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过所有可行方式后,甚至包括了极少可能目的休假后,我终于朦胧入睡了。
飞机的轰鸣并未惊醒我,因为它们飞得很高。炸弹突然炸响,敲碎了夜的沉静。后来听说炸弹是偶然落到此地的。英国轰炸的是轮胎工厂,他们的目的在于摧毁我们的军事工业。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座夹在农场和果园之间的不起眼的小别墅。
早上我到爆炸地点去看了看。一大块铁灰色云块象裹尸布一样笼罩着天空。脚下是炸碎的砖石,我在北墙边停下步子。工兵在修复围墙,士兵们显得很沮丧。有人在整修铁丝网,带刺的铁丝在铁钩上颤抖着。弹坑被急速投下的泥土填塞着,潮湿的石块也被飞掷下去,被安葬的是夜里的恐惧。也可能,被安葬的是一份真实,它是世界并非完美无缺的证明。
弗博士不喜欢见到弹坑,弹坑使他联想到什么?月球上的环形山不,不。弹坑使他想到过去……想到马戏团,在那里他借助被催眠的杰普菲尔夫人不可抗拒的美妙征服了市民们的想象力。
有可能当时我在头脑中作了一个简单决定,为什么要把书送到涅林赫夫那里去,用一个较好的理由向他借来有关罗斯维塔及盖里赫四世时代历史的可靠版本不是更简单吗?这方法使我不会违反必须将所有文件锁入保险柜的制度,又能逃脱军方的信件检查。他们肯定不会放行一封从别墅写出去的信,但从城里的普通信箱里寄出的信他们就管不着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构思这封信,我努力在信中多表现一点中立的态度。可惜在我这部活动着狡诈的编年史作者、僧侣、预言家和成堆传记家的悲喜剧里,这封信没扮演任何角色。
信写完了,但未寄出。造成这结果的原因在于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事件是由于我缺乏周密计划引起的。我始终在努力弄清社会心理学研究所的最终任务是什么。
那些天,我常在实验室花园里转。令人称奇的是就在一个无眠之夜,我找到了代号为2675号的那个人。
微蓝的天空飘着银白的云块,我漫步在林荫路上,后来惊异地停步在干涸的喷泉前。我发现喷泉处有四个埃尔弗神在喷池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现,而不是原来的三个。定睛一看,才看清,在喷池正中的小岛上睡着一个人。他身上潮湿的外衣在探照灯反光映照下闪现着石雕般的光泽,
我爬进喷池朝他弯下身,他轻微呼吸着,紧闭双眼,似乎沉睡在催不醒的沉梦中。
我伸手触摸他的头,又急速抽回手,他头顶上没有头发。
陌生人在苏醒中,眼帘张开了,眼睛里闪过一道无意识的亮光,但睡魔的力量更大。
我没有任何犹疑地确定,这必定是弗博士的“被保护者”中的一个。
这就是梅兹从事育种工作的对象,这可是一具活生生的骨架子。我头脑中闪过这念头。
我抱起这个人向屋里走去,他轻得像一只稻草娃娃。
我没遇到任何人,只是看到走廊远处尽头闪过了一角白色工作服。
我把陌生人安放在沙发上,锁好门,开始边踱步边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
最有可能的是被囚者成功地逃出牢狱,但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怎能逃脱监守。自然搜捕很快会开始,翻遍全部别墅领地,最后在我这里找到……这就成了终结,编年史狂欢酒宴的终结。
可能这里会变成东方战线,卫生兵奥古斯特·史坦哥和担架。奥古斯特·史坦哥把冻坏的大腿搬出来,把它们放到搪瓷盆里,大腿僵硬不动。进军完毕。卫生兵奥古斯特·史坦哥用铅汁将光荣英雄们一一铅封完毕。警报器尖声吼叫着。世界就像古老传议所说的那样:“这不是沙子,不是海洋,不是风,不是暴雨。没有大地,上面也还没有天空。一片混沌,连小草亦不能生长”。
也就是说,只能把逃亡的他送还弗博士。完全偶然的发现,是件很有趣的事,不是吗?他在大理石雕像之间睡着了。
我又急速地在房间绕起圈子来。画上“玩台球者”们安然地在抽烟嘴,用滑石粉擦球杆。
打开的窗外弥漫着暴雨前令人厌腻的沉闷空气。
我头脑中闪动着最不现实的各种念头。
我想把囚徒偷运出去,离开别墅,藏到什么地方,但又意识到这样做不可能。想到此,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花费数月想深入了解弗博士实验室的核心秘密,可就在面对面对阵之时却失去了全部论证依据。我不内自主地想,拖长的声部,一切都拖得太长了:恐惧、仇恨、沉默……
那个人突然醒了,在恐惧中他叫道:“死去的阿德拉伊达……这可怕情景……这就是她……绞索…在抽紧……死亡的苍白……住手……住手……”
“死去的阿德拉伊达?”我诧异地反问,“谁给您灌输了这么具体的伪造历史?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这事。”
我尽可能安详而柔和地向他说明这些,我还试图微笑一下。
然而微笑未能成功,因为逃亡者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立正站到我面前,沙哑着嗓子喊道:“2675号!”
“又怎样呢?”我反问。
“这就对了,博士先生。”那人伸出手来回答。
就这样,海捷里,我在这一瞬间看到这样一种现实,这现实即刻粉碎了一切由您教给我的,对科学道德使命的天真概念,您在一座僵死概念的花园中培植出这概念。
直到如今,我仍在惊梦中,在寒热症的谵妄状态中,甚至当理性的声音在我心中突然暗哑之时也能看到这只伸向我的手。在那骨瘦如柴而弯曲的手上用紫墨水刺着触目的数字:2675。
海捷里,记得您常读肯特①的著作,常热望提高不同种族的人类学鉴定水平。您曾赞赏肯特关于我们在鉴定中反映出学院派和学究倾向的评价。我想,如果您有机会看到刺在细瘦手背上的数字,那您对人类学鉴定的具体状况定会有另外看法。
【① 肯特:德国哲学家。】
不过,您大约立即就能摆脱窘境,因为您总有一种令人羡慕的诡辩能力。什么也不能消减您的希望、您的信念,您坚信一个科学人道的时代定会到来,在这时代中,一切都能通过系数、曲线图和功能效率的计算得出结果。
然而从不久前起,人性和生活的乐天态度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我的意识中,将两者分截开来的是数字:“2675”。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神话变成了现实。传闻、暗示、双关的表述、实验室怡人的宁静全飞走了,只留下了赤裸裸的真实。
我身边站着这个饥饿而受尽折磨的人,他眼中没有欢乐,没有悲伤,只有驯顺和服从。
2675号,海捷里,这就是精神飞跃的顶端!
激动的言辞说够了,病院的小床不是雄辩的圣坛。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怎样努力压抑对囚徒的恐惧。我用差不多像乡村牧师一样温柔的声调告诉他,告诉这位2675号,他做了一件不太谨慎的事,试图从实验室逃跑。而在实验室中工作着德意志最杰出的学者们,他们用自己的出色工作成绩协助英勇无敌的军队攻击被东方思想毒化了的世界。
我坚韧顽强地完成了这番布道,然而得到的回答使我的努力复归于零。
“我没有逃跑,博士先生,我知道逃跑危险。我逃不掉,因为我总悬浮在空气中,也无法动弹。后来给我打针,我看得见了,我今天努力……我全能看清楚了。上次简克博士因为我没记熟几个历史事件用电流教训了我,所以今天我努力……”
梦幻者怪异的思维逻辑当然没说服我,然而逃亡事实本身突然不再成为注意中心了。尽管一切疑点依然存在:他用什么方式麻痹了守卫的警觉呢?
在无形的心理机制作用下,“2675”号和阿德拉伊达被缢死的残酷场景被奇怪地在我意识中联结起来。
我觉得这不会是巧合。他看见阿德拉伊达被缢死的场面是在注射了某种针剂之后。后来他努力,对,他努力要看到的正是这个场景,而不是其它的场景。可以断定,在更早—些时候,他就被告知了这故事的基本情节或零星细节。很可能事件内容就是依据沃里克先生的手抄本改写的!我不就在那里面找出了成堆的历史赝品和谎言吗?
链条意外合拢了。前面有什么?有通向本来的无形罪恶之路,还可能有悄悄被吹散的历史的残骸。
我问他:“您努力去看,是值得称赞的,非常,非常……可是否说明上次您没有努力,简克先生对您的处罚是完全有理由的”
“努力了,我努力了!可是那天扬诺契克不见了,我找过他。打过针后我看见他躺在铁条凳上,可我看不见王后。所以简克博士跺起脚来,下令给我通上电流。”
“看见扬诺契克在铁条凳上”,也就是说,我已经以解剖的精确性洞悉了全部。我一边向梦幻者轻轻点头,一边在想,他们的巧计成功了。
当我问及王后时,我听到的回答毫无新意:“她躺在一个地牢里,那里潮湿,空气发臭,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上,一只老鼠从她脸上爬过去。”
听完这几句话,我立即想起了沃里克先生伪造的罗斯维塔历史个的几行描述:“当教士和侍从被准许走近她的尸体准备收殓尸身时,发现她的脸已被硕鼠啃噬。是什么,在死亡中都不放过她的美貌。”
我在逃亡者面前展开从沃里克先生的收藏中夺来的发黄广告。
“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轰动一时的!”这位瑞士的巴拉泽里斯在广告里叫喊。
弗博士从广告上透射出来的不可抗拒的目光在梦幻者身上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表情凝住了,身体僵直地倒下去。发出木头一般的钝响。
我扔下手中黄得可厌的破纸扑上去施救,然而被猛然打开的门发出的巨响止住了。
门槛上站着梅兹,他看上去气极败坏。
“见——鬼!我好像弄坏了锁……”
他立刻看见了一切:广告的黄色斑点、我那变色的脸和地上囚徒的僵直躯体。痛若的人道主义者的面具在“纯粹的生理学家”脸上渐渐变形,那些泥塑的脑袋就是这样在街头雕塑家手中改换表情的。
“妄想狂病人!”梅兹尖叫一声,“您会害了自己的,马上去叫警卫!必须把他弄走,他是危险的……”
去捡地上的广告时,他的脸涨红了,他急忙将它揉作一团,塞进衣服口袋里。
我一动未动。
是固执吗?
不,海捷里,不是固执,而是另外的什么在起作用。
在那一瞬间我要解决的问题是:我还能不能做一个自由人,或许恐惧的摇毁性力量将把我同那个人永久联系到一起,即使那个人在实验室诗意的寂静中劫掠人性。
沉默,奴颜婢膝,满足于知识分子式的私下抱怨,不,海捷里,我做不到,我不愿这样!
您别冷笑,我清醒地意识到反抗的无望,我只有一个人,但我不会是第一个。
也许太天真,但我从来认为真理一旦照亮了一个人的心灵,是不会同他一起死亡的。正是这信念使得我对梅兹的建议采取了轻蔑态度。
他明白了这点,果断地走向电话机说:“这样只好由我来做这件事了。您会为此终生谢我的。”
囚徒被带走了。
天刚放亮。窗外的世界还沉浸在一种波希米亚深蓝中。将军和政治家们此刻正沉溺在彩虹般的梦境里。教堂敲钟人正朝大钟爬过去,他们沿着螺旋楼梯升向星辰,而星辰却在熄灭。世界正准备睁开惺忪的睡眼,莱茵河上的塞壬女妖也摇动银色长尾作别。
我看您累了,海捷里,您的脸变得扁平而难以辨认。
那一天您的脸也变得这样没有表情。
那天,穿着爱国者制服的小店主们解散了“德国历史家协会”。
那时候科学院院士们就该明白,世界历史只能重写……
从那以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制造服务于国家的神话。这神话宣告人类种族斗争是世界永恒的命运,是进步的动力。
尽管许多受民族主义蛊惑的狂热信徒正竭力让自己相信,本民族享有消灭低等民族的特权,但这一切还是更令社会底层的丘八大兵满意。
攻击的对象从具体人身转入被亵渎的科学和神秘论范畴。魔法(褐色的魔法)成了实现政客们激进思想的手段和方法。他们不仅企图歪曲人类历史,还想拥有一种方法或手段,可以为所欲为地在时间的流程中派生出任何他们需要的“历史事实”,在逝去已久的历史中诱发最不现实的事件……
显而易见,解决这个纯属妄想的课题的任务,就落在弗博士为首的研究所肩上。
我在这里感到的只是对极端反科学的厌恶。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观念:即历史可以再造。让我接受这个观点,就像要我相信炼金术产生于20世纪一样荒唐。
同梦幻者的相遇打开了我的双眼,我明白了,理性在危险中。
时间在折磨人的吉凶未卜的状态中一天天过去。我在等待最坏的打击,然而弗博士仍在沉默。
像过去一样,我出现在历史研究分部(原来研究的含义在此!),抽着烟瞧瞧天花板上狂舞的女祭司,按时午餐。
梅兹玩牌,想着小白鼠。
而杰终菲尔夫人每天为我房间更换一瓶鲜花。
然而温暖在消逝。夜风从窗外逸进来秋天带微甜的腐败气息,早晨树叶上凝聚着越来越浓的冷雾,最后雾霜化作密密的雨滴掉落下来。那些天,我常围绕喷泉转悠,但再没有在埃尔弗塑像之间找到梦幻者。有时我甚至怀疑那次见面的现实性。
我想象不出,谜底会怎样亮出……
我重新站在弗博士第一次与我谈话的办公室里,站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橱柜之间。但这次弗博士再没有埋首桌前,也不再有翻阅稿件的沙沙声传来。看上去弗的样子有些疲倦,不然就是有些忧郁。
我在等待最坏的结果。我想象会有一段简短的谈话和更为简单的答话。大意会是实验室不再需要我,而军队则更需要我,需要我这种战场上奇缺的、久经考验的医护骨干。
可弗开口说的不是这些。
“史坦哥,请您说说,”他问我,“如果我对人类心理的了解是正确的话,您是否在作过许多徒劳无益的努力之后已经明确了解了我们的工作方向?我特意为您提供了条件,让您动脑子。对您的观察,只是不要让‘观察’二字困扰您,这观察使我获得了许多研究历史学家普遍心理的材料。我希望,今后我们之间会形成新的关系。您是一位真正的研究人才。因为您在对伪造的手抄珍版书进行了相当冷静的思考后,居然得出粗看矛盾的结论,即问题不在于添写,而在于篡改总数造成的实际作用……”
我从心底里颤抖了一下,在那一刻我感到弗博士的眼光穿透了我,看到了我的心底。可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能肯定……我不如把这称为一种特殊的伪造历史。您试图修正、改变过去。我至今不愿意相信这点!”
“好!史坦哥!”弗博士活跃起来,“您再一次重复这尽人皆知的老调是多余的。要知道,理性远比现实保守、落后。可怜的沃里克,他的皮肉还从未吃过这种苦。从梅兹的汇报中可以知道。您错怪古董商作伪。我作证,沃里克先生对历史科学问心无愧。他只是赫耳里斯手下的小小帮手。这些书在他那里是以最普通商品的低廉价格卖出的。”
“可这些书是伪造的!”
“这已是不重要的环节。”弗博士作了一个不太明确的手势,似乎想中止我继续发言。“对,这是一些低劣至极的赝品,那些蠢驴用这来向宣传部长灌输他们的观点,说历史是写作狂乱涂出来的一堆破纸,罪恶的乌托邦。您会赞同这个吗,史坦哥?”
这问题我听来带有挑拨意味,但我仍然这样回答:“这对历史学家来说是毋庸置辨的,这样规模的文献赝品扩散已形成势力。”
“这对未来的历史学家来说将是一个惊人的事实!”弗博士叫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有能力懂得这一点的。有的人觉得我们在践踏自由、人权、生活……罪恶的盲目!而您,我打算给您看点东西,您该到圈内来工作了。过去我不能这样做,而现在是必需的,未来需要。”
这样,我们动身朝“瑞士巴拉泽里斯”的巢穴走去。
晨,临近了,海捷里,您的面影不那么清晰了。天花板的裂缝溶化在遥远发光天体的反光中。但我仍想抓紧时间将您请入我记忆中的迷宫深处。如果您在迷宫深处遇到某种可怕的事物,那通向安全之门的路立刻会展现在您面前。不过我先要交给您一根长线,抓住它,抓紧点,握住那线头。想象一下,如果您迷失在深宫,天国的办公机构里将有怎样的一场慌乱。
就这样,弗博士企图按预先希望的方向改变历史。
比如说,绝对可信地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发生了可怕的、阴险的残暴行为,这暴行巡被描述、被记载下来。然而这个事实的某些方面使有些人不那么满意,那么他们只能无可奈何。而弗博士则能对付这些。他能影响过去,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屠杀,而是纯粹的骑士决斗。
海捷里,这是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变化?
过去高雅的影子将灿烂的光照投向未来。一切都令人满意,历史学家的良心按弗博士的说法也得过去,因为他并没违背真理啊。他没有伪造,而是在创造新的历史事件。
历史中又没有海关和边界,也没有边防军人和城门。历史事实没人守卫,被人劫掠了也不关任何人的事。
的确,您完全可能产生一个合理的疑问;难道王后阿德拉伊达的命运真能激动某个现代人?她是被缢致死,还是死于漫无止境的对食物和饮料的乞求中?两者有什么原则区别?
我来回答您,请您好好记住我的这句话:让阿德拉伊达见鬼去吧:她令我腻透了,还有您,还有大家……阿德拉伊达与此毫无关系。她不过是实验的对象。就像梅兹念叨的实验室的小白鼠。我们在一个古罗马贵妇的传记中寻找道德准则是徒劳的。
不,海捷里,问题在另外方面。
问题在于弗博士的工作旨在可以臆造任何“事实”。明白吗?臆造任何“历史的事实”。
设想一下,把阿德拉伊达与二次世界大战的恐怖比较、思索一下,就可知道一切了。这样,二次大战的一切恐怖与苦难都消失了,这些苦难是您那辈人难以想象的,弗博士要把这些恐怖与苦难从历史中全部抹去,伪造出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历史。在这“历史”中,似乎从没有成百的城市从地球上被擦去;似乎没有过被完全消灭的民族和人类;似乎没有过诗人在最后时刻写下囚歌的集中营;没有过大屠杀;没有过在理论学说粉饰下进行的摧残人类文明的暴行。弗博士将把战争裁剪得体,让它看上去像一出轻歌剧或轻喜剧,或更准确地说,是一场戏剧性活动。在这场演出中,只见演员们不时随时代的变化而改换服装、风俗及俏皮话。
怎么样,海捷里,线头您还抓住吗?
我们继续往下走。我们到迷宫的核心里去,从那里找路出去,当然,如果做得到的话。
“那好吧,好吧。”您会说,“我亲爱的史坦哥。我可以接受这种乌埃里风格的思维实验,少年时我曾醉心于乌埃里的作品。作品中有位同胞坐进英国机器。这架机器能进行时间旅行,它以时间为跑道开行,就像汽车在最好的公路上一样。可这不过是一篇进行道德教育的小说,我亲爱的。可以肯定,不是每一代作家都用英国机器来吸引读者,我印象中您绝不是招魂术和通灵术的信徒,难道您,一个历史学家会对这样清楚而具体的胡言乱语发生兴趣”
我将知错地低下头,我的导师。然而公平地说,我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在童年时代,我也像您一样非常喜欢童话……
而弗博士肯定不懂隐喻的含义,他认定自己是学者。根据他的假说,物质的现象事件可以在未来时间里重新搅拌组合,只能在未来。过去能搅拌重合的只有人脑发生的情绪心理讯号。这些无形的信号波透过时间的帷幕能积极地影响久已逝去的历史事件,变更它们的连续性、它们的内容和意义。弗博士认定这种胡言是科学假设。
弗博士指望通过催眠和对人体进行特殊神经刺激,能从经过考验的能力中制造出相似的自由振荡脑电被。
“如果这成功了,”弗博士说,“变更过去将成为培养出训练有素的人脑的可靠途径,只需要让记忆载满按历史真实仿造的可见场景。只要这场景是我们所需要的历史事实,就会像它的原型一样成为不折不扣的历史真实事件。”
别把线拉得太紧,海捷里,它可能会断的。
我没有一点夸张地复述这个,我就像一个绝对才气平庸的书记员,机械地汇合别人的思想。
我表现得一如既往,是导师合格的学生。
我们来到弗博士的巢穴中。
装有警觉小轴的门轧轧响着打开,敞开了洞穴的一切。
走廊沉浸在无底的静寂中。圆形顶灯把暗淡而苍白的灯光投射到包着人造革的门上。我们也全身着白,白色工作服在我身上像只口袋。工作服是无菌的。
历史学与消毒。也许弗博士害怕历史被当代细菌感染。他根据药理学原理合成谎言。
门开了,我看见被我救过的那个人,穿着雪白的长衣,戴着同样雪白的小帽子。
梅兹心平气和地将他那双屠夫的手交叉在胸前,却什么也没说。他把我们领到育种部。
这是一间没有讨厌的雕塑装饰的大房间,也没有窗户。被甩不摔的阴影所困扰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这个球形房间。
房间满布各种线路网络,玻璃推车上放着成套器具。
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坐着几贝尔夫人,她是个金发女人,但脸庞浮肿。小桌上放着打字机。几贝尔夫人在打哈欠,一看到我,她马上做出一副正在潜心阅读—本厚杂志的样子。
我仔细察看这球形房间,弗博士当然不可能不需要马戏舞台道具。整个房间蒙着铁板,涂成宁静的微蓝色调。房间一侧靠着一架铁梯,在与梯子最高一级相平的圆顶上有一扇铁制的圆形小门。
梅兹站到铁梯上,努力维持着平衡。
舞台演出开始了。
“这是我们研究所三间全封闭式房间之一。”说着,他打开小圆门,“直径两米半,有六层绝缘层;声音刺激强度为八度;有200盏灯用作照明。”
球形房的内部包着一层黑色材料,屋里弥漫着一种难忍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房里的地板肯定用消毒水擦洗过。
“被试验者有时会有不同形式的恐惧,”梅兹一边解说,一边向弗博士投去询问的眼光。
“实验相当残酷。”这位“瑞士巴拉泽里斯”承认。
梅兹给我看钉着铆钉的帆布工作服,上面连着许多被固定在球形房内墙上的橡胶带子。
“把被试者用这些橡皮带子悬吊在球形房间的正中,他像只落入蛛网的苍蝇一样悬在空中。没有任何外来刺激,黑暗而宁静。然后突然发出巨大的音响和眩目强光。这样便于记录呼吸、血压的最细微变化,难确监测表皮电流。所有意外、可能都被估计到了,不像那次在沃里克店里。”梅兹话中带点暗示。“史坦哥,您想不想来点刺激的感受?不,我不勉强,还是我来表演吧,您看看是怎么干的。我经常要实施各类指示,我总让大家开心。这差不多就像秋千,小时候爸爸、妈妈、奶奶带他们玩的秋千。注意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