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里克先生像老鼠钻洞一样埋头在书柜底层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灰扑扑的纸夹,纸夹用细绳捆得好好的。他解开绳结,翻开沙沙作响的旧广告。这场景给人的印象颇有中世纪《圣异图》中的气氛。
那些广告中褪色的字母似乎还在炫耀地自夸着“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轰动一时的弗博士”,夸耀着这位始终头带印度式缠头巾、身穿优雅燕尾服出场的博士。他那黑色的眼睛锐利地瞪视着一位姿态优美而娇明的金发女郎。
梅兹拎起广告一角说:“先知可不是开玩笑的……您有什么感想,史坦哥?”
沃里克继续他的解说:“我和弗博士相识是在他的一次巡回演出中。我赠他一本袖珍版《女巫丛书》。从那以后,弗博士就常常用新的演出广告来补充我的收藏。而现在,当他的天才被正确评价之后,我……稍等一分钟……”
店门口的门钟响了,旧书商扔下旧广告去应付顾客。他那讨好的声音从厚实的门帘外断续传来:“罕见……版本……先美的阴影部分……古典型线条,根本不贵……”
我把兰克放在一边,用手指抓住发黄广告的一角将它折起,并迅速藏进衣袋。
梅兹因出乎意料而张开了口,但评论已来不及了,沃里克出现了。
广告重新在他手中发出响声,看来,金发女郎在弗博士催眠目光作用下的变化将没有终结。
于是梅兹说:“很遗憾,沃里克先生。我们没有时间了,下次换个时间再来。”
沃里克放下广告,全身热情洋溢地将我们送到汽车旁。
我请他为我留下马其阿维里和兰克的书。他显出激动的样子。
汽车猛地开动了。女像柱上的舞女在狂舞中被甩到了后面。
等我们的车一拐弯,我就掏出广告。广告在风的压迫下一会贴紧我的脸,一会儿似要挣脱我的手。
“您对我们这位过去的导师有什么看法?”我问梅兹。
“为什么只是导师?”
我仔细地审视这位先知的面部线条。黑色的印刷粒子布满那性感的面庞,充满诱惑地汇聚到眼裂中。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这是杰普菲尔夫人。

  海捷里,您面有倦容。幻像也具备疲倦的能力,特别是在它们不得不用力运动脑细胞的时候。请回忆一下您关于佛罗伦萨历史的一系列课程。扎尔茨堡,1919年,当您在讲台上发挥得得意忘形的时候,我却在盼望您尽早结束,我好跑到小馆子里,贪婪地吞下一分内脏杂烩。现在情况不同了。我知道,您正在等待拯救您的曙光,为了能够按奥维德①的处方“消融在早晨的金光中”。海捷里,我们将永久分别。您将高踞在九重天,享受松脆的六角型飞沫。而我将被工业污染的云层所毒害,坠落下来,回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政治、狗展览、纪念会和历史观点。我完全不是一个文明及由其产生的幻想的反对者,但残余的良心却妨碍我平静地度过我的新帝国臣民的生活。
【① 普布里·奥维德·拿赞(前43~约公元18),古罗马诗人。】
浮士德请求魔鬼帮他摆脱良心不是无谓的,需要摆股这个造成不方便的、不实际的、易受玷污的小东西……当时在弗博士的实验室里,就是它,长时间干扰我服从“理智的声音”的指示,这声音借汉斯·梅兹之口向我发出指示。
汉斯·梅兹从事育种学,星期天他大嚼烘干酪,和儿女们谈谈话,讨论一下抗痒灵药。当我试着提问时,他冲动地回答我:“见什么鬼!史坦哥。整个世界在更新,在德国武装的打击下蜕皮掉壳,您却对着几张只配给历史糊墙的广告瞎哼哼。让您担忧的问题,早已引不起任何人的担忧了!”
梅兹的抱怨更加强了我内心思考的紧张程度,我必须清楚,弗博士所进行的科学研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的合作者及助手们是谁?他们是一些有着不寻常过去的演员还是一些燥狂症患者?为什么实验室会出现这种情况:许多人被神秘掩藏着以至最后失踪?为什么我被委以重任去翻寻故纸堆,并荒唐透顶地必须把自己的涂鸦之作紧锁在有专利权的保险柜里?不过,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答案。

  为了检验弗博士到底认为我的工作有多大意义,我决定塞给他一件赝品历史作品。对我这篇作品的反应能说明很多问题,这比一个月无作为的沉思要有用得多。
只用了几个小时,我就按我那本《城堡》的风格胡诌出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历史事实。然而说真的,在这段历史滑稽小品中没有任何独创的成分。可以说基本上整部中世纪史都是由幻想将真实和虚妄的事实串编起来的历史,而其中的事实则是那些卖文的鹅毛管你抄我、我抄你得来的。
为保证可信性,我有意避开已确证的十世纪伟大日耳曼帝国的资料,取用两种真实历史事实为基本骨架:授予小孩主教教职的惯例和‘康斯坦丁赠礼”的“发现”。这“赠礼”是一种证书,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在完全病愈后就是用这证书把罗马城和意大利永久地送归教皇治下。这件“康斯坦丁赠礼”本身就是伪造的。证书是在贪残的列夫16世教皇的授意下于1150年炮制出来的,当然不可能在十世纪被“发现”。这一点特别令我满意。大的谎言比小的更不露痕迹。至于盖伯尔特·维蒙特伯爵之子、5岁的娃娃主教莱姆斯,则属确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他的教职曾被教皇和皇帝正式确认。在中世纪这被看作是正常的,因为那时把主教教职看成与封地一样,如果孩子能成为伯爵,为什么不能成为主教呢?
将真事和假想揉合起来之后,我确证在926年有一位5岁主教莫里茨·莱姆斯德生活过。这位神圣的鼻涕娃的生活被庄严的会见和许多小时的祈祷占据得满满的。莫里茨在不少时间里想家和哭泣,僧侣们为了摆脱这闹牌气的小孩就把他锁在教堂的图书馆中。在那里,他只好靠古希腊珍贵手卷、图表及镀金的圣经来消遣时光。就这样他在教堂图书馆巨册厚书中翻出了一个猪皮夹,决定用来装玩具,装他心爱的金银质的骑士小人。此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僧侣们夺走皮夹,用鞭子教训了他一顿。然而在皮夹中他们竟找到了康斯坦丁大帝的著名的公元313年的文件。
莫贝茨向父亲告状,维索特伯爵对僧侣们进行了适当的惩处,因为他们的教育方式有失分寸。而那份文件在这场纷乱中失落了,直到1150年才被重新找到。按照热望权力的教皇列夫十六世的指示,它被全文记载在教皇圣渝录中。

  于是这篇伪造历史之作就交给了弗博士,成为我无所事事时创造高效率的无可置辩的证明。
我的情绪恶劣透顶。我只能用一个斯多葛派哲学家的话来安慰自己。他曾用这句话作为自己道德说教的开头:“假如决定了要回答,那么不管头脑里心血来潮出现了什么,我就将它编造出来,难道还能叫历史学家去宣誓诚实”
话说得够机智的,是不是,海捷里?

  记得那天是个潮湿的雾天,景色看上去像浸水化开的画,花草失色,而岗楼则像在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这个被它征服了的世界。
我把关于5岁主教莫里茨的历史文稿交给弗博士。
弗博士将长得像鱼鳍一样的双手交叉合拢,开始研读稿子。他脸上慢慢滑过思索的阴影,眉头锁紧又松开,嘴角颤动,颧骨下咬肌波浪般执拗地滚动着。
沉默在延续。这简直不是沉默,而是在稀释时间。
终于弗博士移开了文件夹、用不可抗拒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您完成了很大的工作量,史坦哥。”他说话的神气就好像这口头的褒扬盖过了银制勋章的闪光。
“我尽力而为了!”我回答,准确地说是以一个大兵知识分子的方式吼叫着说的(格林曾说:“我们会教会他们保持好的军风纪的”)。
弗将这部历史小品挪动了一下。这稿子迷雾般的内容应该能把他的注意力从有关莫里茨的伪造历史上引开。
“阿季拉①,阿……季……拉……”弗不无高兴地叨念着满载荣誉的老斗士的名字,“阿季拉的浴室,”他歪着脸,目光再—次滑过稿纸。“您不能用莫里茨或《城堡》的风格选写一些通俗的历史事件吗?”
【① 阿季拉:异教国君、暴君、侵略者,他将领土从多瑙河扩张至莱茵河。】
这句话是我开始行动的信号,重要的是不错过这凑巧合成的情势。我说:“阿季拉石砌浴室的历史最早见于《阿季拉史》罗马的浴室是沦为俘虏的叙利亚建筑师莫尔茨为阿季拉修建的。罗马人曾答应莫尔茨,建好浴室就还他自由。但阿季拉不这样想,他令莫尔茨作了自己的澡堂侍者。我觉得,这样一段历史特别适合未经训练的读者。它的真实意义是相对的,然而印象……”
我的话击中了要害。弗沉默着。
隔壁女秘书娇柔的声音传了进来:“连姆波博士,请您速去……埃里扎,您必须……不,可惜……还不清楚……状况……加入……”
弗突然开口了。
“听了你的话,史坦哥,我仅仅明白了一点;就是干扰您的因素在于您在社会心理学方面的缺乏训练,尽管您直观地说是位教育者。这样,应该提醒您,令我们感兴趣的不只是作品文学性的一面,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任何一个小说家都能胜任,也许比您还强得多……首先,您必须选择一些鲜明的历史事实,旨在证实勇武而无忧虑的北方文明人种的存在。记住这一点,史坦哥。我们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些历史片断,即从民族学,也就是亚利安文化的角度才能肯定它们的意义的历史片断。”
弗博士的话令我不知所措了。
“我一贯觉得,历史其实没有民族性。”我说。
“我们用不着进行这种学究式的争辩,您总不至于想说,您的作品《城堡》中只有一些历史的空中城堡,奇异的享誉民族。”
“因一些不受我的严谨态度支配的原因,”我在想象中把弗头上假想的伊斯兰缠头换上法官的制帽,这样他看去顺眼得多了。“中世纪的编年史撰写者往往在某种程度上无意识地将历史神话化,他们的努力使片断历史具有密码的意义,成为寻回遗失历史真象的钥匙。”
“抛开这些,史坦哥。”弗博士向后仰靠在椅子上说,“这不过是酷似悲观主义者史迪格拉①风格的动人词句。很快这样一个时代即将到来:历史将不再是一门纯属经验范畴的科学,而成为高级人种的精神产品。而目前发挥这种威力的是我们的武器。您必须精心修改《城堡》,并消除它的缺陷。能做到吗”
【① 史迪格拉·渥斯瓦里(1880~193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反响极大的论文《欧罗巴的夕照》的作者。】
“必须具备必要的资料和时间。”
“您写一份书籍清单来。祝您成功。”

  我好不容易掩饰住气恼从办公室走出来。旨在了解我行为目的的努力又引出了一连串不可理解的行为事实。但是,海捷里,现在我断定,有关历史的阴谋根本不在了掩盖其真实目的的伪装。弗博士赋予我的工作以极大的意义,这意义大得超过了所有能设想到的程度。这才是谜一般的核心问题。对,海捷里,这里有值得费费脑筋的问题。
然而暂时只有一件事可做:在这出愚蠢的喜剧中装傻到像古代祭司手中的偶像一样。
这样,奥古斯特·史坦哥击响了定音鼓……

  每一个人,海捷里,在心灵深处都是一个宿命论者。他平常马虎而贪心地生活着,以至于命运这件经常需要操心的事物变成了一种永不可满足的欲求。这种渴欲是不能缓解的,因为一旦欲望达到满足将更痛苦。然而后来,到那么一个时候,他的感觉开始迟钝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段思维活动寻找辩白的理由,最奇异的是他总能找到。他能在过去一切中找到意义、规律甚至和谐。贪心对他是一种考验,卑鄙——只不过是迷误,全部的欲望也只是独特个性的产物。就是现在,当我在翻寻逝去的一切时,仍在竭力用各种表面现象美化着所有实际意义。
实际上,过去的一切确是如此,又完全不是如此。总之一切都更愚蠢。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被专业的局限所苦,然而还不自知。他的专长只表现在花园漫步中及苏格拉底对话风格的兴奋谈话中。每一次进入行动的努力都成为失败的开始。到我终于遵从弗博士的指示坐下修改我从前的小作品时,我觉得整个客观现实发生了坐标移位。
我翻开沃里克先生的巨册大书,翻开编年史、传记、诏书、札记。我阅读书信、教皇训谕、冰岛埃达(收集冰岛神话和英雄传说的诗歌)、传说、寓言、题词、条文、履历、自传、忏悔、条例、专案文件、法令、使徒行传、法律条文。
我眼前倘佯飘舞着无数伟大历史家的阴影。他们都是从潘多拉的盒中飞出来的,他们都是一出伟大至极的悲喜剧的作者,为了可以尽情地把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好好挖苦讥笑一通。我认不出那些曾在扎尔茨堡研究过的书籍。这是一些狂人、科学骗子兴高采列的胡话。消除所有可能出现的不感确性!海捷里,您自己评评看,这是一些几等的文献资料!例如,从文献中我了解到,盖里赫四世禁止男爵们掠夺的著名法令根本没有在1103年公布。如果听信皇帝生平作者的话,这法令在后来100年中都未公布过。那么我的历史小品,关于那些因不会劳动而活活饿死的诚实强盗在小村中最后一天的故事,实在成了希腊神话,他们继续抢掠!著名的唯美主义者、给欧洲带来戏剧和优雅风度的修女罗斯维塔也陷入无可救拔的迷误,她以不容置辩的狂热宣告,被囚王后阿德拉伊达,路朵服二世的女儿根本就没能因951年的逃跑而得救,而是被交到刽子手处,由其丈夫伯林加里二世亲自下令秘密缢死。那篇记叙她逃亡帕维亚的生动鲜明的故事不见了。您能相信这一切吗,海捷里……我还可以从弗博士提供的书籍中举出许多这类荒诞无稽的具体例子。我将这些书仔细察看了一边。它们的外表引不起任何怀疑。连它们发出的气味都是那种硝皮和积灰的独特气味。这种酷似鹦鹉粪便的气味使这些书真假难辨。在我眼中这一切都是赝品。狡诈地加工过的无与伦比的外观,也是无与伦比的伪造。这些材料与我的《城堡》中的事实构成矛盾。可这一切到底是谁强加于我的?弗博士……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沃里克先生……对,他那套不清醒的陈词滥调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绝大多数书籍中。
“古币专家!!!冒险家!!!……”我眼前闪过了抖动的小黄胡须。
我把资料收进保险柜就去找梅兹。

  梅兹工作的地点在研究所少数人经特许才能出入的区域里。对了,海捷里,我还忘了给您介绍这幢别墅建筑上的特异之处。我原可牵强地将它与古罗马的别墅相比,但恐怕对大写体字母和古希腊诗行的品评不足以激发您的想象。我不如简单描述一下。
这是一幢矮小的亮瓦屋顶建筑。建筑周围是一道用不规则石料砌成的围墙。尽管在围墙围成的石砌方场中花园占据了全部空地,但花园仍显示出时尚的廉价时髦,它被简单而合理地依照荷兰园林风格划分停当。然而战争却给别墅园林带来了一些结构变化,种植着意大利五针松的林荫道在绕过雕满花饰的建筑正面后一头撞在一道墙上。这墙用自己砖砌的括弧括走了别墅的北面部分。墙上的砖还是新的,冒着水泥气味儿。
我曾长时间站在墙外猜测这墙内的秘密,最后明白了:就在墙内,在别墅封闭的这一角,进行着重要的实验。并且,在墙的一侧有两扇厚重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个像眼睛一样的观察孔。只有早上,当一些同事需要消失在墙后之前,那眼睛的铁眼皮才会抬起一会儿。梅兹就在那里面工作。
我在林荫路上晃悠了很久,沿围墙绕着圈。不如不觉中黄昏降临,睡眼惺忪的星星开始在云缝中探头探脑。
铁门终于开了,同事们沿着林荫道走出来,像一群温顺的驯兽。他们默默地向我点头示意,如果他们这时咩咩叫起来……我不会奇怪。
梅兹最后一个走出铁门。一看到我,他那孩子一般又圆又大的脑袋灵活地传动起来:“去城里?为了那个书商沃里克……经历了这等艰苦的一天之后?”
梅兹不理解。他固执地朝大门方向走着,不愿听我重复混乱的解释。
就在梅兹的固执就要战胜我的决定之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转折。
同事柯列尔在林萌路岔道口拍着梅兹的肩说:“今天你可以翻本了,汉斯,巴斯克今天会来,他最近不走运,你一定能赢回本来。”
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①。汉斯嘿嘿干笑几声。昨晚他打扑克输掉的钱数己超出了清醒判断力所能允许的程度。赌徒的荣誉感阻碍他出于财政考虑中途罢手,但再去坐到牌桌前又非他所愿。汉斯思索的时间正好等同于柯列尔完成他拍肩礼节的时间,天平意外地倒向了我的建议,去拜访古董商沃里克。这是逃避眼前败局的最好借口。
【① 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是希腊神话中在意大利和西西里之间的两个怪物。此处比喻。意为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对不起,我们有件小事要办,”梅兹说,“巴斯克就留给你了。”
柯列尔斜眼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这就是生活!”梅兹叹了口气。
去柏林城的一路上梅兹都在继续叹气并抱怨一切,什么都让他烦心:汽油不好以致发动机像放炮一样砰砰响;老化的蓄电池差得“三步外照不见一棵树”;甚至渐渐降临的夜都让他烦恼。
大地的西部在渐渐冷却,远处的瓦屋顶在稀疏的树木缝隙间旋转着退去。第三帝国的英雄天空穿上了佩戴星辰勋章的仪仗队礼服。

  当我们的车在沃里克先生的古董店旁停下时,梅兹没有表示出一同进店堂去的意愿。
沃里克先生用热情得令人倒胃口的态度迎接我。在我准备好应对之前,他已经问候过我的健康,问过我关于东方战局发展的看法,并不断把我的名字与编年史学界著名精英人物的名字相提并论。
等他的谈话进行到“科学发现中稀世罕见的原始人遗骸”,并请我参与评价时,我觉得可以中止了。
我直截了当地把内容可疑的大开本伸到沃里克先生鼻子下面:“您把盖里赫四世的法令弄哪儿去了,还有诚实强盗的小村?是不是您认为历史中少了这件小小事件无伤大雅?可罗斯维塔呢?!……我觉得。您的罗斯维塔得了遗忘症,所以她对阿德拉伊达问题表现出强烈的嗜血狂热。”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古钱币学家用勉强憋出的声音发誓赌咒。
“用不着谦虚,同行。”我威胁性地摇晃着手中的大开本。我逼得商人藏到了罗马帝王维斯盘先石膏半身像后面。“您具有剥光最佳老主顾弗博士的厚颜无耻,用那些破烂、历史衰竭症、肮脏的赝品来欺骗老主顾。您以为您能够逃脱同一位手早就发痒的专家的严肃谈话,您要知道他为讨还公道必定要治治手痒。您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笑话集?谁给您的?谁制造的?!”
沃里克先生想溜,可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我要求解释的强硬态度使可怜的古钱币学家悲惨而刺耳地尖叫起来,活像是在求救于维斯盘先那无用的阴魂。维斯盘先冷漠地观望我们的决斗,但求救有了回应。梅兹飞奔进店堂,紧张得肚皮乱颤,一把把我推到街上。
“就为这个,就为这个您把我拽到城里来!”梅兹气极了,挪动着穿皮靴的细长腿钻进汽车,“同巴斯克再赌100也比听沃里克尖叫好多了。”
我不大情愿地挨着梅兹坐下,但气愤已经消散,心中只留下滑稽场景过后的可笑感受。

  “沃里克是个骗子。”我这样回答梅兹固执的询问目光。“他塞给我一些不知谁伪造的史籍。投机商……”
汽车猛冲向前,开出迷宫似的城内街道,车窗外闪过单调的公路景色。
我向梅兹诉说苦恼,告诉他弗博士交待的任务和历史资料出的问题,最后总算说到了沃里克先生那些把历史图画颠了个儿的大开本子。
梅兹把烟头投入夜色,用做作的热情大喊:“天真的沃里克先生!多半他买下了一家被毁的旧书店,然后把书改了改,却没想到这会带来如此悲惨的后果。对了,史坦哥,您能肯定这些书是伪造的吗”
“这只能通过技术鉴定来确定。”我说,“但我专业方面的常识、记忆和我的《城堡》一书还不够证明这点吗?最主要的是,关于神圣的阿德拉伊达的历史尽管可能不为当代人普遍熟知,但也绝不属于专业性历史范围。逸闻笑料总有销路。还在本世纪初,每一个小学生都能相当流利地讲述好几个不同情节的故事,来描述轻信的王后从阴险丈夫的牢狱逃脱的经历。但经过沃里克的颠倒黑白,这故事绝不比我假想出来的好。打开那本书读一读,您就会发现沃里克先生用一种什么样的莎士比亚戏剧性扼死了阿德拉伊达!……还是在她死后500年!……谁是下一个牺牲品?奥顿大帝?秃顶路德维克?哪位信徒?”
“别挥手,史坦哥,我们要撞树了!”梅兹提醒我。“总之我饿了。我也有不痛快的事,您的阿德拉伊达会让我做一夜梦……您的论证听来十分有力,但我仍要劝您去请求弗博士同意,让他把书送去进行技术鉴定,再然后……然后再去掐死沃里克……”
梅兹在剩下的一段行程中,一个劲儿地用一些老笑话来逗趣。后来车停了,我们下车走上那座戏台。
在那戏台上,穿白衣的木偶们向无所不能的操纵者顶礼膜拜。在那里,“公道”被硬套上鼠灰色军服,并用军人报告的节奏宣布:“从社会心理学角度看,历史事实乃是现实的总和。这种现实是由这样一类人物完成的:他们的献身精神与伟大德意志民族的生存需要相符合。”
“最重要的是睡个好觉。”梅兹告别时说,“不要再去惊动那些历史阴魂了。”
可我却听他好像在说:“放心吧,史坦哥,历史又没有气味(可供鉴别)!”

  死胡同……海捷里,我的讲述进入这样一个阶段。说什么呢?困在亨利克医生医院中的数年中,我已丧失从废话中汲取意义的能力。我艰苦地搜寻过去的足迹。残留下的只是局部画面、片断的谈话和声音。过去的一切就像万花筒:黄色、蓝色、粉红的面庞如五彩斑点—样聚拢、飞散,背景则是永无尽头的太阳朝升夕落……现在再看看这万花筒,我重新回忆起经历英国飞机空袭那夜的感受,空投炸弹爆炸的地点距别墅只有10米左右。空袭正发生在我与梅兹情绪恶劣地分手那一夜。
那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半夜,考虑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对沃里克先生的大开本进行技术鉴定。我是有条件做到这点的。您难道猜不到,海捷里?怪了……
我当时想到的正是涅林赫夫教授,您心爱的论敌和朋友。
可以想见,您现在没有他是多么寂寞。您喜欢,您特别喜欢争论,边争论边喝核桃蜜酒。我现在还感觉得到舌头上那芬芳的灼热感。
您曾说:“争论,是真理和谬误举办的狂欢活动,用来嘲弄嘲弄饶舌的老头子们。”
在这些争论中,涅林赫夫通常扮演一个很有个性的丑角角色,这是丑角中最阴郁而易怒的一个。但这不妨碍涅林赫夫成为杰出的古代手抄文献专家。他只要朝沃里克先生的手抄大开本看上一眼就够了,就能把骗子拎到清水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