员手持热熔枪守卫在那里。很快我们又开始上升。
“她回不来了,但她的美、她的歌声会一直回荡到时间的尽头。她把自己的信仰托付给了某种远超过她个人的存在,死亡赋予了她生前不曾有过的力量。她很纯真,和你父亲一样。我们,你和我——”他用食指指节碰了碰我的胸口,“——是污秽的。我们是热血铸就的。我们双手粗粝,心灵蒙着污垢。在整个宏伟的计划中,我们所处的地位是低下的,但没有我们这些战士,伊欧的歌声将被锁在莱科斯矿区,传不到其他人心中。只有我们粗糙的双手才能把那些纯真的梦想变成坚硬的现实。”
“说重点吧,”我打断他,“你是打算让我做什么?”
“你寻过死,”舞者说,“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想杀了奥古斯都。”我说着,回想起了那个黄金种人冷酷的脸孔,是他宣判了我妻子的死刑。那张面孔看上去是如此遥远,如此漠不关心。“伊欧死了,他也别想活。”还有行政官波吉努斯和丑八怪丹恩。他们也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