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四姨家寄点钱吧,一万够不够?”
宋晴平静地说:“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今天我做饭。”
许剑到厨房里拾掇了几个菜。饭菜摆好后,宋晴已在卫生间梳洗过,坐到饭桌前。戈戈今天反常地安静,看看爸,再看看妈。今天没有家庭冲突,俩大人相敬如宾,妈妈也不哭了。但在他的小脑瓜里,可能看出俩人之间有些不正常。许剑敲敲他的脑袋,让他专心吃饭。许剑想,不管怎么说,表哥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宋晴心中的伤痕会慢慢平复,夫妻之间的冷战也该翻过去了。
但有一个前提:他与小曼的私情不被曝光。否则下一次就是热战了。
手机响了,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号码。“你好许剑,我是仝宁。”
是他?许剑已经把仝局长的号码忘了。“仝局长,你好你好。局长找我有事吗?是不是我的杀人嫌疑还没有排除?”
仝宁在电话里笑:“少酸文假醋的,这儿不是办公室,没有仝局长,还用老称呼。”
“好吧,仝哥。薛法医那件事还没谢你呢。我那次真是让我们院长逼到墙角了。以后…”
“以后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
许剑笑:“好说好说,先谢谢了。仝哥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这么多年没见面,想找你聊聊。明晚来我家吧,我叫你嫂子做几样家常菜招待你,她的厨艺还可以。”
许剑默然,知道这次邀请肯定同小葛之死有关。如果只是叙旧,他肯定会同时邀请宋晴和戈戈的。仝宁这次亲自出马,一定是想利用老关系了解一些情况,把案件的调查向前推一下。
仝哥又聊了几句,问了家人好,道了再见。许剑收了机,见妻子一直注意地听着刚才的通话,便说:
“是仝宁。邀我明天去他家。”
“没邀我?”
许剑看看妻子:“按说他该邀请的,你和郑姐又是老熟人。可能是他疏忽了吧。”
当然不会是疏忽。夫妻两个都很清楚这一点。这个话题过于微妙,两人都佯装无事,直到睡觉都不去提它。
仝宁的电话在许剑心中激起了涟漪,毕竟他们曾有过那段不寻常的交往,它在少年的心灵历程上留下了终生的刻痕。婚后他没有对宋晴讲过他和仝宁的“那种”关系。其实,在那件事上他没有任何责任,但他不愿告诉妻子,宁可让它烂在肚里。
在心理上他把那件事看得太重,认为它算得上童男的失贞。
晚上他睡不着,回想往事。宋晴背朝丈夫安静地躺着,不过也没睡着。仝宁这次邀请丈夫而不邀请妻子,肯定不正常。也许明天许剑吉凶未卜?她终于忍不住,翻身过来,柔声说:
“许剑,你睡不着,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说吧。”
许剑完全洞悉她的心思,不由失笑:“宋晴,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小葛的死有牵连?怕我明天一去不回头,让我事先留下遗言?你的关爱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不过你是神经过敏了。明天绝对没人敢抓我的,放心睡你的觉吧。”
宋晴相当难为情――她觉得自己把丈夫想得太坏了。便转过身,放心地睡了。许剑在这边直摇头,心想女人的心思啊,她既为我担心,那就是怀疑我与小葛的死真有牵连,怀疑我与小曼不干净;既然如此,她就该恨我恼我,但又免不了为丈夫担心…这个弯弯绕实在是太复杂太迂曲了。
宋晴是个不存心事的人,不一会儿就响起平稳的鼻息声。
第二天晚饭前,许剑如约来到公安局家属院。新公安局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大楼,是仝宁当上局长后一手操办成的,其建筑水平在全省的公安局中名列前茅。大楼后家属区环境十分优雅,金黄色琉璃瓦凉亭,宽敞的停车场,大面积的草坪,草丛中卧着动物雕塑。这套建筑总括起来要上亿元的资金,看到这些,他不由佩服仝宁的才干。
一辆米黄色POLO从他身边开过去。等他找到仝宁的家,郑孟丽刚刚泊好那辆POLO,从车中出来,手里拎着采买的食品。她点头打了招呼:
“小许你来得早。老仝打电话说,临时有会议耽误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刚才做美容去了,现在,每天她都要在美容院时消磨半天。店老板小林说:郑姐难怪你生了小孩还这么漂亮,原来你年轻时是北阴的市花啊。郑孟丽笑问是谁嚼舌头。小林说:只要是那个年龄段的人,谁不知道!他们说,那时候男人们去歌舞团看演出,实际是为了看你。郑孟丽叹息一声:
“韶华难留呀。已经是半老徐娘了。”
小林笑了:“你半什么老啊,现在正当年。我准备拿你的靓照来打我的美容广告哩。”
郑孟丽高中没毕业就被招到歌舞团,后改为京剧团,那时她的确是剧团的台柱子,北阴第一美女,经常演小常宝、方海珍、吴青华等主角。唱京剧样板戏是那时的政治时髦,其实北阴市有很强的地方戏曲传统,像宛梆、越调、大调曲子都称得上民族瑰宝。但那时玩政治的人不重视这些老古董,而他们硬扭出来的京剧团却是长不大的瓜蛋儿。等到政府拨款干涸后,京剧团一蹶不振,团员们连生活费都没着落。好在那时她已经逮着仝宁了,丈夫仕途顺利,她也被调到博物馆干一个闲职,上班不上班都行,每月的800元工资只够她做美容。有些下岗的同学见她,羡慕她命好,她平和地说:
“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说这话时她是居高临下的,但仔细想想,这话确也适用于自家。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今天仝宁交代她招待许剑,让她的心绪一下子变坏了。这么多年来,仝宁已经和他手下的金童断了来往,现在怎么又接上头了?仝宁说与工作有关,那为什么不到局里,非要在家里招待?但尽管心情很坏,她还是照丈夫吩咐,准备了饭菜。
她打开防盗门,把许剑让进屋。屋里是楼中楼错层结构,面积很大,有300平米左右,装饰也相当豪华。迎面一个精致的巨型鱼缸,养着几条硕大的金龙鱼。墙角的一株南方铁杉绿意浓郁,树梢顶着天花板。许剑称赞着:
“郑姐你家里真漂亮。女儿呢,上学还没回来?”
郑姐客气地让坐,斟上热茶,说:“女儿在省一中,只有假期才能回家。”
“哪可是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啊。郑姐你好福气。”
“我那个女儿比较争气。你呢,是儿子还是丫头?几岁啦?”
“儿子。今年上初一。”
“学习挺好吧。”
“马马虎虎。那小子和我是一个秉性,得过且过,不上不下,学习不耽误玩。”
“我半年前见过宋晴,小晴还是那样靓,不亚于当校花时的漂亮。”
“她哪比得上郑姐你唷。”这句话是拍女人的马屁,也是真心话。两个女人都漂亮,但宋晴是平民化的,而当过演员、又用名牌服装包装起来的郑姐是贵妇式的美,两人不可同日而语的。“你俩是前后两届的校花,但她那朵花插到牛粪上,你这朵花被供到水晶瓶里了。”
这个自贬的比喻让郑孟丽抿嘴一笑,随即眼里掠过一丝阴云。水晶瓶——这个比喻其实暗合了她的处境。她丈夫就像躲在水晶瓶里:冷冰冰、硬邦邦、可望而不可触。婚后,就是仝宁到省城治病之后,两人有过一段相对满意的性生活,郑孟丽也很快怀孕生子,安心适意地当上家庭主妇。但自此之后,仝宁就变成了中性人,非常难以近身。他的行为方式倒是很符合上帝的节约型设计——让动物只在繁殖期有性欲。可郑孟丽不是动物,是女人,女人时刻渴望男人的爱抚。但对郑孟丽来说,“男人的爱抚”是过于奢侈的字眼。
只要一想这些,她就无法排除内心的屈辱。有一次郑孟丽随意翻看《西游记》,《西游记》当然不是煽情小说,但其中一个女性角色竟让她哭了一场。就是那个与阉过的狮妖做了三年夫妻的王后,孙悟空让太子问她房事如何时,她哭道:孩儿呀,三年之前情如火,三年之后冷冰冰。枕边切切问根由,他说是年迈体衰意不兴!
没有谁比她更理解王后的悲切。
仝宁也有热情的,但全用在当年的“金童”身上,已经耗尽了。想到这些,她不由变得冷淡,对眼前的许剑产生了敌意,两人的闲谈也变得滞涩。
许剑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晴转多云。经过上次宴会的接触,他对郑姐的乖戾已经有心理准备。他佯做不知,照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尽量搜来一些话题,以避免冷场。
已经快七点半,仝宁还没有回来,许剑有点耐不住了。搜刮来的话题少油没盐,后来干脆冷场。郑姐不说话,眼睛可没闲着,老是盯着许剑上下打量。她发现40岁的许剑一点不嫌老,神清气爽,风度倜傥,依稀可见当年的“金童”风采。她突兀地问:
“你和仝宁交往最亲密的时候,是在初中吧。”
“对,20几年前。”
“你们那时都是十三四岁?”
你们?许剑看看她,这个“们”字在这儿用得有点突兀。郑姐补充说:“像你、贾小刚、刘风旭、何明国、齐焕生、邱力、剧洪、纪扬,刘作宾。”
许剑暗暗吃惊。郑姐列举的都是当年仝宁麾下的“金童”,一个也没漏。这下子可以肯定了,她确实知道丈夫的怪癖,而且了解很深。不过许剑吃惊的并不是她知道这些,而是她今天为什么无端提起这个由头。一般来说,这是应该为亲者讳的东西,何况都是过眼烟云了。
只有一个解释:嫉妒。做了十几年深宫怨妇的郑姐是把当年这群金童当成情敌了。多年来闻名不见面,今天总算来了一个,让她有了近身肉搏的机会。
嫉妒能让一个女人丧失理智。
许剑内心中颇为感慨。郑姐当年在他们这几届男生中很有人缘的,漂亮,对爱情执着,尤其是她眉峰中老是锁着淡淡的忧郁,追仝宁而得不到的忧郁,这样的忧郁气质特别能打动小男生的心。但今天的见面再次令他失望,她远非男生心目中“那个”郑孟丽,简直已经神经质了。
时间真是法力高强的巫师啊。
不管怎样,他还得装糊涂。“是啊,我、贾小刚当年都是十三四岁。你说的其它人我不认识,他们都是谁?”
孟丽看看他,许剑一脸真诚。郑孟丽没有回答。
有开门声,郑姐立即起身迎过去,接过仝宁的外衣,帽子,从鞋柜中拎出拖鞋。这一切做得熟练而自然。如果不是刚才那场令人不快的谈话,许剑会以为这是一个琴瑟和睦的家庭。仝宁边脱衣边对许剑说:
“抱歉抱歉,会议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孟丽你快炒菜吧,小许肯定饿了。”
孟丽说:“早就备齐啦,一会儿就得。”步履轻快地走进厨房。
仝宁和许剑先聊了一会儿,无非是两人分手后的情况。他对许剑了解甚详,知道他妻子、儿子的名字,甚至知道宋晴不久前在报纸上登的寻人启事,还问:失踪者找到了没有,用不用警方帮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西川县分局打个招呼。谈话时许剑再次想到,时间真是法力高强的巫师,20年过去,仝宁不是当年的仝哥了。他的举手投足都带着平和的威势。当年他身上的“女人味儿”已经完全消失,就像是化入朝阳的雾霭。
郑孟丽把饭菜摆好,喊他们入席。席间郑姐像是变了一个人,与许剑洽淡甚欢,对丈夫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一个细节许剑印象颇深,吃完饭,仝宁刚放下碗筷,郑姐就把牙签盒推到他手边,仝宁漫不经心地抽了一根,显见已经习惯了妻子的侍候。
不知怎的,许剑总觉得郑姐的殷勤有作秀的成份,是让外人看的。
饭后仝宁说:“走,咱俩到书房接着聊。”进了书房,仝宁关好书房门,与许剑隔着小茶几坐下。许剑知道正题要开始了,心想不如我先把话头提起来:
“仝哥,能不能透点内幕,葛玉峰的死到底是不是自杀?公安局已经调查十天了。”
仝宁笑:“你让我当局长的泄密?”
许剑笑嘻嘻地说:“老朋友这儿,你就泄一点吧。”
有敲门声,郑姐进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杯绿茶。仝宁停止了谈话,等她把茶杯放到花几上离开,起身再次把门关好。他先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许剑你当医生有多少年了?”
“83年毕业,有十七八年了。”
“有没有碰到疑难杂症、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的那种?”
“当然有哇,不久前一个姑娘无名高烧,我治好了,也不知道病因。”
“葛玉峰的死――就是我碰到的疑难杂症。”他直率地说,“老朋友前我不怕露怯,也不妨吹吹牛。我这个公安局长当得不算差劲,坐上这把交椅之后,基本没有留下未破的积案。但这一次把我难倒了。已经听了下面两次汇报,还是心中没数。葛的死亡中肯定有猫腻,池小曼在其中必然做有手脚,这不必怀疑。但要断定池小曼有杀人嫌疑,证据也远远不够。我今天喊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是第一个到案发现场的人。”
许剑紧张地盯着公安局长。他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小曼揑一把汗。他想这会儿必须站出来了,否则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仝哥,听说池小曼一个很大的嫌疑是:她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明?”
“对。至少那天上午,即受害者死亡时,她不能证明自己的去向,这是很不正常的。甚至头天晚上她是否在家,在家干什么,都没有旁证。她很顽固地坚持这个谎言,但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许剑苦笑:“仝局长你不必再追查了,这段时间我完全可以证明。”
“你?”
“我。从头天深夜11点半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他想想,还是加了一句不必要的解释:“偷情,你知道的。”
“是吗?”仝宁表情平静地问,“我记得案卷中说,那天中午你们大致是同一时间到家。”
“对,我们坐同一辆出租回厂,在离厂门口500米处才分的手。”他敏感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俺俩的私情?我是以常理猜度——既然注意到这个细节,公安不会不往下追查的。”
仝宁笑了,未置可否。许剑说得不错。孔队长一开始没查到在四号楼那晚许剑身边的女人是谁,也没想到她就是池小曼,是仝宁前天听汇报时发现了两人回家时间的巧合。以后就很容易了,四号楼服务员轻易辨认出池小曼的照片。可惜,知道这一点并没使案情有根本性突破。“往下说吧,说详细点。”
许剑详细叙述了那天的全过程,仝宁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追问。最后许剑说:“仝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那会儿对公安隐瞒了一些实情。不过我想如果当时一坦白,就会把报案人、死者情敌、还有作案时间全搅在一块儿,肯定会引得警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我身上。再者,宋晴也饶不了我。所以…”
“你的心理可以理解,但确实做错了,绝不能向警方隐瞒真情的。这会儿你可要实话实说,不能再克扣。”
“仝哥我已经全倒出来了,一点儿也没保留。我不能保证池小曼的清白,但可以保证,从头天晚上11点到第二天中午2点25分这15个半小时内,我们一直在一起。坐出租返回特车厂后,我们在厂门外500米处分手,她坐车到厂大门口,我步行回家。至多五分钟后,她就打电话喊我过去,我想这五分钟不足以杀死一个人吧。”
仝宁插问:“你说的五分钟,是你到家后五分钟,还是你们在出租车那儿分手后的五分钟?这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前者,那实际时间还要加上你走这段路的时间。”
“在出租车分手后五分钟,接她电话时我刚刚进屋,都没来得及和宋晴说一句话。”
仝宁思索片刻问:“你们在四号楼时一直在一块儿?”
“一直。只有上午11点钟我出去买早点,碰上胡明山,就是金达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郑姐认识这个人。胡老板拉我到他的房间里聊了一会儿,时间不长。总的说,我和池小曼分开不足15分钟。也许她在这15分钟里打过电话,遥控某个情人去暗杀她丈夫?我想可能性不大。噢,你可以查查那时宾馆的电话记录,还有她手机的通话记录。”
仝宁点点头。他们已经查过了,没有发现那段时间有通话记录。这正是仝宁困惑之处。许剑的证言符合局里此前的调查。由于有胡明山这个人证,完全可以排除许剑与池小曼合谋作案的可能。但是,池小曼有了不在现场的过硬证据,她的其它疑点该怎样解释?暂时还只能置疑。
仝宁考虑一会儿,又问:“你刚才说是深夜11点打电话约池小曼出来,池小曼也立即答应了?她丈夫那时正睡在身边吧。”
许剑敏锐地察觉,纵然和仝宁相熟,但他对自己的证言并未完全采信。实在说来,这段“半夜呼情人”的情节的确不合人之常情。许剑没有多解释,简短地说:
“色胆包天,男女情热时是顾不上后果的。”
不知道仝宁是否认同这个解释,但他点点头,不再追问。许剑看着他的表情:沉稳,冷静,喜怒不形于色,心想这些年中仝哥真是修炼得臻于化境了,难怪他从心理上不认可我和小曼的疯狂。但许剑在心中揶揄地想:你自己呢?你当年对我和贾小刚干那事时考虑后果了吗?
“许剑,明天你恐怕要到公安局去做个正式笔录。我想你知道这段证词的分量。”
“我知道我知道。”他苦笑着说,“如果不是怕宋晴…我早该坦白的。我保证,这段证词完全真实。”
“我很奇怪的,池小曼为什么一直不供出你这个证人?要知道,这对她的脱罪至关重要。”
“她想保护我。她在情急中把我拉到了死亡现场,很后悔。在警方到现场前,她对我做过许诺,说她决不把我牵连进去。不过那时我已经对她有了戒心,就没应声。”
仝宁微微一笑,认为这种解释过于天真。他说:“你放心,宋晴那儿我们会对你保密。”
“算啦,保不住的。”许剑苦笑道,“老实说我从不相信公安的保密。你们的口风那样紧,但好多内幕还是传出去了,像池小曼的四个情人,现在全厂谁不知道。仝哥,其实决定向你坦白时我也下决心向宋晴坦白。长痛不如短痛,要不遮遮掩掩的倒是一笔钩肠债。很可能她不会原谅我,那我也认了,谁让我犯贱呢。”
仝宁笑着用手指点他:“荒唐鬼,守着宋晴这样好的女人,你还偷情。看宋晴咋惩罚你吧。”
许剑只有苦笑:“我知道自己荒唐,但是不行,那个尤物把我的魂勾走了。”他叹息着,“你说得对,宋晴绝不会轻饶我,她是个老派人,眼里容不得砂子。”
有人敲书房门,随即门被轻轻扭开,郑姐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问:
“老仝,你们用不用换茶水?”
许剑笑着说不用,我们聊得热乎,茶还没顾得喝呢。这时他绝对想不到,仝哥竟立时拉下脸,冰冷地说:
“我们正在谈工作,不喊你,你莫要打扰。你不知道我的规矩?”
郑姐很尴尬,讪讪地退回去,关上房门。临出门时她向许剑瞥了一眼,那目光可以说十分怨毒。
这个场面弄得许剑也跟着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仝宁平静地说:
“来,咱们继续聊吧。莫理她,从来没个眼色。”
按说妻子来给客人换茶水是很正常的,是主妇的待客之道,仝哥的过度反应实在出乎许剑的意料――刚才他还在佩服仝哥的“喜怒不形于色”呢。最后许剑终于悟出原因:郑姐的本意恐怕不是换茶水吧,她是不放心仝宁和当年的“金童”呆在一块儿,哪怕就在她的家里,哪怕只隔着一道书房门。她还是嫉妒啊,极度的嫉妒,极度的心理扭曲,常人已经无法理解了。
而仝宁之所以发脾气,是因为熟知她的乖张心理。
许剑不免暗自摇头。像郑姐这样风声鹤唳地活着,实在太累。其实她并不真切了解这些“金童”们与仝宁的关系。那并不是同性恋,只算是仝宁单方面的狎行。这些金童长大后都对仝宁抱着微妙的敌意,至少说是防范心理吧。所以,认为年已40的我还会与仝宁旧情复燃,实在太可笑了。
有关案情的事仝宁没再多问,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往年旧事。许剑走时郑孟丽没有露面,出于礼貌,许剑对卧室里喊一声:郑姐我走了。里边应了一声,人没有出来,声音中似乎带着哭声。这个刹那,许剑真可怜她,也可怜仝宁。

从仝宁家出来是9点多,许剑不想立即回家。他决定一回家就向宋晴坦白,这些话实在难以出口,但长痛不如短痛,否则等宋晴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段私情后,更不会原谅他。他该来一次壮士断腕,为这段疯狂画个句号,不能再沉湎其中了。但这场谈话最好等到戈戈睡熟之后,他不想让儿子用鄙夷的眼光看爸爸。
他来到和小曼第一次约会的“伊人”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独自啜饮着打发时间。回想起一年来的风风雨雨,直如隔了一个世纪。正如许剑早就担心的,他的生活已经被这场婚外情搅得七零八落,而且这场大乱肯定还没有到终点。
直到现在他不敢保证池小曼是清白的,她身上还有几个不小的疑点,无法得到解释。但不管她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至少许剑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担起了自己该担的责任,心里放下一块石头,也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池小曼能否脱罪,自己与她之间肯定没戏了,再也不会有床笫之欢了。在他和宋晴谈话之前,这是他必须事先做出的决断,必须做出的牺牲,否则他没脸求得宋晴的宽恕。偷情一般都成不了正果,在与小曼情热之中他一直对此很清醒的,只是没想到结局来得这样快。
他扫视着咖啡厅,这儿的顾客大多是男女成对,其中定会有不少是情人吧。据一种说法,在咖啡厅的顾客群中,恋人加情人占有过半数的比例,因为真正的夫妻一般不再需要到这里来寻找浪漫。许剑用怜悯的目光冷眼旁观这些情人们,看他们秋波暗送,手足勾连,肌肤相接,看着上帝在冥冥中扯动他们身后的细线。他们都处于他和小曼的早期阶段,正在狂热地品尝着偷情的甘甜,不知道其后的苦涩。
旁观者清啊。
尤其是身为过来人的旁观者。
尤其是有了上帝目光的旁观者。
10点半钟他回到家,先到戈戈屋里侦察。戈戈果然已经睡熟,许剑把他的小屋门细心关好,来到主卧室。宋晴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倚在床边,打着毛衣等丈夫,许剑一进屋,她就用询问的目光看他,她对公安局长的约见仍然担着心呢。许剑拉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自惭形秽,不敢像往常那样挨着她,搂着她。没等她发问,便竹筒倒豆子,如实坦白了所有的情节,包括与池小曼的初识、第一次偷情、那晚和妻子吵架后的幽会、同仝哥的谈话等,一直说了近一个小时。
这段奸情对宋晴不啻是晴天霹雳,虽然前段有所觉察,但还不足以形成确凿的怀疑,不足以打破她对丈夫根深蒂固的信任。不过,虽然心里很震惊,她听丈夫陈述时竟然一直很平静,连手中的毛衣都没停打。许剑不禁对妻子生出一些惧意来。他想如果我俩调个个儿,是她突然向我坦白有一个热恋中的情夫,有这么一段疯狂的奸情,我能不能撑住表面上的平静?肯定不行。
最后许剑说:“我已经全部坦白了,没有一点隐瞒。我知道我的罪过不是几句道歉能弥补的。宋晴,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没怨言。我只向你保证,今后绝不会和小曼,我是说池小曼,再有任何来往。”
他等着宋晴发落。但宋晴闭口不谈丈夫和小曼的奸情,也不说对丈夫如何处置。她不停地打着毛衣,过了很久,只说了一点:
“你做得对,我是说你到仝局长那儿洗刷池小曼的嫌疑做得对。一个男人应该担起自己的责任,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又说:“池小曼宁可背上杀人嫌疑,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至今不交待与你的关系,我倒挺佩服她的侠肝义胆。”
许剑很尴尬,不知道她这句话是真心还是讽刺。考虑到她平时过剩的爱心,也许她对小曼的宽容评价是真心的。他说:
“我没法为自己辩解,只希望你给我一次改错的机会。我保证…”
宋晴打断他的话头,干脆地说:“说这些还太早,等池小曼的案子结了再说不迟。不过…从今天起,是你睡沙发还是我睡沙发?”
许剑红着脸说:“是我,当然是我睡沙发。”
他把被褥枕头抱到沙发上,在那儿一直睡到被宋晴赶出家门。晚上常常睡不着,一支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这段时间宋晴也睡不好,深夜还能听见她在大床上辗转,小解也比往常频繁得多。小解时她应该能看到这边的烟蒂明灭吧,但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每天早上,许剑得早早把被褥枕头抱回大床上,然后到外边跑步来打发时间。他不想让戈戈看到两人分睡。好在戈戈大大咧咧惯了,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有时半夜他起来小便,来回要经过客厅,但他睡眼惺忪的,从没发现沙发上睡着一个人。白天,当着戈戈的面,宋晴照常和许剑说话,当然只说那些不得不说的话。戈戈一出门她就冷下脸,把嘴封死。所以戈戈不在家时,家里冷寂得像一座千年老墓。
许剑心甘情愿地受着妻子的冷落。谁让我犯贱呢,活该。


5 子阴之西
两天后,公安局派驻特车厂的人员,包括“保护”池小曼的两位女警,全部撤出了。对葛玉峰之死的调查走进了死胡同,那次仝宁约见许剑也没能解开这个死结。葛的死亡肯定有猫腻,池小曼身上也有无法解释的疑点,这几点共识一直没动摇。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发现越来越难把疑凶的身份锁在哪个人身上,比如:池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