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卢卡在巴坎涅太太的怀中悠悠醒转。大概是因为肚子饿了,他毫不犹豫地哇哇大哭起来。
凝重的气氛在嘹亮的哭声中逐渐消融。倦意趁机爬上了人们的脸庞,辘辘饥肠遥相呼应,开始了一场盛大的奏鸣。
我错误地站在了下风处,被从尸体身上冒出的浓烟刺得眼睛生痛。其后回到房间,我几乎是倒头便睡,直到克丽丝跑来把我叫醒。
窗外残阳如血,在克丽丝的脚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黄昏。正当我纳闷为什么会在这种奇怪的时间睡着时,记忆开始回归。
“轮到我负责警戒了吗?”
“不,”克丽丝摇摇头,“我有话想和你说。跟我来吧。”
于是我跟着她一起找到了尼克。尼克看上去好像一直没有睡过。
“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克丽丝直接作出惊人的宣言。
“让我先确认一件事,”尼克扬了扬眉毛,“你说的‘凶手’,是指把那个驼背的砍树僵尸——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托普尔。”我说。
“对,托普尔——是指把他抓住带进安妮庄园,导致斯布兰先生和戈德阿努被咬的某个人没错吧?”
“完全正确。”
“你有什么证据吗?”
“可能没有。但我有充分的理由认定这个人就是凶手,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先让你们听一听我的想法。”
“好吧,那么凶手是谁?”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克丽丝这时却又卖了个关子,“我想换个地方再开始说。”
尼克和我对望了一眼。在确认我也不知道克丽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天马上就要黑了,可别告诉我还要再爬个山什么的。”
“啊,”克丽丝盈盈一笑,“那真是令人怀念的一天。”
“今天你还打算跟在后面先偷听一会儿吗?”尼克板着脸说。
“哼,这次轮到你们跟着我了,我保证不会让你们走太远的,”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可以保证,接下来的讨论,绝对不会像尤里乌的案子那样毫无成果。”
承诺的前半部分很快就兑现了,克丽丝带我们去的目的地不过是迷雾桥而已。通往桥上小屋的门上挂满了蜘蛛网,似乎那天晚上我和帕杜里离开以后,就再没有人到里面去过。克丽丝尝试用一只手抬起门闩,但并未成功,最后还是尼克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屋内立即散发出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
“天,这一定是讨论案件最糟糕的地方了。”尼克捏着鼻子评论道。
“别像个小姑娘似的,”克丽丝嗔道,“进来坐下吧。”
坐哪儿?尼克无声地朝我比着嘴型。
小屋的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灰尘,克丽丝似乎也意识到这会弄脏她漂亮的裙子。帕杜里辛辛苦苦搬来的几块木板倒是好好地靠在墙边,并没有发霉或虫蛀的迹象。于是我把它们拿下来,在地上搭成了一张矮脚长板凳。
“谢谢,艾德。我们开始吧。”
“终于……”尼克长舒一口气,“所以你说的凶手是谁?”
“别着急,我的推理其实很简单。在说凶手是谁之前,我们得先搞清楚真正的被害者是谁。”
“维克托·斯布兰和多鲁·戈德阿努,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在这两个人当中,谁才是凶手真正的目标?”
“等一下,”我指出第三个选项,“凶手的目标也有可能是薇拉,只是斯布兰先生保护了她。”
“嗯,没错,”克丽丝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好吧,在这三个人中,凶手的真正目标是哪一个?”
“是戈德阿努呗。”
尼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为什么?”
“在艾迪提到薇拉之前,你根本就没有想起她来,所以她马上被排除了,”尼克耸了耸肩,“另外,今天早上的所有讨论,都是以凶手的动机是杀害斯布兰先生作为前提。既然你说是‘真正的被害者’,那肯定也不是斯布兰先生。”
“也就是说……”克丽丝像一只猫那样眯缝起眼睛,“是瞎猜的?”
尼克少有地未作反驳。“为什么不让我们听听你的理由呢?”
“好吧。我的理由是,因为凶手选择了僵尸作为凶器。假如凶手的目标是薇拉或斯布兰先生,僵尸并不是一种可靠的武器。”
“你在说什么呢,克丽丝?”我不由得皱起了眉,“斯布兰先生明明就是被僵尸咬了啊。”
“从事后来看确实是这样。但斯布兰先生之所以被咬,只是因为他为薇拉引开了僵尸。凶手不太可能预料得到这个结果。正如尼克所指出的那样,他们本来可以一起逃走的。凶手甘冒极大的风险抓来僵尸,当然不会满足于只让他们受到一点惊吓。”
“可是,凶手让僵尸袭击了马厩也是事实啊。”
“不,那并不在凶手的计划里。你甚至可以说那只是一次悲惨的意外,”克丽丝再次引用了尼克的话,“但正是由于这次意外,反而模糊了凶手真正的目标。”
“戈德阿努吗?”
“没错。只有当目标是戈德阿努的时候,凶手不惜抓来僵尸的奇怪举动才会变得合理。”
“为什么?”
克丽丝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可是最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人啊,艾德。很明显,戈德阿努在千树森林受了伤,体力也并未恢复。这使他难以逃脱僵尸的袭击。更重要的是,和安妮庄园里的其他人相比,戈德阿努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弱点?”
“那家伙没有经历过避难演习,”尼克替克丽丝回答道,“他不知道在僵尸入侵的时候可以躲进下水道去。”
“正是这样。所以凶手想到了这个计划:首先抓来僵尸,在安妮庄园内制造骚动;当其他人都躲进下水道避难以后,戈德阿努就会成为僵尸唯一的目标。”
“那么,僵尸为什么又会跑到马厩去了呢?”
“因为凶手带着抓来的僵尸翻越了帽峰山,但在进入安妮庄园以后,万一被人看见就不妙了。于是凶手解开了绑住僵尸的绳子,让僵尸恢复自由行动。在凶手的计划中,僵尸应该会被灯光和人类活动的声音吸引,从而自行前往人们聚集的区域。当然,为了不使僵尸对目标产生混淆,凶手自己也迅速躲了起来。问题在于,当僵尸从帽峰山往这边走的时候,马厩就在必经之路上。”
“啊!”我失声惊呼,“所以僵尸在途中改变了目标……”
“是的。斯布兰先生和薇拉当时就在马厩里面,但凶手对此一无所知,结果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克丽丝垂下了视线,“愿他得到安息。”
我们都花了一些时间去缅怀这位注定不为世俗所容、却为人类的存续牺牲了一切的教师和学者。最后一束阳光穿过小屋西侧的窗户,就像通往救赎的光柱,呼唤着那些比灰尘更加轻微的灵魂。
光柱消失的同时,我提出了一点质疑:
“但是,也不能断言凶手的目标就是戈德阿努吧。凶手的目的有可能只是在安妮庄园里制造混乱,不管是谁被僵尸咬了,对于凶手来说都是一样的。”
“不对,”克丽丝坚定地说,“凶手的目标只有戈德阿努一个,这一点非常清楚。”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这个人绝不可能在安妮庄园制造混乱,更不可能随便牺牲无辜的人。”
“那很有趣,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尼克说,“要知道对戈德阿努怀恨在心的人,至少也是斯布兰先生的十倍以上啊。”
“我知道,如果真要追究起来,搞不好我自己也会在嫌疑人名单内。但你说过的,尼克,我们不能因为‘有动机’就去给人定罪。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和动机无关。设计杀害戈德阿努的凶手,做了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正是这件事暴露了凶手的身份。”
“不合理的事?是什么?”
“就是凶手带着抓来的僵尸,翻越帽峰山的这件事。”
我突然明白克丽丝要说什么了。
“不,等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惊骇的惨叫。我伸出手去,想要把她拉住,但克丽丝已经站了起来。这次她成功抬起了另一扇门的门闩,然后一把将门拉开。
从南岸伸出一截长满青苔的断桥。
“就在这座迷雾桥崩塌的第二天早上,帕杜里先生曾经提出过一个消灭僵尸的方案——在这间小屋和断桥之间搭上一块木板,等僵尸走到上面以后再把木板抽走,这样僵尸就会掉进黑河。
“那么,如果不抽走木板的话,僵尸就会继续走到小屋里面来。只要凶手埋伏在这里,应该不难抓到一个僵尸。之后在适合的时机,再把僵尸从桥的另一边放出去就可以了。凶手的目标不是马厩里的两个人,却还是舍近求远、不辞辛劳地来回翻越帽峰山。这是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除非,在凶手看来,除了翻越帽峰山以外别无选择。也就是说,凶手必定是一个不知道迷雾桥状况的人。”
“拜托,克丽丝,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还在苦苦哀求,但克丽丝并没有手下留情。
“那天早上,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宴会厅,每个人都听见了帕杜里在迷雾桥设下陷阱的想法。假如这些人之中有凶手,先不说是否真的从断桥上引来僵尸,至少也应该来迷雾桥验证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但是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门上的蜘蛛网和地上的灰尘都表明了最近根本没人进过这间屋子。所以,那天早上在宴会厅的人都不可能是凶手。而当时不在那里,并且直到昨天晚上还活着的人一共有四个,凶手只能是这四个人里面的一个。
“第一个人自然是戈德阿努,当时他已经乘坐木筏离开了渡林镇。但戈德阿努不可能是谋杀自己的凶手,所以把他排除。
“第二个人的名字是卢卡·巴坎涅,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出生。但现在还是婴儿的卢卡也不可能是凶手,所以把他排除。
“第三个人是拉斯洛。他和霍扎当时正在小母马河一带巡逻,因此没有听到帕杜里的讲话。但前一天晚上来到这里的,除了艾德和帕杜里以外,拉斯洛也是其中一员。他不但见过倒塌后的迷雾桥,也知道帕杜里搬来了这些木板,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
“最后一个人是马里厄斯治安官。当帕杜里先生提到迷雾桥的时候,他应该正在帽峰山上赶往安妮庄园。然而,即使站在翡翠池边,也无法看见这座桥的样子。因此后来当他听说‘迷雾桥倒塌了’的消息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迷雾桥已经彻底不能通行。在安妮庄园的这些日子里,治安官一直很忙,也没有必要特地去查看一座已经倒掉的桥。所以他并不知道,只要摆上一块现成的木板,就可以把僵尸引到这边来。
“凶手就是你,尼克。”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尼克的房间里找到了下面这封信。房间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压在信纸上面,使它不会被风吹跑的,是半块中间穿了一个孔的银币。
致我的挚友艾德华:
伙计,我们得在这里分道扬镳了。
不要试着来找我,好吧?当然,你也是找不到的,你从小玩捉迷藏就弱爆了。而且,没有人会希望身边有个杀人犯。我害死了斯布兰先生,为了这里的人们着想,我不能继续留在安妮庄园。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戈德阿努?
即使再来一千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抱歉,艾迪,我骗了你这么久。但当初你赢走了莉莉而伤透了我的心,我们可以算扯平了吗?
这枚银币,是我在诊所的地板上找到的,当你在病房里替克丽丝检查伤口的时候。我把它藏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如果被你看到了你会有什么反应。
你把它交给了戈德阿努。
所以戈德阿努曾经到过诊所,并且拿出过银币。那无赖的如意算盘大概是声称你给了他一枚破损的银币,然后要求莉莉把它兑换成完整的。真是白痴,竟然以为自己可以敲诈红头发的莉莉。我希望她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
可是,后来银币掉在了地上。
戈德阿努宁死都不会丢掉钱币。
在他手持银币、跟莉莉交涉的时候,一定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僵尸出现了。
莉莉自己对付个把僵尸没有任何问题。我们都会同意这一点。就算要分神照顾葆拉,至少也可以全身而退。
前提是没有其他障碍。
那时候我认为戈德阿努没能逃掉,否则他一定不会放弃那枚银币。但莉莉不可能见死不救。我开始觉得悲观,那是否使她失去了脱身的机会。
更糟糕的是,万一让你发现了银币。
你一定会不停埋怨自己。如果你没有把它交给戈德阿努,戈德阿努就不会去诊所。如果戈德阿努没有去诊所,莉莉他们就能顺利地离开。你会声称一切都是你的错,然后放弃掉一切。
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渡林镇的人们不能失去他们的医生,我不能再失去另一个朋友。
所以我对你撒谎了。
下水道是我随口胡诌的,我根本不知道那里真的可以当作避难所。除了银币,在我站起来之前,我还从诊所的地上捡起了一根莉莉的红发。
你完全被骗了啊,我可怜的老艾迪。
我曾经认为,我永远都不会把真相告诉你。直到戈德阿努那张该死的脸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我幻想莉莉是不是也一起逃了出来。但那混蛋对于他去过诊所的事只字不提。于是我终于想明白了,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戈德阿努为了让自己逃走,故意把葆拉推向了僵尸。
莉莉只来得及拉住她的袖子。
剩下的事,大概就跟克丽丝说的差不多吧。
我不在乎修道院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但我绝对不能让那混蛋活着离开安妮庄园。
哦,有一件事克丽丝弄错了。就算是用来对付戈德阿努,僵尸也绝对不是什么可靠的武器。但是,一剑划开他的脖子,也未免太便宜那混蛋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他尝一尝,莉莉和葆拉曾经感受过的恐怖和绝望。
不,僵尸根本一点儿都靠不住。发现斯布兰先生被咬了的时候,我简直要崩溃了。我只能把僵尸杀掉,在他咬到更多人之前。
但也许我不该抱怨的。他最终还是咬到了戈德阿努。这样一来,莉莉大概也会满意的吧。
我将在第一缕曙光降临时启程。请带领人类活下去吧,艾迪,这是我欠斯布兰先生的。
别了,我亲爱的朋友。
尼克
又及:请不要怨恨克丽丝。她不就是找到了你没能看清的真相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