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真诚希望奇异的功能不要突发出来,他多想在山岗上逛逛,趁着山岗还没有完全失去它那最为迷人的景貌,充满着幽微的悲切:山林清晰的层次由于大气中雾汽弥漫而显得模糊含混,树木失去了劲头儿,象一群忠诚的老友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来临;枯萎的树叶和苔藓在脚下沙沙作响,盖住了走路的脚步声。
他下坡来到谷地,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坐了下来。近旁就是一条涓涓山泉,这是一条小溪的发源地溪水顾着多石的河道向下赐漏流去。如果在五月,山泉的间流处长遏了星星点点的沼泽花,小坡上铺满了颜色鲜嫩的野草。可现在既看不见野草,也看不见花朵。树木默然伫立准备过冬。夏秋的植物有的已经干枯,有的正在萎黄。落叶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地面,象在细心地保护树根免遭冰雪的伤害。

  迪尼埃斯想道:“在这样的地方,好象一年四季的特征一下子揉合到一起来了。”一百万年以前,也许还要更早些,这里的一切就象今天显现的这个样子了。当然这中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远在几千年以前,这些山岗以及整个世界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而大约一万多年以前,在北海,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还矗立着一座足足一英里高的冰山。那时,从现今收场所在的山脊上,大概可以看到地平线外有一淡蓝的线条,那就是冰山的顶端。可是在冰川期,尽管常年冰雪封地,但已经有了四季的变化。
迪尼埃斯站起来,沿着山坡上的羊肠小道继续前进。这是一条牛群通行的山径。当年,在这儿森林里放牧的,不是他的两条奶牛,而是整整的一群。迪尼埃斯沿着小道迈着步子,再一次——不知是第几次了——为奶牛的灵敏嗅觉惊讶不止:它们准确无误地选择在这个最平缓的坡度上踩出一条路来。
他走到小道的转弯处,在一棵枝杈远伸的白橡树下停留了片刻,观赏着那棵参天大树——这是一棵天南星。这些年来,他对它总是百看不厌。大树已准备好过冬:绿中带紫的树盖完全脱落了,光秃秃地露出了一串串深红的果实。在即将到来的少食的月份里,它们可以充作鸟类的食物。
小道向山岗深处蜿蜒开去。寂静的气氛越显得肃穆,白茫茫的水气变得更加浓重了。迪尼埃斯感到,周围世界乃是他独有的了。
溪流的对面,就是那个野猫洞。透过畸形弯曲的雪松枝杈,它那土黄色的洞口大张着。春天里,小狐狸常在雪松树下嬉戏。从这里可以听到远处溪谷回流处野鸭子的呷呷声,长年累月风化形成的野猫洞就在陡峰上方的峭壁上。只是今天这里有点异样。
迪尼埃斯呆然不动站在小路上,望着对面的山坡,心里感到有点不大对头,但是起初他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他前面展现着峭壁的一大部分,他总感到缺少了什么东西。忽然他明白了:树没有了,就是长期以来野猫夜间捕食后攀着爬回洞去的那棵树,后来一些跟他一样有心想看看野猫洞的人也是从这棵大树攀上去的。自然,现在那里已经连猫儿的影子也没有了。还在第一批移民迁来后,这些地区的野猫就几乎被赶得干干净净,因为,野猫发起狠来会把羊羔掐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仍不难发现野猫居留的踪迹。在山洞深处的角落里,往往会有撒得一他的骨头和小动物的颅骨碎片,这些都是山洞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抓来喂养它的下一代的。
那棵坚实的老树挺立在这里大概不止一百年里。砍倒它没有任何意义,弯弯曲曲的木头根本不合用,而且,要把雪松从谷地拖出去,更加不可思议。昨天夜里迪尼埃斯上凉台去时,在大风停息的瞬间确是听到了远处笃笃的斧头砍凿声。想不到今天大树就失踪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就往斜坡爬去。他竭尽全力,使劲儿地爬着。花岗岩山坡差不多呈四十五度的角度,他不得不匍匐前进,用手攀着向上爬,心里怀着莫名的恐惧,恐惧中还蕴含着一种比对大树失踪更困惑的东西。要知道,正是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在野猫洞里,才能够听到埋在岩层深处的生物的声音。
迪尼埃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头一次听到神秘的生物时,当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他以为这沙沙声是种幻觉,是在恐龙中间溜达的声音,是凝神倾听星球对话而听到的声音。最后,他攀上大树爬到野猫洞里去了。这洞他来过不止一次,并得到一种反常的满足,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如此难得的修静处所。他欢喜坐在洞口前面的台阶边沿上,凝视山谷对面布满山顶的树冠的上方,在那里可以看到岸边牧场上溪水回沉处水面的反光,不过,看不到溪流本身,如果要看到溪流,得继续沿山坡往上爬才行。
他欢喜野猫洞和洞前的台阶,因为这里远离人烟,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他爬进洞见,照旧又看到了世界的一个部分,即使这是极有限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我同那些也喜欢与与隔绝的野猫一样了……”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其实,野猫在这里落脚不是为了远离人烟,而是因为这里十分安全——为了自身的安全,特别为了小猫的安全。谁也不会走近野猫洞来,通向此地的道路只有一条——靠老树的树杈作为跳板。
有一天,迪尼埃斯钻到洞底,第一次听到了生物的声息。当然,他又看到了那些零星碎骨,这是很久很久前小猫伏在地上发着呜呜噜噜的声音,尽情美餐以后留下的残迹。他学着小猫的样子,也伏身在山洞地上。突然,他感觉到身旁有一种声音,象是从地底下,从岩层深处传上来的。起初,这不过是一种感觉,一种猜测:那里,在下面存在着某种生命。自然,开始他对自己的猜测也是非常怀疑的,过了很久,他才相信确有其事。又隔了相当一段时间,他才从相信到深信不疑。
他当然不能用语言来叙述所听到的东西,因为事实上他没有听到任何言语。但是,某种生命的理性和意识通过他摸着洞底的手指和贴着石块的膝盖慢慢他传到他的大脑,他不断接收这些传送波,不用听觉器官便能听见传播的声音。而且吸收得越久,他越坚信,在那石灰岩层的深处,活活埋着一个智慧生物。终于在某一天,他断断续续捕捉到了某种思想的零星片断——毫无疑问是那个幽禁在岩层深处的智慧生物在工作时隐隐传出来的回声。
他对听到的东西一窍不通。但是,记是这个一窍不通恰恰极为重要。假如他什么都能理解,那就可能会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的发现乃是一种幻觉。他的不理解正好证实他根本没有经验足以理解那些异常的现象。他约略感受到智慧生物之间某种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也无法理解的复杂的脉络,这种脉络由许多细微的、互不相关的点滴信息构成,它异乎寻常,人们的头脑根本无法加以辨认。但是,他无意之中还是获得了相距十分遥远的这种概念。遥远的程度是理智难以想象的,你想的再远,也仅能触及广袤空间的一点边儿,如此遥远的距离只是在浩渺的太空里才可能存在。即使在倾听星星对话时,他也从来没有因为碰上了地外星球的时空观而如此地泄气过。
在源源而来的信息中,常会听到一些地外星球的零星消息。地外星球的约略情景,使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也许对人类的知识体系有益。但是,任何零星材料都不能清晰地加以复述,使它充实到知识体系中去。传到他这里的大部分信息,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或许也超出了人类可能理解的范围。然而,头脑里截获和掌握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愈积愈多,只是苦于无法为日常习惯的思维方式所理解。
迪尼埃斯清楚地知道,它们(或它)决没有意思要和他对话,不,它们(或它)甚至连人类的存在这一概念也没有,更别说会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了。不过,那岩层深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它(或它们——不知怎的,用多数似乎简单些)陷入了沉沉幽思?是它由于难以忍受的孤独而自语自语?还是它在试图和另一星球上与它不同的生物取得联系?迪尼埃斯渴望知道这一切,却办不到。
他连续几个钟点坐在洞口前面的台阶上,认真思考着自己的发现,他竭力想让这些事实能够符合逻辑,使岩层深处有生物存在这一现象得到圆满的解释。于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确切地说,是在缺乏任何资料来证实自己思考的情况下,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在遥远的地质时期,当时这儿还是一片浅海,有一艘飞船从天外飞落到地球上,掉进了海底的泥潭。历来经过几百万年,泥潭硬化变成了石灰岩层。飞船掉进陷坑后,使永远卡在那里了。迪尼埃斯自己也清楚,他的推论中心有一处薄弱环节,譬如说吧,岩层只有在压力下才可能形成,而且这种压力必然会强大到足以把任何飞船压垮的程度,除非这飞船所用的材料远远超过了人类技术的最高成就。
“是偶然事件,还是有目的的行动?这个生物是无意掉进陷坑,还是有意在那儿藏身呢?……”他问着自己。既然任何抽象的推论都是荒谬可笑的,所有推论的必然性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而这个假设又缺乏依据,那么怎么回答都成。
他沿着山坡向上爬,终于爬到峭壁脚下。一看,大树果真是被砍掉的。雪松倒落下来,从山坡上下滑了约三十尺,直到树枝攀住地面,和别的树丛交缠在一起才刹住。树墩子还很新鲜。刀斧砍削的白色痕迹在灰暗天色的映衬下很是显眼。在树墩面向山下的那一面,可以看到很深的斧印,余下的部分是锯子锯完的。树墩旁边有一堆堆淡黄色的锯屑,从锯痕看出,用的是双把锯。
山坡从迪尼埃斯脚下这块坎平地开始陡直向下,在稍高的地方紧靠树墩,陡壁被土坝奇异地挡断了。多半是很久以前陡壁发生了石崩,石块滚到这里就卡住了。后来石块被森林的杂物所掩没,渐渐地又积起了泥土,土堆成了白桦丛生之地。那仿佛披上了一层白霜的白桦树干和其他幽暗的林木相比显得非常纤弱,简直轻得象幻影。
“把树砍悼——还有比这更荒谬的行径吗?……”他反复地暗问自己。这树已没有任何价值了,唯一的用途就是可以攀着树枝到野猫洞里去。看来有人知道迪尼埃斯把这棵雪松当作通向洞里的桥梁,而居心不良地把这座桥给毁了?也许有谁在洞里藏了什么东西,为了切断通向密室的唯一通路而把大树砍了?
但是,倒要问一问,谁有这样的狠劲儿,竟能在半夜里,在暴风雨中,靠了挂在陡壁上的一盏提灯,而且冒着随时会折断颈脖的危险去砍伐这棵树呢?是谁?是贝恩·亚当斯吗?当然,贝恩由于迪尼埃斯不同意他在自己地段正打猎一直怀恨在心,但难道为了这一点就值得出此下策来报复了吗?
另一种推测就是有人在山洞里藏了什么东西,于是把树砍倒了。看起来这种推测比较近乎情理,虽说砍倒大树这件事本身只会引起对藏密处所的注意。
迪尼埃期站在山坡上,困惑地摇摇头,感到疑团难释。后来他突然想到了去了解真相的办法。这一天才开始,反正没有事干。
他沿着小道往回走,打算回屋找一条绳索。

  四

  山洞里空荡荡的,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十几片秋叶被风扫到了洞壁的角落里,洞口还撒有一些从洞顶石板上掉下来的碎石片,这是永无止境的风化进程的微小证据,从前由于风化作用形成了这个山洞,今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必定会毁蚀得无影无踪。
迪尼埃斯回到洞门前面狭窄的台阶上,向山谷的对面望了一眼,感到十分惊奇:由于砍倒这棵独一无二的大树,整个景色变化多大啊,一切都变动了位置,连山岗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是再仔细定睛一礁,又发觉除了眼前的景色变得开阔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化。现在从这儿的台阶上,可以看到原来被松枝遮蔽了的远近景色。
一条绳索从突出在洞口上端的石板上挂下来,石板的另一端一直伸进山洞的拱顶。绳索在风里轻轻摇曳着。迪尼埃斯觉察到了,便自言自语地说,“早晨可是一点风丝儿也没有呢……”说时风又刮起来了,还是很猛的西风。树木都被风刮得弯下了腰。
边尼埃斯转间西边,脸颊上顿时感到一阵冷意。阵阵大风使他惶惑不安,一种恐惧心理从他心底油然泛起。人类自从不知遮体的群居时期开始,每当听到风暴来临时,心里使会产生象他观在这样的恐惧感。起风意味着天要变了,该攀绳上去,回牧场的家里去了。
但是,说也奇怪,他不想离开这里。这种情况他以前也常有过。野猫洞仿佛成了他的藏身之地。在这里他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他栖身的这个小小洞天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但是似乎它已改变了本性,比起他所躲避的那个残酷世界,它要真实、可爱、纯朴得多。
从小溪的回流处飞起一群野鸭。飞快掠过森林上空,一直向上飞过峭壁的弯曲处又折回来,从容地飞向小溪。迪尼埃斯注视着野鸭,一直等到它们消失在挡住了小溪视线的围堤树林后面。
可是总得回去呀,还有什么可等的呢?打从一开始就是胡思乱想,有哪个理智清楚的人会相信——那怕只有一分钟——山洞里会藏着什么东西?!……
迪尼埃斯转身走向绳索——绳索不见了。好几秒钟他圆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刚才绳索还挂在那见迎风摆动的地方。接着他用眼睛四下搜索,看看能否找到踪迹,虽然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好找的。当然,可能绳索有点松动,沿着头顶上那块石板往下滑,但怎么会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呢?
这是一根新绳子,很结实,他亲手系在峭壁顶端的一棵树上的,而且结得很牢,结好后他还拉了几下,试试它会不会松开来。
然而,绳索却好象被风刮走似的。要是没有人插手,肯定不会丢的。也许是哪一位经过这里,看到绳子,悄悄地把它解走,现在正躲在上面等着,看绳子的主人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陷入窘境而惊吓得叫唤起来?这样愚蠢的玩笑在邻居间可算得上是高明的幽默了。不用说,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对这种恶作剧来一个置之不理,默默守着,让开玩笑的人反过来自讨苦吃。
迪尼埃斯拿定主意,就蹲下来守候。他对自己说,“十分钟,最多一刻钟,开玩笑的人就没有耐心了。绳子就会乖乖儿地放回原处,我就可以爬上去回家了。我还可以把开玩笑的人请到家去喝两杯,不过要看开玩笑的是哪一个了,我们可以坐在厨房里—起取笑这件奇遇。”
就在这时,迪尼埃斯突然发觉自己披风刮得身子缩成了一团,看来风比刚才更加刺骨了。西风转成北风,这可不是好兆头。
在台阶上坐定以后,他注意到上衣袖管上麻麻点点地发潮,这不是雨点打湿的,雨还没下起来,而是雾气下沉的缘故。要是气温再往下降一、二度,那天气将更加讨厌……
他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守在那里,在寂静中竭力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有没有脚下树叶的沙沙声?有没有攀折树枝的声音?如果有,那就证明峭壁顶上有人在。然而周围一点声音也投有。这是一个死寂的白昼,甚至台阶下面山坡上迎风摆动的树枝也失却了平常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刻钟显然早已过去,峭壁顶上依然声息全无。风好象超刮越大了。迪尼埃斯转过头来,无望地向石头挡板扫了一眼,脸颊上感到有一团团轻雾在随风飘拂。
迪尼埃斯再也不能耐着性子和开玩笑的人别扭下去了,一阵恐惧向他猛烈袭来,他终于明白,时间等不及了。
“喂,上面有人吗?……”他喊叫了一声,等着回答。
没有回音。
他再喊了一次,这次喊得更响了。
通常,山谷对面的岩壁会激起回响。今天却没有,就连喊声听起来也很低,好象周围上了一堵灰色的吸音墙。
他又喊了一次,但浓雾把他的声音吸走了,吞没了。下面传来一阵沙沙声。他知道这是结了冰的树枝在作响,迷雾在阵风间隙的当儿徐涂下沉,渐渐变成了冰棱。
迪尼埃斯顺着洞口的台阶走去,充其量不过走了二十英尺的距离.但找不到任何出路。台阶突出在深不见底的幽谷之上,猝然中断了,顶上悬着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太好了——把他困在这里,真是没话说的。
他重又躲进洞里蹲下来。在这里他至少可以避避风,且不管恐惧的感觉又向他悄悄袭来,相对地说,总要觉得舒适一些。山洞里还不算冷,可是温度在明显下降,要不浓雾就不会沉下来变成冰棱了。迪尼埃斯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短上衣,又没有办法生火——他不抽烟,没有随身带火柴。
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到有人查问他跑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早已是许多天过去了。平时很少有人访问他,实际上,谁跟他都没有往来。即使有人发现他丢失了,派人来寻找他,又有多大可能会找到他呢?谁会想到上山洞来看看呢?在这样的天气里,一没有火烤,二没有吃食,一个人能活多久?
假如他不能迅速离开这里,他的牲口怎么办?这么坏的天气,奶牛是会自己从牧场回家的,可没有人把它们关进畜棚去呀。如果它们半饥不饱地站在那里,不消一两天,发胀的乳房就会使它们痛苦不堪。也不会有人去喂猪喂鸡。他头脑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当那么些无力自卫的牲口依赖于他的时候,他无权轻率地以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迪尼埃斯爬到山洞深处,身子朝下贴在地上,把肩膀挤进最里面的那个洞壁,耳朵贴着洞底的石头。
神秘的生物依然在那里。自然,既然把它围得死死的,比围迪尼埃斯还要死,它还能到哪里去呢。它正在大约三、四百英尺深的岩层底下忍受苦难。这么厚的岩层是大自然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慢慢堆积起来的。
此时,生物又沉缅于回想之中,它心里想到自己已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它记忆的涓流之中,有的地方模模糊糊,有的地方却清清楚楚。辽阔的深色石质平原,一眼望不到边的整片石质地台;地平线上升起了一轮紫红色的太阳火球,在冉冉升起的太阳阳光的映衬下,似乎有一座建筑物——只能以地平线不平来作解释吧——不知是城堡,还是城市,还是有许多可供居住的山洞的巨大峭壁,究竟是什么东西,很难解释。甚至很难肯定,所有这些看到的东西是能说得清的。
也许,这就是神秘生物的故乡?也许,深色的石质地带乃是作为它故乡的那个星球的宇宙港埠?或者,也不是故土,而是它到地球来之前所去过的某些地区?也可能,是这些景色太神奇,给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
之后,它的回想里开始掺进另一些现象,另一些感觉信号,看来,这些信号都和某种生活方式、某些个性和气息味道相关联。当然,迪尼埃斯知道,如果把人类的认识体系硬去套禁锢在岩层深处的生物,那是很容易出差错的,但是除了人类的认识体系,别的认识体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迪尼埃斯倾听着生物关于深色石质平原的回想,想象着冉冉而起的太阳和阳光映衬下地平线上突出的巨大建筑物的轮廓时,他做到了以前从来做到过的事:设法和生物——岩石的囚徒交谈。他试着让它知道,有一个人在倾听,而且听到了它;让它知道,它并不孤独,不是和一切都隔绝了的一想必它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吧?
自然,他没有用声音来说话,因为声音没有意义,声音永远也不能穿过岩石的厚度,迪尼埃斯只是在心里默默无声地讲着。
“喂,谁在下面?我是你的朋友,我已经听了你好长好长时间了。希望你也能够听到我。要是你听得见的话,让我们谈谈吧。请允许我给你说说有关我自己和我所生活的世界的情况,你呢,也请讲讲你自己和你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的情况。还有,你是怎么陷到岩层深处夫的?我能不能多少为你做点什么,给你帮点什么忙呢……”
他没有冒昧再说下去,讲了这些话以后,他又躺了一会儿,耳朵贴着坚硬的洞底,竭力猜测生物听到他的呼唤没有?然而报明显,它没有听到,或者,听是听到了,但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它继续回忆着地平线上空升起的浑沌的紫红太阳的行星。
迪尼埃斯责怪自己:“这有多蠢啊,去和神秘的生物谈话,真是太自负、太愚赢了……”在这以前,他一次也没有这样冒失过,只是听听而已。就象他没有试过要去与星星对话一样,在星星交谈时,他也只是旁听而已。
要是认为自己有权去找这个生物谈话,又算发现了什么新的功能呢?也许,这个行动只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岩层深处的生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如果它能够永远话下去,那又怎么样呢?
迪尼埃斯从洞底的那个壁洞里爬出来,回到刚才可以蹲坐的地方。
暴风雪开始了,下着雨夹雪,气温还在下降。洞口的台阶上己结上一层滑溜溜的坚冰。如果现在有人想在洞口散散步,这位勇士定然会从峭壁上滑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风越刮越猛,树枝摇晃得更加历害了。旋风夹带着雨水雪花和一簇簇树叶在山坡上飞旋。迪尼埃斯从自己坐的地方只能看到奇怪土堆上那些白桦树的树梢。这个土堆就在原来作为进洞桥梁的那棵弯曲大树近旁。突然他惊异地发现这些树枝晃动得很厉害,不象是被风刮的,白桦树一忽儿弯向这边,一忽儿弯向另一边,而且好象眼看着它往上长,树枝压得低低的,好象在无声地哀求着什么。
迪尼埃斯匍匐着爬到洞口,把头探到外面去看看山坡上出了什么事。结果看到了,不仅树梢在晃动,而且,整片树林都在颤抖摇晃起来,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使劲把树林从地下推出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发现,大地也剧烈动荡起来了。这情景就好象有人用慢速拍摄了岩浆翻滚、气泡膨胀泛起的镜头,如今正用正常速度倒转着胶片。随着土地地隆起,白桦树不断升高。小石子和尘土离开原地,沿着山坡滚滚而下。突然一块大石头飞离山坡,轰隆隆地直朝深谷滚去,一路上把许多林间灌木压得乱七八槽,茎断干裂。
迪尼埃斯如着了魔似地注视着这块大石头。
他自问道:“难道说,我成了地质上某种加快但说不上加快了多少倍的演变过程的见证人?”他力图弄明白,在这演变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些什么事情,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土堆鼓了起来,塌向一边去。滚滚而下的泥流迅速地扩大着,褐色的泥层把刚下的白雪都盖没了。终于白桦树被推倒了,向下滑去,而在白桦树身下的树坑里出现了一个怪影。
怪影没有清晰的形状,它的外形模糊,仿佛一颗星辰从天而降,熔成了一块不断变形没有定型的凝结块,当然它并未完全失去最初的某些特征。分子内部分散的、互不联系的原子积聚——如果能够看到这些原子的话——就可能是这样的形体。怪影在灰暗的阴天里轻飘飘地若隐若现,虽然没有实体,但是,看来具有非同寻常的力量——它从半塌了的土堆里逐渐升腾而起,直到完全脱出身来。它刚—脱身,就往上向山洞飘来。
说也奇怪,迪尼埃斯没有一点恐惧感,只有一种无限强烈的好奇心。他竭力想看清楚,飘逸的怪影象个什么玩意,可是他没法作出任问明确的结论。当怪影飘到台阶上时,迪尼埃斯把身子往里移了移,重新蹲下身来。怪影又往前进了一二英尺,一直飘到洞门。说不上它是坐在那儿呢,还是腾空吊在悬崖上。
“你说过,”浑身闪着金星的怪影对迪尼埃斯说,这既不是提问,也不是肯定,甚至不能说它是在讲话,这种声响和迪尼埃斯所听到的星球对话的声音一模一样,“你以朋友的身分和它说过,”怪影继续说(怪影所用的概念,不是“朋友”的意思,而是另一种也是表达亲热友好的概念),“你说你愿意帮助它,难道你能帮助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