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你那间卧室的门是锁上的吗?”
“不是的,先生,我没有给卧室上锁的习惯。您知道的,房子里只有盖夫顿小姐、费伦茨太太和我,那样做并没有必要。”
“但费伦茨太太——或者不管门外是谁——却没能成功打开它?”
“是的,先生。”
“我明白了。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我没有想太多,直接过去推开门。正如您猜到的那样,门外是费伦茨太太。她看起来糟透了,依然穿着昨晚的衣服,像是一整宿没睡觉的样子。我跟她道早安,但她就跟没听到似的根本不理我。我记得的下一件事,她已经向我扑了过来。”
“幸运地,你躲开了。”
“是的。我真的被吓坏了,本来以为肯定会被咬一口,但费伦茨太太的动作却很迟钝,我才躲了过去。但她一直追着我不放。”
迟钝、缓慢、笨拙——确实,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之后发生了什么?你立刻就从房子里面逃出来了吗?”
“是的。对不起,先生,我应该首先去查看盖夫顿小姐的。噢,那可怜的小老太太……”
“不,”我摇摇头,“说实在的,你没有去我倒是松了一口气。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见到盖夫顿小姐。在那之前,让我们把剩下的讲完吧,你是怎么跑到村子外面来的?”
“好的,先生。我跑出屋子,费伦茨太太也跟了出来,她跑得并不快,但我总不能站着不动。我看见柯妮就在不远处——柯妮莉娅·科萨,她是我的朋友,还有她的哥哥柯德林也在那儿。我试着跟他们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但怎么也说不明白。这时费伦茨太太已经追过来了,我拜托他们拦住她,然后我就去了……”
维罗妮卡突然闭上了嘴,腮颊泛起一抹红晕。
“你去了丹的家里,”我和颜悦色地问,“对吗?”
维罗妮卡轻轻点了点头,又偷偷朝丹瞥了一眼……
“哎?”
女孩脸上的羞涩被恐惧取代的瞬间,我下意识地跟随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丹咬着牙,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肩膀接连不断地抽搐,两手却仍然紧紧拉住费伦茨太太的嘴角。
“丹!”我立即扑上前去把他拉开。健壮如牛的车夫竟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你被咬到了吗?”我心急火燎地问道。
“没……有……哇……”丹茫然地说。他的吐字含混不清,仿佛舌头肿了起来。
不由分说,我一把拉起他的右手,手指因为沾上了唾液而有些潮湿,但确实没有任何伤口。我又换到丹的左手……
那只手几乎已经变成了黑色。
不,不仅如此,那股黑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手臂扩散。它钻进衣袖,又从领口处冒出来。抽搐变得更加频繁和剧烈。在抽搐的间隙,丹抬起肤色尚算正常的右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我还在寻找左手上的伤口。我不打算对你说谎,在那个时刻,其实我已经非常清楚,即使找到了也无济于事。可我不能停下来,否则的话,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诚实的好人被侵蚀殆尽。身为医生,我曾以为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了。
——直到我找到了那个伤口。
“我的天哪……”
悔恨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被轻松击溃,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我发出痛苦的呻吟,却被另一个声音完美地盖过了。
“我的天哪!”
好像有个女孩在尖叫。但在恍惚之中的我置若罔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肩膀上又传来重重的一推。我毫无防备,横着飞摔了出去。通过余光,我看见身后张嘴咬下的费伦茨太太,她的攻击再次扑了个空。
“带……她……离开……”
丹就倒在我的旁边,用即将失去光芒的双眼凝视着我,竭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和费伦茨太太无异,右手依旧保持着将我推开时的姿势,丝丝黑气正从掌心往五指蔓延。
那只手一下子握紧,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猛烈抽搐。脖子突然以夸张的角度后仰,仿佛有人揪住了他的头发在粗暴地拉扯。硕大的身躯别扭地拧作一团,在草地上来回翻滚,似乎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楚,暗灰色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我无能为力地看着惨剧就在眼前上演,直到丹逐渐停止了抽搐。另一方面,费伦茨太太又晃晃悠悠地朝维罗妮卡走去。后者双手抱头,活像被老鹰盯上了的麻雀,蹲在地上无法动弹。
这可不行,起码得让我完成丹最后的嘱托——我强迫自己爬起来,跑过去把泣不成声的女孩拉开一段距离。失去了目标的费伦茨太太停下脚步,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就在这时——
倒在地上的丹忽然再次有了动静。
只见他缓缓站起,抽搐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平静得就像刚刚只是打了个盹而已。他左右张望一阵,又原地转了半圈,然后直勾勾地朝我们看过来。那空洞的目光和费伦茨太太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我最初感到绝望的时刻。
“上车。”
我轻声对维罗妮卡说。话音刚落才意识到,即使大喊大叫,恐怕也无法让那两个人知悉我的计划了。
“什么?”
“我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趁着女孩的抽泣略微中断的当儿,我迅速下达指示,“那时你就从后面绕过去,尽快爬到车上。”
在这场变故中,唯一淡然处之的是那匹马,一直乖乖地等在路旁。不巧的是,现在丹和费伦茨太太正一左一右,挡在了我们和马车之间。
“可是……他……”维罗妮卡的眼泪又如泉水般涌出。
“我们会回来找他们的,我向你保证!但首先我们需要更多人帮忙才行——现在行动!”
在我喊出这句话的同时,丹和费伦茨太太已经开始迫近。出于本能,我选择了费伦茨太太一侧。我抢上前去,跑到离她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用力把腰间的药箱敲得砰砰作响。
这招似乎奏效了。丹愣了一下,调转方向奔我而来。费伦茨太太或许吸取了之前两击不中的教训,也不再张嘴便咬,伸出双臂想要把我擒住,但我轻巧地躲过了。
如此一来,他们身后便空出了一条通道。
“快走!”
一直踌躇不前的维罗妮卡,在我一声大吼之下总算动了起来。她一手拉起裙子,一手捂着嘴,强忍着哭声从丹的背后经过,晶莹的水珠在空中画出一道闪亮的轨迹。
丹长臂陡伸,阴影般的大手差一点儿揪住了我的衣襟,使我不得不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与费伦茨太太相比,丹的动作敏捷不少。当他们都试图伸手来抓我的时候,再要躲避就显得没那么容易了。我被逼得不断后退,那意味着我将离马车越来越远。勉强拖延了一阵,我看准机会闪出一步,紧接着猛地往斜前方冲刺,堪堪从侧面绕过了两个人。
一鼓作气冲到马车跟前,维罗妮卡还在和她那条要命的裙子搏斗,不管什么姿势就是爬不上去。我只好停下来推了她一把,丹和费伦茨太太踏着那种滑稽的步伐追过来,好不容易拉开的一点距离顷刻荡然无存。我跳上原本属于丹的座位,甩动那根比看上去还要重得多的长缰绳。马儿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但总算顺从地迈步向前——
“呀——!”
伴随着维罗妮卡的尖叫,马车一阵剧烈摇晃。丹从侧面袭来,死死抓住了车厢的栏沿不放。马儿原本就还没有跑起来,这样一折腾更是不肯动弹了,任由我怎么吆喝拍打也无济于事。丹继续沿车厢攀爬,不多时上半身已经越过了栏沿,瞪着死鱼一般的双眼,朝维罗妮卡张开大嘴。
我别无选择。
对不起了,伙计。我在心里默念着,一边解下身上的药箱,用尽力气朝丹扔了过去。
哐!药箱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丹的脑袋,盖子弹了起来,各种药草在空中飞散。丹发出一声闷哼,双手松脱,四仰八叉地摔到了地上。
“驾!”
就像刚刚被我击倒的车夫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我依样画葫芦地大喝一声。马儿仿佛听懂了,突然令我措手不及地加速。骑马从来就不是我所擅长的事情,更不用说驾驶马车,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万幸的是,这里离梭机村已经不远——
不过,真的可以说是万幸吗?
“维罗妮卡,你去了丹的家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尽管必须盯紧前路,我还是忍不住瞥向后面的车厢。她正在把掉落的药草逐一捡回到药箱里。“那时候你已经甩掉了费伦茨太太,为什么她会再次赶上你?”
“我、我也不明白……他当然不在家,我这才想起他到渡林镇去了。我没有在那里停留,因为我知道从镇上回来肯定会走这条路,所以我就想不如到旧磨坊这边的村口去等他好了。但还没等我走到那儿,费伦茨太太就已经追了上来……”
维罗妮卡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协调感。
“柯妮……她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陷入了沉默。维罗妮卡并未在丹的住处耽搁,但费伦茨太太依然很快追上了她,这说明她几乎立即摆脱了柯妮莉娅·科萨和她的哥哥。考虑到他们毫无心理准备,面对费伦茨太太很可能发动的突然袭击,即使没能避开亦不足为奇。这虽然是种悲观的推测,但它足够合理——彼时费伦茨太太已经失去语言能力,让她离开显然是不可能的。
是的,我认为这就是维罗妮卡未能目睹的事实经过。问题在于,令人担忧的部分还不止于此。
旧磨坊终于出现在前方,这意味着梭机村已经近在咫尺。曾经宏伟的巨大风车如今只剩下一副腐朽的骨架,底下的磨坊是常见的上窄下宽的形状,砖墙的缝隙之间长出了手指一般粗的藤蔓。当它还没沦落到如此光景的时候,作为全村粮食的小麦就是在这里被研磨成面粉,因此为了方便运输,磨坊的门理所当然地开在面朝村子的方向。
而对于正在驶往梭机村的马车来说,这扇门则是位于建筑物的背面。
当马车越过磨坊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因为早已废弃不用的缘故,两扇门板毫无防备地朝外敞开着。
假如你现在问我,这一眼究竟是无意识地看过去的,还是我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恐怕也说不上来。那时候,头脑的运转就像这辆奔驰的马车一样,跑得飞快却完全不受控制。就如同接下来的这句话,似乎是对维罗妮卡说的,但或许我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要是你的朋友被咬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跟费伦茨太太一起追出来?”
转眼间,梭机村的入口已经清晰可见。这里的宁静一如既往,听不到梭机转动的声音,唯一的主街道上也是杳无人迹。以鹅卵石铺砌而成的路面,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出繁星般的金色光芒。街道两旁竖立着一幢幢可爱的小房子,往地面投下犬牙交错的阴影——
是我的错觉吗?房子的阴影好像正在变长。
或者,是因为现在已经过了正午,所以太阳开始倾斜了吗?鹅卵石街道上的反光确实正在逐渐消失,要是那样的话,这阴影蔓延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然后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那些是人——从房子的阴影里面走出来的,看上去和阴影并没有什么两样的人。
我想,在某个层面上,我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科萨兄妹中的至少一人被费伦茨太太咬伤并导致感染,我认为这就是事实。从已知的三个病例(严格来说,我并没有看见盖夫顿小姐,仅通过维罗妮卡的描述以及费伦茨太太手上的伤口推断她也是感染者之一)来看,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失去了自我意识,并且表现出对其他人的攻击行为。因此,有理由相信同样的症状也会出现在科萨兄妹身上。
他们并未和费伦茨太太一同追赶维罗妮卡。这也许是由于从最初的症状(抽搐、心率加快、皮肤变暗,等等)出现,到感染者产生攻击性需要经过一小段时间(根据丹的情况),而那时维罗妮卡已经逃出了村子。或者,一开始被费伦茨太太咬伤的只有柯妮莉娅(或柯德林),那么相比起维罗妮卡,就在旁边的柯德林(或柯妮莉娅)便成了更明显的目标。
这是一座宁静的小村庄,仅有一条主街道和二三十户居民。假如科萨兄妹被感染后继续留在村子里,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还会攻击其他人,而村民们对此一无所知。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上午,在最糟糕的情况下……
阴影一般的人们在街道上聚集,我甚至数不清有多少人。他们走路时的样子还是非常怪异,但当每个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辆即将要驶进村口的马车——走来的时候,即使是像尼克这种大大咧咧的家伙,恐怕也不会再觉得滑稽了吧。我强行忍住胃里冒出的阵阵恶寒,用尽浑身力气拽动缰绳,想要让马车掉头。当然,那样的话不久之后就会和丹他们正面相遇,但现在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可惜的是,对我来说,控制这样一辆马车毕竟还是太勉强了。
马儿发出尖锐的嘶号,颈背耸立,前蹄在空中高高扬起。我本该意识到这是危险的信号,但逃走的欲望无疑要强烈得多。我仿佛在跟一匹未驯服的野马角力,拼命扯紧这根攸关生死的缰绳——
原本绷得笔直的缰绳,突然像煮熟后的长条面一般弯软下来。还没等我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听马儿一声悲鸣,被这番无理的拉拽搞得彻底失掉了平衡,就在我的面前轰然倒地。
车厢也一并倾覆翻侧,将我和维罗妮卡狠狠地甩了出去。
血渗透了衣袖,滴落在磨坊年久失修的楼梯上。一度被忽略的疼痛正在逐渐变得明显。
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伤势,只是先前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前臂被划了一道口子,手掌也磨破了点儿皮。朽蚀的台阶吱呀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断裂的样子,但我不放心维罗妮卡一个人待着,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因此当我回到楼下,看见她安然无恙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维罗妮卡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安静得像只小猫。她的额头和嘴唇都擦破了皮,但这次她完全没有哭。
砰。
磨坊的门突然传来一声让人心惊肉跳的撞击声,随后又归于沉寂,只能隐约听见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别担心,”我笃定地说,“他们不会进来的。”
话虽如此,但其实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磨坊的门是朝外面打开的,跟维罗妮卡的卧室相同。那个房间明明并未上锁,但今天早上费伦茨太太却没能把门打开。这会不会是因为,她不懂得该怎么拉开一扇门?
倘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对于结构相同的磨坊,他们或许也不能从外面把门拉开。在马车已经无法行驶、前方正拥来大量被感染的村民、后面还有丹和费伦茨太太穷追不舍的情况下,我只能把赌注放在这唯一的希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