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现在大概做不到。但是一百年以后可以——你听到没有?你听懂我的话了吗?”迪尼埃斯回答说。
“你说,你可以帮助他,”怪影一样的生物回答说,“只是要等时间,请说清楚,要等多长时间?”
“一百年,就是当行星围绕太阳中心转一百次。”迪尼埃斯答道。
“什么叫一百次?”怪物又问。
“你能看见我的手指吗?就是我手末端的这个东西?”迪尼埃斯伸出十个手指说道。
“什么叫看见?”生物再问。
“反正能感觉到它们就是了。请数一致有多少手指。”
“是的,我会计算。”
“它们一共有十个,”迪尼埃斯解释道,“十个十就等于一百。”
“这个期限不是太久了吗?到那时还能帮什么忙呢?”生物回答说。
“你懂得遗传学吗?你知道一切有生命的物质是怎么繁殖后代的吗?新生的生命怎么会知道,他(它)将是什么样子的?这个生命是怎么成长的?为什么他(它)会知道,该是怎么成长、将会成为什么样子?你知道决定细胞性质的核酸吗?知道它是怎么发展、具有什么样的功能吗?”
“我不懂得你的那些词,”生物回答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说来,你是知道所有这些东西的啰?这么说来,你和别的造物不同,你不是那种非常笨拙、粗野的生物,只知道呆在一个地方或是隐藏在土壤里,或是在固定的物体上爬行,或是在大地上奔跑?……”
当然,怪影发出的声音根本不是一种言辞。除了单词——或者比除了具有单词感觉的思维以外,还有类似树木、洞鼠、松鼠、兔子、蠢笨的田鼠和善于奔跑的狐狸等的视觉形象。
“如果我不知道,”迪尼埃斯回答说,“那么,我们人类中另外有人会知道。我个人懂得不多,但是有人一生都在研究遗传问题。”
怪影悬在台阶边沿上,很长一刻默不出声。在它身后,树林被风刮得弯下了身子,暴风夹着雪花在狂飞乱舞。
迪尼埃斯冷得发抖,就再往洞里面挪了挪,暗自思忖,在他的幻想中有没有出现过这个浑身金星闪耀的怪影呢?
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生物又开始讲话了。这一次它似乎不是在对人讲,甚至完全不是对哪一个讲的,而是跟原来埋在岩层深处的生物一样,只是一种单纯的回忆。说不定,这些回忆并不是供人类使用的。但是,迪尼埃斯却无法摆脱它们。生物发放出来的形象信息传入他的大脑,充塞着他的脑子,挤走了他自己的意以,好象这些形象信息本来就属于迪尼埃斯,而不是属于他对面那个呆然不动的怪影的。
五
起初,迪尼埃斯看到一个空间——一个广袤无垠、严峻冷酷的空间,在这样一个超脱一切、漠视一切的空间,理智也会麻木,并非由于畏惧,也不是由于孤独,而是因为意识到在永恒的宇宙面前自己显得何等渺小,就象尘粒一样微不足道。一颗尘粒漫无目标地飘落在无穷的天际——不,它并不是毫无定向的,空间会留下它的踪迹,留下一个微小的标记,留下它的印痕。这些微小的踪迹、标记和印痕的实质是什么,你无法解释,也说不清楚,因为它们不在人的理解范围之内。但它们却点明了——当然是极不明显地——一条道路,在太古时代某种有生命的物质曾经沿着这条道路走过。不顾一切的决心、无限的忠诚、某种无法抑制的要求驱使尘粒循着这个模糊不清的踪迹,超越空间,超越时间,或者同时超越时空的界线,飘向任何地方,驱使它永不休止、毫不动摇、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发展,直到达到目的,或者踪迹被风完全抹干净为止——假如空间有这种永不停息的风的话。
“尽管这种决心是属于异类的,但会不会在这决心后面还隐藏着某种熟悉的东西?”迪尼埃斯思忖着,“它可以翻译成地球人的话言,可以充当构通我这个地球人与地外星球那个老在回忆往事的智慧生物间的桥梁呢?”
空旷、死寂、冷漠的宇宙似乎将世世代代永远这样延续下去,遥遥不见终期。但是,不管怎么说,迪尼埃斯知道,这个终极期还是出现了,它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古老河道上方长期形成的岗峦之中。于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寒冷的世纪让位于永无止境的等待的世纪:一条发展道路结束了,它的踪迹导向了另一个永不可及的远方,剩下的只是等待,须拿出极大的无穷的忍耐力来等待。
浑身金星闪烁的生物对迪尼埃斯说:“你讲可以帮助,但是为什么呢?你并不了解对方,你为什么想要帮助它?”
“它是有生命的,”迪尼埃斯回答说,“它有生命,我也有生命,难道这一点还不够吗?”
“不明白。”生物说。
“照我看,理由足够了。”迪尼埃斯肯定地说。
“你怎么帮助它呢?”
“我已经提到遗传学的问题,这个问题怎么解释……”
“我学会了你思维中的术语,你指的是遗传密码问题。”
“那你同意了吗?禁锢在岩层深处由你看守的……它也会同意吗?”
“我不是在看守,我只是在等候它。”生物说。
“你得等很长时间呢!”
“我天生善于等待。我己等了好久,还可以继续等待下去。”
迪尼埃斯说:“总有一天风化会把岩石给毁掉,但是你用不着这样长久地等着它。你那一位懂不懂得自己的遗传密码?”
“懂,”生物说,“它懂的比我多得多。”
“它完全懂得自己的密码吗?”迪尼埃斯坚持追问道,“直到最微小的联系、全部的组成部分、无法计数的几十亿个密码的精确排列……”
“它全懂。智慧生物最关心的就是认识自己。”生物肯定地说。
“那么它同意把资料交给我们,把它的遗传密码都告诉我们吗?”
“你的建议是粗鲁无礼的,”闪耀着金星的生物感到受了侮辱(它选用的词比“粗鲁无礼”还要重),“这样的资料谁也不会交给别人,这是有失体面、不成体统的事(所用的词和“有失体面”、“不成体统”仍然有些异样)。这实际上就意味着把自己束手交给别人支配,这地地道道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投降。”
“这不叫投降,”迪尼埃斯反驳说,“而是摆脱禁锢的脱身之计。我已讲过,一百年后,到那时我们地球人将能够根据遗传密码仿造任何一种活的生物,能够维妙维肖地复制一个和你那位一模一样的来。”
“但是它仍将照旧禁锢在那里?”
“仅仅是两个中的一个。不错,两个同形体中的一个在岩石完全风化以前还得等着。可是那另一个,即第一个的复制品将开始重新生活了。”
这时,迪尼埃斯闪过了一个想法:“要是岩层深处的生物根本就不想别人去搭救它呢?说不定是它有识把自己埋在岩层底下的呢?说不定他就是想找一个隐身的地方躲起来呢?说不定,如果它想脱身,它也可以轻易地从自己的禁锢地钻出来,就象这个怪影——冒金星的家伙从土堆里钻出来一样?……”
悬在台阶边缘上闪着星光的家伙打断了他:“不,这次是个例外。我是想出来自由活动一下,我曾一边睡一边等来着,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是啊,是太久了,”迪尼埃斯想。当它沉睡的时候,它身上已一点儿、一点儿积起了一层土,土变城了土堆,土堆上又慢慢积满了许多从冻裂了的峭壁上剥落下来的石头。石头旁长起了白桦树丛,它们已平安无事地长到三十来英尺……这么说来,在时间概念上竟有这么大的差异,这样的时间概念对于人类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慢着,”迪尼埃斯中断了自己的思路,“你还是明白了什么东西……”他觉察到一种无限的忠诚和无穷的耐心,金星闪耀的生物正是怀着这样的忠诚和耐心穿过深不可测的星空跟随着那另一个生物。不容置疑,他的观察是正确的:这个奇异生物即这位处在洞口台阶上的忠诚的星际警犬,它的智慧仿佛正在向迪尼埃斯的智慧靠近,渐渐地接触到了他的理智,转瞬间两个理智汇合一起了,突然变得互相理解、互相充满了感激的心情。尽管它们之间还有着种种差别,但是须知这样的情况大概数百万年来还是第一次:来自遥远宇宙的警犬遇见了一个能够理解其天职和使命意义的人。
“可以试一下把那另一个生物刨出来。”迪尼埃斯建议说,“当然我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担心反而会对它不利。再说,要说服人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生物回答说,“挖不出来的,这里有许多问题你是不懂得的。你最初那个建议倒还有一定价值。你说,你缺乏足够的遗传学的知识,现在不能采取必要的步骤。可是你向自己同星球的人商议请教过没有?”
“和一个人谈过,”迪尼埃斯回答说,“只是他不愿听我说,他认为我疯了,所以他终究不是那种应该去找的人,也许,以后我能找到别的人,但现在不行,尽管我很想现在就能效劳,但不会有结果。他们将嘲笑我,而我是受不了嘲笑的。再过一百年,也可能再多一些,我就能……”
“你活不到一百岁的,”星际警犬打断了他,“你是属于生命短促的种类。想必你们飞快的成长可以说明这一点。这里所有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这就可能在进化过程中生成智慧。当年我落到你们这个星球时,这里还全是些没有思维能力的生物。”
“你说得很对,”迪尼埃斯答道,“我不能再活一百年,即使从我生下来的那天算起,我也活不了一百年。而且我的大部分年岁已经过去,也可能,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呢。因为,如果我不能从洞里回去的话,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会死去。”
“交谈的朋友,请把手伸过来扶着我。”闪耀着星光的生物建议说。
迪尼埃斯慢性地把手伸出去。手已穿过星光发亮的地方,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好象他的手就伸在空中一样。
“你瞧,我不能帮助你,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们的功能互相配合行动。多遗憾呀,朋友。”生物说。(怪影所说的最后一个词,不完全符合“朋友”这个概念,但它很中听。迪尼埃斯猜想,这个词可能比“朋友”的含义还要亲切。)
“我也很遗憾,我多希望能活下去。”迪尼埃斯回答说。
周围一片沉寂,一切都在从容不边地默默沉思。这种情景只有在下雪天才有。寂静中,树林、峭壁和深藏不露的小生物也都在侧耳谛听着。
迫尼埃斯自问: “看来,这次和地外星球使者的会见也毫无收获?要是我不能奇迹似地队台阶上脱身出去,那么,我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就将一事无成……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为什么还要去关心、救那个禁锢在岩层深处的生物呢?当务之急是我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而不是什么我的死会不会使禁锢者失去得救的最后希望。”
于是,他对闪着星光的生物说:“也许,我们还不至于白见面一场吧?现在,当你知道……”
“我知道不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对方回答说,“为了达到目的,我该把掌握的情况转告那些远在地外星球上的生物。但是,即使我能够和它们联系上了,它们也不一定会重视我的报告。我是微不足道的角色,我无权和最高领导层讲话。我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的同星球人身上。另外你必须活下去,要是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因为我知道,你刚才一瞬间在想你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在你的同星球人中,没有第二个人那怕想到过我的存在。”
迪尼埃斯点点头,这是实话。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人具有他那样的功能,没有人会象他那样巧,脑部撞伤后能具备这样非凡的功能。对于岩层深处的生物来说,他是唯一的希望,而且是微弱的希望。要使希望成为现实,首先得找到一个能够认真听取并相信他讲述的人。光是相信还不够,还必须能把他所相信的东西一直传到很多年以后,传到久远的年代,到那时,遗传学工程师的水平比起现在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如果你能渡过危难活着出去,那末,也许我能够找到办法和技术手段来实现你的设想。但是,你要明白,我想不出任何能使你得救的办法。”来自地外星球的警犬说。
“说不定会有人在附近经过呢,我大喊大叫,他们准能听见……”迪尼埃斯回答。
于是,他重又喊叫起来,可是没有回音。暴风雪把喊声吞没了。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天气里,人们通常那是坐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烤火。
他终于累了,就靠在石头上歇一会儿。金星闪烁的生物仍然悬在台阶上,不断改变着形状,很象一棵蒙着一层薄雪、枝条微垂的圣诞松树。
迪尼埃斯强使自己不要入睡,闭一会眼睛就立即张开,不让眼皮合上很久,要不然就会立刻睡去。要是能动动身子,拍拍自己肩膀,暖和暖和就好了,只是两只手象灌了铅似的,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他感到身子在向洞底滑去,就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意志不听使唤了,而且洞底很舒服。说真的,这样舒服的地方真值得先休息它一会儿,然后再拼足全力攀到上面去。
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洞底突然被污泥和水淹没,太阳正在头顶上方升起,身上顿觉暖和起来……
他吓得跳了起来,可是,却发现自己站在没到脚踝的水里,水面平展展的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脚下踩的已不是石头,而是黑乎乎的泥泞。
既没有山洞,也没有山洞所在的山岗。只有一望无际镜子般的水面。转过身来,只见离身很近的地方,不过三十尺吧,就是小岛的泥岸。小石岛很脏,石头上布满了令人生厌的绿色水斑。
迪厄埃斯根据经验知道,以往进入另一个时期时,脚下立足的地方是不会改变的。每次发生时间变换时,他总是站在变化前原来站立的地方。现在,当他站在浅水里,又一次(不知是第几次了)感到惊讶不已,因为有一种奇怪的动力在空中托着他的身体,而且托得非常得法,当他转入另一个时期时,他不用担心会埋到二十英尺深的沙石层里去,或者相反,会没有依托地悬挂在二十英尺的高空。
但是今天即使蠢汉也会立即明白,由于各种情况令人难以置信地集中到一起,他已经不再关在山洞里了。健全的理智要求他尽快离开这不知不觉中陷落的地方。稍有迟延,恐怕又会突然回到自己的现实中去,又得在山洞里挣扎,乃至于一命呜呼。
由于两只脚陷在水底泥泞里,他费了好大劲才转过身子,急急向岸边奔去。走完这段路可真不容易,但他还是来到了岸边,沿着又脏又滑的泥岸爬上满地乱石的小岛,终于能坐下喘口气。
呼吸很困难。迪尼埃斯张大嘴巴贪婪地吸着气,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异常的不可名状的味道。他坐在石头上,大口地吸着气,望着在高空和煦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广阔水面。很远很远的水面上,冒出了拱起的长形褶纹,迪尼埃斯看到,它正向岸边移来,抵达小岛后朝泥泞浅滩这边迅速向上一蹿,几乎冲到迪尼埃斯的脚边,而在远处波光四射的水面上又隆起了新的褶纹。
迪尼埃斯很清楚,平静的水面比最初的估计更加宽阔了。在他所有的古代漫游中,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辽阔的水面。在此以前,每次他都是在陆地上,而且对地形总是很熟悉,至少有个大概的了解,他知道在山岗后背必定有河水湍流。
今天一切都显得很生疏。他进入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区。不容置疑,他被抛到了比历次更远古的时代,这时期大气中的氧气比后来各个地质年代还要稀薄。看来他此刻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内海的岸边。他想:“大概我现在已濒临性命难保的边缘了……”眼下氧气虽然还算够用,但是已很勉强了,因此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多了。如果他退回的年代比现在还要早百万年,氧气就不够用了,如果再更远一些,那么,游离氧就完全没有了。
迪尼埃斯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岸边,发现有许多微小的生物在上面钻来钻去,在岸边污秽的白沫里蠕动,或是在泥地上钻出许多微孔。他垂手轻轻刮了一下坐着的石头,附在石头上的绿色斑点立刻脱落下来,厚厚地粘在他的手掌心里,滑腻腻酌,令人十分厌恶。
这就是说,在他面前的是最初敢于爬上陆地的生命体。这些还不能称为生物的生命体胆怯地紧靠在岸边,不准备、也不能够脱离亲爱的母体——水,它们从一开始就受到这母体昼夜不息的养育照料。就是那些植物吧,也是紧紧贴近大海身边,即使爬上了礁岩,也仅仅限于岸边浪花能够偶尔飞溅到的地方。
过了几分钟,迪尼埃斯觉得喘息和缓了些。氧气这么缺乏,如果是在泥泞中吃力地行走,将会寸步难行。但是如果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不动,那么仅有的一点生气还能勉强对付。
这时,太阳穴的血管不再卜卜剧跳了。迪尼埃斯觉得周围静极了,只听得水浪轻轻拍击泥岸的声响,而这种单调的音响与其说是破坏了寂静,不如说更加强了四周静滥的气氛。
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真正单调的音响。在其他一切年代,甚至最宁静的日子也有许多声音。而这里,除了大海,再找不到能够发出音响的东西了——没有树林,没有野兽,没有昆虫,没有鸟类,仅有的就是水天相接的大海和天空的太阳。
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重又体验到与世隔绝的感觉,一种异地生疏的感觉。谁也没有请他到这儿来,其实,他也没有这个要求,他到这儿来是一种误会,因此周围世界对他来说很陌生,想来,对在体积或者省力方面和岸边群栖的小生物大相径庭的任何生物来说,都会是陌生的。他坐在陌生的阳光下,陌生的大海中,观察着微小的虫子。将来这些小虫子也将发展成为象他迪尼埃斯一样高级的生命体。他观察着它们,试图看出自己和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哪怕这种关系非常非常的遥远。然而,他只是白费心机,他看不出他和这些小东西之间有什么相通的地方。
忽然,在这单调的音响里,闯进了一种机械发动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发动机声愈来愈响了,声音从水面折回,把小岛都震得动了起来——看样子声音是从天上来的。
迪尼埃斯跳起身来抬头一看,果然一艘飞船从天外飞来。这不是通常理解的那种飞船,它没有明确的外形,只是一种立体空间的变态,好象许多扁平的光柱(要是有这样一种扁平光柱的话)不规则地互相交叉在一起。飞船的声响震耳欲聋,仿佛把空气都要震裂似的。扁平光柱不停地改变形状或是更换地万,因此飞舱瞬息万变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
起初飞船降落很快,后来就开始制动,但仍在继续下降,威力强大地、目标明确地直奔小岛而来。
迪尼埃斯慑于来自天外的强光巨响,不由自主地始缩成一团。周围的一切:大海、泥岸、石块,出于突然的光焰照耀,甚至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起亮光来。因为畏光他眯缝起眼睛。他明白,如果飞船只碰到地面,那就大可不必担心,它将降落到离岸一百或者一百五十尺的地方,而不会落到小岛上。
在贴近海面的地方,巨大的飞船骤然刹住悬在那儿不动了。从扁平光体底下钻出一个闪光物体。物体落下来溅起一阵水花,但没有沉到水下,而是浮在烂泥滩上了。它的上半截几乎暴露在外。这是一个球,一个亮得使人目眩的球状物。海浪把它打得拍拍直响。迪尼埃斯觉得,即使雷声灌耳也能听到这拍拍的浪击声。
这时,在荒漠的世界上,在飞船的轰隆声中,在海浪萦绕不去的拍击声里,传出了讲话声,声调低沉、冷漠。不,这显然不是人的说话声。在那嘈杂的情景下,任何人的讲话声都必然是十分细微的。但是这个声音却听得很真切,而且不容置疑,它们的意思是:
“为此据最高领导的意志和法院之判处,现将你放逐至此蛮荒星球之上,你将留居此处,望你能以足够之时间认真地回顾所犯罪行,特别是有关……(接下去的一连串概念是人们无法理解的,它们好象汇合成一串分辨不清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或者是嗡嗡声里的某种东西能使血管里的血液凝结起来,并使你心里充满了反感和憎恶,这滋味迪尼埃斯从来没有体验过)实话告诉你,遗憾的是你未被判死刑,我们虽极其厌恶杀生,但是,将你处决更符合我们之目的。而且,处决你仍属过于仁慈。我们之目的是使你今后永远不能再和任何种类、任何种族的生命休发生联系。深望在此,在最为遥远之星际交通线之外,在星图上并无标记之行星上,我们之目的将能实现。我们还要惩戒你,责令你深刻反省,保证即使将来在不可预测之遥远时代,由于某一生物不知底细或出于恶意将你释放,你仍得改邪归正,以求得不管情况如何,再也不重蹈如今之覆辙,重罹今日之厄运。现按照法律,最后特准你陈述自己的想法。”
讲话声停住了。一会儿响起了另一个讲话声,这新的讲话声表达的句子比迪尼埃斯能够听懂的要复杂。但是它的意思可以简单地用地球上的三个词来概括:
“你们真正该死!……”
轰隆声更响了,飞船起飞升向天空。迪尼埃斯注视着飞走的航船直到它在蔚蓝的天际变成一个白点,轰隆声在远方消失为止。然后他挺直了身子,但仍在打颤,浑身软弱无力。他摸着背后的石头,重新坐了下来。
世界上又只剩下单调的海浪拍岸的声音。海浪撞击离岸一百英尺的闪光球体时,竟连声响也没有,简直和幻觉完全一样。天空里烈日炎炎,阳光象火一样照射在球体表面上。迪尼埃斯感到空气又不够了。
毫无疑问,左他面前的浅水里,说得确切坠在紧靠小岛的泥滩上躺着的那个球体,就是他一直所称的“禁锢在岩层深处的生物”。埋在石灰岩层下面的那个智慧生物是什么样的呢?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数亿年前的那个短暂片刻中。然而,他迪尼埃斯又是怎么飞速越过几亿年的时间正巧碰上了这短暂的片刻呢?这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巧合的可能性极其微小,简直等于零。要是他不由自主地从山洞口忽隐忽现的怪影那里打听到的材料比猜想到的更多,那又怎么样呢?迪尼埃斯记得他们两个的思想互相接触过,是吻合一致的,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在这一瞬间,会不会已无意地交流了知识呢?本来这知识储藏在头脑的某一个角落里,现在则引发出来了。或者,会不会是他无意中使心理预报系统发生了作用,而这个心理预报系统的职能便是吓退那些想去解救被贬黜的放逐者呢?
那么,这与忽隐忽现的怪影没有任何关系?恐怕未必,怎么说呢……要是被贬黜的囚徒——球体的星外居民体现了一种内在的、为审判者所不知的善良本质呢?否则就不能理解这个怪影经过这么长的地质年代还能保持竭诚尽责的感情。但是,这里又不可避免地会提出另一个问题: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该由谁来评判?
不过,有影影绰绰的怪影存在,这本身看来并不说明问题。任何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总可以找到一条愿意至死保护他的狗。
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脑震荡是怎么回事呀?他怎么能、又为什么能从过去那么多时间内正确无误地正好选中发生这最罕见事件的一刹那?他身上还有哪些无与伦比的惊人的新功能有待于他去发现呢?在获职完整知识的运动中,这些功能会把他引多远?而且这一运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