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数得到了:浸透鲜血已干结的绷带、成河的碘酒、令人窒息的麻醉药气味、无眠的夜晚以及一切永无尽头的感受。我曾嚎叫过,我曾被生活宠坏过。在最初的绝望中,在最初迈出的听天由命的脚步里,战争机器开足了马力。
一切来得那样突然……

  我被出乎意料地调到陆军司令部并派到柏林科学分部听候调遣。这时候,我开始了与弗博士的合作。海捷里,我那时怎知道.经过了这番调派,关于您的所有追忆回想,都会化成轻烟,从烟囱中飘散无踪呢
我知道,弗博士的名字对您说来还毫无意义。您曾羡慕扎尔茨堡的中世纪编年史研究室,而那个时候,弗博士正在瑞士的什么地方从事催眠术、心灵学及特异现象的研究。弗博士来德国的时候,正是许多人极有预见地迁居大洋彼岸的时刻。他得到了理解和物质援助,给他在第三帝国的保护伞下找了个地方。可以想见,在他身上寄托着广为人知的期望。那些年,与人类心灵冥界有关的一切都销路极畅。但当时我也不知道弗博士乃何许人,不知他浇铸的是什么样的心灵之镜。
我被办理各种证件的手续程序弄得精疲力尽,而在一些场合,这种手续比人本身的意义还大。
我浏览百货商店的橱窗,在柏林街头闲逛。模特儿瘦削的腿从啤酒罐头之间伸出来。他们扯散了木马头上粘贴的鬃毛并乱抛烟蒂。木马老板戴着插野鸡毛的蒂罗尔①帽在谄媚地哈哈大笑。书店的书架五彩缤纷得令人诧异。还有令人愉快的松枝扎成的掩蔽网。我一边闲逛一边等待,同时心中基本认定,这突如其来的调动将带给我灾难性的结果。我能否假设:科学部必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编年史研究者奥古斯特·史坦哥的协助
【① 奥地利的蒂罗尔。】

  钟敲响一点。
布拉泽上校负责向我发放证件。他说:“祝贺您,史坦哥,从现在起,您成为弗博士的合作者了。这是重大成果,成就……”
布拉泽显得善良而冲动。他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擦擦酒杯,又拿起来仔细看看。酒像血色溪流,咕嘟着从瓶中流出。
“您怎么想?证件不过是一个形式。在这里扮演角色的是一些看不见的因素。意念……心理……”
上校的鼓动使我心情开朗起来。直到后来我才领会到,如果伟大的帝国需要一位专业人员,例如编年史学者,那么她将从根本上收买他。既从崇高的理想角度,也从不自觉的本能角度。海捷里,您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您永远不会理解这样一种机械论,一种把学者变成罪犯的理论。

  两天后,或按军事体制所要求的说48小时后,我被调到属军事部统领的实验室。海捷里,我要告诉您,这是天堂的一角。这里是一位非亚利安血统的银行家的房产,陈旧但坚固。这位不知名的银行家早在战争之牛劫走欧罗巴①之前就极富预见地离开了。
【① 以古希腊宙斯化牛劫走欧罗巴的故事比喻战争。】
大楼经过大规模改建,房顶极有科研机构的气势。这正是您,海捷里曾向往过的。破坏这风景的唯一之处就是围墙上装饰的铁丝网和凝立如怪异的俑偶一般的哨兵,它们无声地暗示着战争的存在。
我被交给杰普菲尔夫人安排。她领我看属于我的房间,边走边重复解释这里的日常作息制度,指导我使用报警信号装置、防空蔽光窗帘,并交给我一把供我专用的防空洞钥匙。她还告诉我,电话没有接通城市外线,同时要求我不要像诺曼一样弄得满屋都是纸屑。
杰普菲尔夫人整了整书桌上方墙上的一幅铜饰刻画,画的是极不自然扭曲身体的玩台球者。夫人告诫似地提醒我,这画是真迹,弗博士是版画鉴赏方面的行家。
我表现出对各种内部规章的绝对服从,并对花瓶里的一束鲜花表示感谢。这花瓶放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

  我们的谈话笼罩着田园诗般的情调。悲剧的现实晚一些才登场。参与其中的角色是我和弗博士。
先是汉斯·梅兹在相识五分钟后就向我借了50马克,这位来访者已醉了。
“同,同事,”他努力捕捉着不驯服的词句和动荡起伏的辅音之潮①。“我当了30年生理学家、科学的狂热信徒。30年来蜂鸣器是我的钟声,人工瘘管是我的香炉,小狗、兔子、小白鼠,接着又是小白鼠、兔子和小狗。谁在谁身上作试验?小母狗温存地嗅遍了我的工作服,兔子觉得我的手指是诱发食欲的胡萝卜,小白鼠把几贝尔女士开得浑身肮脏,她是个纯粹的金发女郎。这是给受折磨者的一份多好的菜单!您,史坦哥,像汉斯·梅兹一样走运!战争给了我们真正的工作,永久的工作。您喜爱孩子吗”他突然几乎是清醒地问。
【① 形容很难正确发出辅音的醉态。】
回答简直是过于坦率的。我说喜爱孩子,喜爱这些小天使、小爱神、小圣童。可我不喜欢像小时候的奥古斯持·史坦哥那样的孩子。他是个小坏蛋,爱偷东西、撒谎。古希腊女神报废了的脑袋是他的玩具。这是离学校不远的卡罗兄弟艺术作坊的产品。只消在堆着女泳者巨大躯体和装饰华丽门窗的石头花饰的地方找到那个洞,从这个洞里钻进去就行了。用这种脑袋砸核桃最方便。她们古典式的鼻子很快残破了,笑容印上了鞋印,眼睛被餐刀挖掉。奥古斯特·史坦哥是个刽子手,他还能巧妙地掩盖这一点。每当遇到这类标准提问:“奥古斯特,你将来准备干什么”他便回答:“我要当硕士。”
汉斯·梅兹好像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这对您很有好处,奥古斯特。对孩子的爱会使您崇高。我有5个……”汉斯忧愁地把手中的钞票弄得沙沙作响。“总之,等他们把您健全的头脑磨出茧来的时候,请拨电话:626。”
汉斯无疑是位哲人,可惜他的哲学观缺乏体系。也许就为这,“午饭”这幕戏中,他的椅子一直空着。
在午饭桌前咀嚼食物的都是二流人物和配角。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对所有的观众都没有印象。他的眼光有如被牢笼的铁栅吓坏的野兽的眼光,就连制服都令人难忍地散发出战争的气味。
与弗博士初次见面的时候,军服成了德意志优秀知识人士灵魂的绝佳体现形式,这正是当时那些冷酷迷人的莱茵河美女所歌唱的。可能弗博士也染上了当时流行的军服热,无论如何,他用一种料想不到的喜悦气氛来接待我。
我以提问开始谈话。但提问的实质在于,你们期望从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这里得到什么服务
“创造作品,要放手创造。”弗博士边回答边翻阅着手边的一本小书。
这是他的王牌。我认出那本小书是我最早的作品之一,一本为儿童写的中世纪历史书。书名是《城堡、骑士和奇迹》,1928年莱比锡出版。海捷里,您可还记得,您那时花了很长时间鼓励我写一本有关中世纪史的趣味读物。这是一部难登大雅之堂的作品,然而投身其中却使我感受到久违了的超越时间界限的快感。我将被岁月磨蚀得差不多了的时间和现象重新拉回来,再一次去感受那遥远不可见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帝国此兴彼衰,神话与传说共生并存,语言与方言混杂,传统与习俗汇融,思想在激烈交锋:不是肉体嘲笑灵魂,就是灵魂排斥肉体。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精神挣脱了狭窄、气闷的生理个体框架,与过去融为一体并从中看出了现实的意义。我在瞬息间忍受千年的痛苦,我在巴比伦的宫殿中,在埃及的金字塔中,在古罗马的集会广场上,在十字军骑士的决斗中,都找到了自己。尔后,奥古斯持·史坦哥不复为人,而且不知来自何方——世界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这是难以重享的时光……许多趣味历史读物都从我这里借用了我那颇有个性的观点和段落。然而我未能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是一个很差的作家,我的书未获成功,它被人们公正地遗忘了。
“您想到了吗?史坦哥,您的著作在这里引起了很大反响。”弗在继续翻动着书页,“您觉得谅讶吗?”
我该回答什么?以我的身分和资格最适合哪种答复?或许我根本就不具有表示惊讶的资格,我有无权利对这即将临近的未来境况表示愤懑、轻蔑?而我在未来境况中的一切就取决于我过去的过失被人理解和评价的程度。奥古斯特·史坦哥扮演着未被发现的天才的角色,多么令人感动。奥古斯特·史坦哥别无选择:一方是千篇一律的几何形状的士兵坟墓;一方是清洁无菌的实验室。
“确实惊讶。”我附和了一句。
“这有好处。”弗表示了肯定,“等到不再感到惊讶的时候,您就合格了。我知道,您并不认为《城堡》一书有任何特殊意义。您的任何一位同行都没有提到过这本著作,连一处以批评为目的的引用都没有。您明白其中原因吗……但是现在这点并不重要,我不打算复述战前学术保守派的说教。我只要强调一点,正是您的著作在我们实验室配备历史学者的挑选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我们实验项目的基本研究方向是社会心理。
“这种研究的重要性现在已不需论证了。我们面临的任务是造就这样一种人格类型:他们堪担当决定欧洲乃至全人类命运的重任。最重要的问题是要把德意志精神从不纯的精神杂质包围中解脱出来,并粉碎一种障碍。这种障碍阻止了纯净的向往权力的意志之流。陈旧的非亚利安的社会心理学研究带着它那对理性的病态信仰苦苦挣扎,最终一无所获。只有在人类心灵深处才能找到力量,这种力量能在生活中建立合乎真理的秩序,能找出适合第三帝国建设的最佳材料。
“我要强调指出,现在吸引我们的是有关历史的意识的形成过程,准确说是种族历史观念的形成。史坦哥,您的著作给了我们很大帮助。您的著作成功地冲破了语言的传统模式,这段关于城堡和骑士的历史描写从将不同寻常地生动。让人在一定状态中沉没到历史中去,并且不是无所用心地,而是完全有意识地进入历史……神话、神秘论与哲学精妙地交织在一起,体现出一个深刻的思想:德意志历史中最隐秘的真理就是战争。您明白了吗?然而这里有一个‘可是’,”弗合上书,“供我们研究用的历史太少,我们希望扩大范围。我希望,这对您来说是力所能及的。”
我竭力表现出感动及为完成科学任务已作好准备的样子。弗没有发现我在伪装。
“我们有着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一流条件;宁静、花园。请看,从窗口可以很好地观赏鲜花。花卉的种子和球茎经过了最佳筛选,都是从意大利专门寄来的。”
鲜花色彩缤纷。有天蓝、粉红、紫色,还有同热烈的黄色和谐地流溢光彩的深紫红。但我厌恶地扭过脸,这是一层厚厚的伪装,厚厚的油彩、粉墨及浆糊构成的伪装,是战争用来竭力遮掩自己生锈躯体的伪装。
“您看上去身体不适,”弗客气地送给我盛有白兰地的酒杯,“建议您去看看神经科专家布罗斯大夫。”
“没事,我有点累。”
“在这种情况下,使您稍微松弛一下是不会有害的,我们来参观一下编年史研究部吧。”
我们几乎滑行在两旁都是实验室的走廊里,走廊的地板光滑而坚硬。
带路的管理员拿着一大串钥匙摆弄良久。我们来到了一间明亮的长方形房间里。
房间的摆设舒适而实用:宽大的书桌、旋转圈椅、可移动的书架,还有长生鸟牌的保险柜。可供我保存手稿及第一手资料。历史资料被放在防火防盗的大铁柜里。我坐在转椅里转了几圈,开始竭力恭维。
弗泰然接受了赞美,告辞时说:“您留下熟悉熟悉吧!”
办公室里剩下我和管理员,他心平气和地拨开着钥匙串,等待我下令关门落锁。锁门时他又紧忙一阵。

  我回到自己房间,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试着启用逻辑帮我理清思绪,但失败了。
整个研究部实验室,连同它这里的宁静、鲜花、平和地忙碌着的工作者都像是某种荒谬影物的化身。我看见了,海捷里,你在皱眉,不是仇视,而是厌恶……您不理解我为保持镇定所作的努力,这种镇定是辨析表象和事实真正内涵时不可少的。然而我还是一个活人,在弗博士解说时隐约显露出的有内涵的表象也未令我满意。
在床上躺到晚上,我给梅兹拨了个电话,号码626。
他肯定很需要伙伴,因此接到我电话他兴奋得微咳起来。

  他房间整洁得像军营,这是杰普菲尔夫人的服务带来的成果。
“你的样子像个溺水鬼。”梅兹大笑着说,“难道弗博士没有鼓起您的创造热情?”
我耸耸肩膀:“作为专业人员,我被安置在一个古怪的境地中,不知干什么和为什么目的工作。”
梅兹像鱼一样瞪圆眼睛一动不动盯了我一会儿。“为什么要知道?”他冷不防问,“见鬼,这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工作吧!穷忙吧!折腾吧!……总之,造就一个勤勉创作的假象。我想,在前线不比这儿轻松。”
梅兹的话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首先,他这话与他前面说过的那兴高采烈的评价完全相反。那时他说“这是战争带给我们的紧张工作的机会”;第二,我以为处在糟糕境地中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梅兹……
“我是个哲学家。”他重复了几遍,似乎在斟酌字眼。“我是个哲学家,不是领日工资的临时工,我知道得很清楚,什么是纯粹的科学实验,什么是招摇撞骗。我开始从事这门专业的时候科学还没有亚利安与非亚利安的区分。可是他们买了我,买下了我,并要求我,汉斯·梅兹,研究育种学。”
“您真的去干了?”
梅兹用异样的眼光瞪了我一会,然后问道:“您知道我们的实验室研究什么?”
“知道。研究社会心理学问题。”
梅兹爆发出连续不断的大笑,头上稀疏的头发直抖。
“是的。当然,心理学……种族的创造本能……哈,哈……一句话,肥皂泡,磨嘴皮玩……”笑声中断了,“让您知道,我们从集中营获取实验材料。我已经经手成千个了,衰竭不堪的骨头架子,不成人形了。我负责检测,挑选出心理状态最不稳定的那类人给弗博士送去。他们以后的经历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没记错,这个月我选送了近20名犯人,一年的数量一算就知道了。实验材料的来源稳定,也没有人限制我。可这些不是兔子!……史坦哥,您可知道,我有时看着他们在这张蛛网中挣扎,就想;如果把我也……您明白吗?”
梅兹讲了很多,又等于什么也没说。我开始从他口里挖拙具体情况,可他郁闷地只限于暗示,最后为结束谈话他请我喝酒。

  生存的艺术决定于擅长捕捉自己生活中细小的蛛丝马迹。这一点我做得还算有成效。尽管成效甚小,但比您强点,海捷里。别以为我是出于嫉妒,我的导师。只是轮到您扮演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爱国者角色,而我摊上扮演的这个爱国者是可怕的,海捷里。负载着理智与疯狂的秋千开始起荡。该漠然处之不,奥古斯特,史坦哥再不能置身于昂头挺胸活着的人们的行列之中。奥古斯特·史坦哥不是一位征服者。奥古斯特·史坦哥体内长出了一条蛀虫。奥古斯特·史坦哥是茂盛的科学之树上的落果。他与魔鬼签定了出卖灵魂的协议,只希望在结局到来之时能撕毁它。
我永不会忘记那些日子,海捷里。

  每天早晨我下楼到办公室去,打开白色长生鸟牌保险柜,从中取出一沓没动笔写过一字的稿纸,几本已经发黄的大开本书籍放在书桌上,然后点燃一支烟,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朝天花板吐烟圈。
要求我制造“富有创作热情”的表象,好,我努力造成它。
天花板上有一群狂舞的酒神女祭司被凝住了身影,我也投身于她们这种没有动作的疯狂游戏:我也什么都不干。
当我的头脑中有什么念头开始烦扰我的时候,我就打开书,欣赏版画、藏书签及写在挤得挺满的空白里的笔记。
这里有数量惊人的收藏,足以使任何一个图书收藏家欣喜若狂:有普里尼①、塔茨特②、谢涅克③的著作。
【① 普里尼·斯塔尔斯(23~79),古罗马学者、历史学家、作家。】
【② 塔茨特·科尔涅里(约58~约117),古罗马历史学家。】
【③ 谢涅克·鲁茨·阿涅依(前4~65),哲学家、学者、作家、教育家和涅隆王朝谋士。】
我完全可以作为专家对弗博士工作的大规模开端的可行性作出权威性评定。他为我准备下这些珍品不是没有打算的,他算定我会为能够享有这样的资料来源而报答他。
他曾这样说:“我做到了看来不可能做的事,下面该您了。”
弗博士不仅倚仗关系,而且命中走运,圣徒传《恺撒们》①的13世纪带彩色插画的手抄本竟被他在柏林的一家古董店里找到了。我根据纸张上的红色的印记和出版商名字的开首字母和地址立即判定了这版本的年限,那里写着:“X·B·凯泽尔斯特拉斯,80/5。”
【① 《恺撒们》是一本很普及的传记文集,由古罗马历史学家斯维坦尼·盖耶·特拉克维洛撰写。】
海捷里,坦白地说。您也光顾过这类小店,可您到手过哪怕接近这等级的手抄本吗?当然。现在您对这不感兴趣了。您已在谈一本永恒的书并顺应了教义和经验理论了。而我,见鬼,却被一个开小铺子的旧书商吸引住,这可是在弗博士那堆大开本书籍里唯一值得称道的发现。我抓住到手的第一个机会在小铺的书架中好好翻腾了一遍,不过这已是在梅兹发出请我到他家中过周日的邀请之后。
在这之前我很少去城里。我对柏林城不太熟悉,不像扎尔茨堡那样熟。梅兹用冻干酪来引诱我,我突然想起古董铺,就答应了。
星期日之前的一整周我依旧朝天花板上的女祭司吞云吐雾并居然涂脏了四分之一张稿纸:画上了一打猴子。

  星期天,杰普菲尔夫人给我拿来了一件浆好的衬衣。
很快,梅兹也出现了。他全身笔挺,香喷喷的。在我换衣服的时候,他哼着一支什么进行曲,还不停地说些新闻:“啦,啦啦……东边战线正成功地开始攻势,占领了酿酒厂和16个居民点。梆、梆梆……击沉六艘英国船。梆、梆梆……巴黎的歌剧院正上演《魔笛》。”
后来我们下楼,坐进了他的低矮的汽车。汽车开进了岗亭投下的阴影里,在检查放行后,我们向哨兵挥手告别。
我摇下车窗玻璃,高兴得眯起眼,猛吞了一口吹来的劲风。
梅兹在发哲学高论:“这次战争使我们内在的优秀品质非常纯粹地显露出来。汉斯·梅兹,温柔的伴侣、慈爱的父亲。哈,哈!每个星期天我都扮演同样的一出喜剧,就像布谷单加重复的叫声一样。孩子们用赞叹的目光打量我的军服:‘我们的爸爸是当兵的。’安娜·罗斯有次问我:‘你打死了很多人吗?’我原想揍她两下,后来一想,值得为此破坏家庭和平吗?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眼光观察生活。卡尔和盖茨在某些方面还能教导我。他们能发明万用万灵的治疥疮良药,这药应当能拯救欧洲。孩童们的游戏取代了战争创伤。”
然后我们驱车进入城区。街道好像还未苏醒。曾几何时,我还在这街头徘徊,等待自己命运的安排。现在我以主人身分坐车行驶在街上,商店的橱窗不再吸引我的注意。
梅兹开车绕了很多圈子,寻找那家小古董店。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了它。

  一位穿着咖啡色高尔夫绒线衫、脚蹬雪亮皮靴的矮个子正费力地将金属卷闸门拉起来。女像柱上身穿草裙的埃及舞女忧郁地看着这位商人。卷闸门总算屈服了。已经旧得微微发绿的橱窗内摆着褪色的彩色版画、镶银的水晶小瓶,一只折断长鼻的檀香木大象从交叉着的土耳其弯刀下探出头来。在这毫无艺术趣味的五色缤纷面前,我顿时情绪皆无。我们走进店堂。
我问:“没有弄错的话,这里有位X·B·”
“完全正确,我就是。我叫海里姆特·沃里克,古钱学家、民族学家、图书分类学专家和古董修复家。我能为你们效劳吗?”古董商问,一边用自己鸭嘴式的鼻子一会凑近梅兹,一会凑近我,好像要用嗅觉来捕捉财政收入的机会似的。
我三言两语言说明需要,古董商的面部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
他相当郑重其事地转过自己的鼻子,朝一排橱柜走过去,用一种做作的缓慢动作打开了一些抽屉。
抽屉倾诉似地呻吟着,吓跑了藏身的蟑螂。
在他这套表现程序的最后阶段,显得格外有风度。他吹去那些大厚本子上的灰尘,把它们摊开在柜台上,然后对每一本书都作一番异想天开的评价和注释。他的话只能为有同样吹牛水准的演说者提供材料。
他的话对梅兹产生了影响,梅兹中止了对胸部丰满的贵妇人的直观探究,转过来用手翻弄这些沉重大书的书页。他翻阅着一本廉价的茨泽隆言论集。
“这是多么精彩的思想!”梅兹赞叹着开始念:“本人认为,真正的战争应该是,每个人充满将战争进行到底的强烈信念和愿望,这种战争会给每个人带来光荣……”
“这是茨泽隆①,我能听出来。”沃里克先生用同样声调插进来说。“罕见的版本,出版于一千八百……”
【① 茨泽隆·马克·图里(前106~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作家。】
“您没懂我的意思,沃里克先生。”我很唐突地打断了书商的即兴发挥。“早上我手里也拿着一本确实有水准的本子,斯维多尼亚的手抄本,我以为它来自凯泽尔史特拉斯的古董店……”
这番话引起的效果是意料不到的:沃里克先生挺直身子,脸上掠过一阵自豪的红晕,小胡子像飞蛾翅膀一样无助地抖动起来。他迅速把大厚本子塞回了各个抽屉,皮靴吱吱作响地领我们来到柜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里放着一个玻璃书柜,我一眼就发现里面放着几本吸引人的出版物:马其阿维里①的《佛罗伦萨史》,兰克②的《普鲁士史的十本书》。
沃里克先生属于比较少见的商人类型,他是一个高水平的骗子。
“我根本没打算把您引入歧途,”他辩解着,“可是现在真正的行家太少了,行家看一眼表皮就能准确确定一本出版物的价值,误差不超过三马克。况且,一些恶意的人散布谣言,说我1934年就成了社会主义民族党成员,买卖违禁出版物,在国会大厦纵火之前就热衰于纵火等等。要不是弗博士为我说情的话,我这小小铺子大概只会剩下些埃及舞女……”
“您认识弗博士?”我问沃里克。
“还是老相识呢!”书商兴致极高地回答,“20年代弗博士几次带着他的独一无二的心理实验团体巡回展览,公开表演的有:看透别人思想内容、集体催眠术、隔板看物、无痛感表演、预测未来等等。了不起的演员!罕见的天才!不然报纸上怎么称他为‘瑞士的巴拉泽里斯’③呢!我这儿还有保存下来的广告和节目单,你们请看。”
【① 马其阿维里·尼克罗(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
【② 兰克·列阿波特·冯(1795~1886),德国保守派历史学家。】
【③ 巴拉泽里斯(1493~1541),中世纪医生和自然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