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似乎押对了。在我们躲进磨坊以后不久,尾随而至的村民们迅速把这里包围了起来。旧磨坊废弃不用多年,大门早已不再加锁,因此一直只是虚掩。村民们在门外聚集,有人就此停步,也有人径直撞向门板(感谢上帝,这两扇门并不像楼梯那般脆弱),却始终找不到开门的正确方法。
然而谁也没法保证,他们永远不会尝试把门拉开。更重要的是,即使磨坊内暂时算得上安全,我们的处境也并未得到实质性的改善。如果不能想办法逃出去的话,困在这里只会成为瓮中之鳖。
从正门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这个选项可以直接排除。于是问题就变成了,除了正门以外,磨坊还有没有其他的出入口?
当我看见那架摇摇欲坠的楼梯时,我意识到某个可能性的存在。楼梯的顶端连接着一处可以通往建筑物外部的平台,以便维修或更换风车叶片时使用。因为磨坊的底部较宽,所以外墙具有一定的倾斜角度,从室外平台沿墙壁爬下去固然需要一点儿胆量,但姑且可以当作一条可行的路线。
只是,这个计划的缺陷也十分明显。首先是……
“你的脚踝,”我问维罗妮卡,“现在感觉怎么样?”
除了脸上的擦伤,马车翻侧时维罗妮卡还扭伤了左脚。我起初并不知情,愣是拉着她一路飞奔进入磨坊。之后我提议到楼上寻找另外的出路,她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就露出了异常痛苦的神情。
我立即替她作了检查。踝关节处有明显的肿胀,所幸骨头并无大碍。跑动无疑加重了伤势,这勇敢的姑娘竟一声不吭地忍住了疼痛。
话说回来,即使她刚才大声叫痛,难道我就敢轻易停下来吗?
“已经没那么疼了,”维罗妮卡捏了捏脚踝,又试着弯了一下腿,“走路的话我想是可以的……”
可惜那还远远不够啊,我在心里暗想。
“抱歉,”当然,说出口的则是另一番话,“刚才强行拉着你跑了那么远。”
“不,谢谢您又一次救了我,”她摇摇头,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要是楼上还有别的路可以出去的话,先生,请您不要再管我了……”
“楼上有一个通往室外的平台。我本来想,或许可以从那里沿着墙壁爬到地面。但就算你的脚踝没事了,”我故意强调一定不会丢下她,“现在看起来那似乎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呢?”
“你到上面去看一眼就明白了。不光聚集在正门前,还有好些人在磨坊的四周转悠,就算能顺利爬下去,恐怕也无法避开所有人。”
由于风向的缘故,那架巨大的风车被安装于正门的侧面。平台自然是在风车的正下方。假如村民们只是集中在正门附近的话,我们还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磨坊。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这正是这个计划的另一项重大缺陷。
“是吗……”维罗妮卡低下了头,“村里的人们,是不是全都……”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我明白她想问什么。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我也同样说不出口。外面的村民仿佛知道我们是在谈论他们,那些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竟也弱了下去,磨坊内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
“都是我的错,”维罗妮卡双手捂住了脸,“如果不是我让柯妮挡住费伦茨太太的话……”
“不,不是那样的。这是一种疾病,你不能因此责怪自己。”
然而维罗妮卡却进一步把头埋了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我很清楚,必须立刻掐灭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否则一旦失控,搞不好就会导致不可收拾的后果。因此我决定采取另一种策略。
“听着,维罗妮卡。如果有错的话,那也绝对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她轻轻抬起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现在她愿意听我说话了。
“你知道,刚才在外面平台的时候,我看见费伦茨太太和丹也追到磨坊这里来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先生,”维罗妮卡是个心思机敏的女孩,“好吧,费伦茨太太得病或许与我无关,但其他人还是因为我才会……”
“不,不。我指的不是费伦茨太太。”
“什么?”
“我是指丹,”我叹气道,“如果你非要揽起柯妮莉娅等人的责任不可,那么你也应该指控我害了丹——记得吗,是我请他帮忙掰开费伦茨太太的嘴,所以他才会被感染的。”
“那不一样,”不出所料,维罗妮卡反过来为我辩解,“至少您已经警告过他了,被费伦茨太太咬到只是意外。但可怜的柯妮却什么都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丹并没有被咬。”
“您……您说什么?”
“丹没有被咬。他确实听从了我的警告,而且自始至终都非常小心。我检查过他的双手,手上没有任何咬痕。”
“那,他为什么还会……”
“因为他的手指之前已经受了伤——虽然只是很小的伤口,但就是这个伤口接触到费伦茨太太的唾液而导致了感染。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丹曾经无意中提到过他的手指被针刺伤了。如果当时我能想起来这件事,我一定不会冒险让他靠近病人,但是我没有。所以丹会变成这样全是我的责任,你同意吗?”
维罗妮卡用力咬着唇,一滴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你看,跟你比起来,我犯下的错误才更加不可原谅。如果我们想要有机会弥补这一切,当务之急就是要从这里逃出去。”
维罗妮卡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抬起手掌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您有什么计划吗?”
“唔……”
我环视四周,希望可以得到某种启发。但旧磨坊内空空如也,就连磨盘和石臼都已不知去向。不远处的地上胡乱扔了几样农具,其中还有把铲子,大概是当年用于把小麦铲进磨盘的。
如果上方的路线行不通,那么下方的又怎么样?当然,这种异想天开只是一闪而过,仅靠这些简陋的工具挖一条地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先生,”维罗妮卡怯怯地说,“您的手臂还在流血……”
其实即使她不提醒,伤口处持续传来的疼痛也不会允许我忘记它的存在。在这种状况下,只要跟被感染的村民发生任何正面接触,恐怕都避免不了重蹈丹的覆辙。
“我们得准备一个完美的计划才行。”我苦笑道。
单纯的包扎止血无法防止感染,但也不能放任伤口不管。我撕掉袖子,扯成长条,因为之后只能单手操作,所以先用牙齿咬住布条的一端。就在这时,维罗妮卡搬出来一个盒子,竟是我的药箱。
“噢,谢谢,”我有些惊讶,这一路上她居然都没有把它扔掉,“这可帮大忙了。”
不消说,药箱里现在一片狼藉,各种药草就像秋天的落叶般堆在一起,丢失的大概也有一半以上。可以用于止血或消肿的药都不在它们通常的位置上。反正已经不可能更乱了,我便随意拨动翻找起来。
于是,我碰到了一样原本不在药箱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我此前从未见过的小纸包。但我甚至在认出多内先生的花体字签名之前就已经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我想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维罗妮卡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递给她的小纸包,不确定是否应该接过去。
“把它打开吧。”
她顺从地照做了。从里面拿出来一枚锃亮的胸针。
“这是……”
“是一件礼物,丹本来打算送给你的,”我轻声地说,“他告诉我你一直想要一枚胸针。”
“天哪——我不敢相信他还记得……”
“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女孩的脸变得绯红。她把胸针捧在手心,娇羞地垂下了眼睛。
然而下一瞬间,她又重新抬起头来。
“您刚才说,他的手指是被针刺伤的?”
“唔……”
我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但维罗妮卡显然已经从这片刻的迟疑中得出了结论。
“是这样吗……”她愣愣地盯着掌中的胸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据我所知,今天早上,丹到镇上的集市去买了这个胸针,之后就一直放在他衣服的口袋里……”
我稍作停顿,苦涩地叹了口气。
“所以,恐怕是我用药箱砸中他的时候,胸针从口袋里掉出来,刚好落在了车厢里面。因为跟许多药草混在一起,你以为那也是药箱里的东西,结果一并把它捡了回去——我想,或许是丹想让你得到它的愿望足够强烈,才引起了这一连串的巧合吧。”
维罗妮卡没有再说什么。我便转过身去,默默包扎手臂的伤口,让她有一段可以独自思念爱人的时间。当我再次看向她时,我注意到维罗妮卡已经把胸针别到了胸前。那是一株可爱的铃兰,正是眼下流行的图样。
“非常漂亮。”我由衷地说。
“谢谢您,”女孩的眼眸里闪动着此前没有的神采,“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到楼上查看一下?或许……现在大家都回家去了。”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抛开那种天真的幻想不谈,确实有必要再次确认磨坊外的情形。不过,现在让维罗妮卡去爬楼梯还是过于勉强了。
“我去就好了。你留在这里,尽量保持脚踝放松。”
“是……”
于是我再次爬上那条岌岌可危的楼梯。正准备要跨出室外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维罗妮卡的声音:
“布莱亚兹医生!”
奇怪。即使在往常我为盖夫顿小姐看诊的时候,维罗妮卡都是以“先生”来称呼我的,我不记得她曾经叫过我“医生”。
我退回几步,从上层平台的楼梯口探头望去。维罗妮卡就站在楼梯底下。她似乎拄着一根拐杖,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地上的那把铲子。
“医生,这就是人们说的黑死病吗?”
“什么?”我哭笑不得,“不,当然不是。那是完全不同的症状。”
不过,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误解。她太年轻了,根本没见过黑死病的样子。她所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个名字,以及它是一种可怕的瘟疫而已。因此当她目睹丹和费伦茨太太的肤色变化,会联想到黑死病也不足为奇。
但事实上,黑死病的患者在皮肤出现黑斑之前,身上首先会长出许多肿块,但丹和费伦茨太太都没有这样的症状。而且,所有这些感染者的皮肤也并非呈现黑死病的紫黑色,而是肤色加深,暗淡而失去光泽。可以说,两者除了都具有传染性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那样的话,”维罗妮卡看起来松了口气,“您会把我们都治好的,对吧?”
在我意识到这句话有不妥之前,维罗妮卡突然抡起手上的铲子,狠狠砸向我脚下的楼梯。好几级台阶当即应声而断。她仍不肯罢休,就像疯了一般继续舞动铲子,几下起落间,便把够得到的台阶全部破坏殆尽。
“维罗妮卡!”我惊怒交加地吼道,“你在做什么?!”
但话音刚落,我便明白她打算要做什么了。
“停下来!维罗妮卡!别干傻事!”
然而她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依靠铲子支撑身体,一瘸一拐地朝正门走去。
“维罗妮卡!”
已经太迟了。女孩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将两扇门一并推开。渐斜的阳光瞬间涌进磨坊,在她身后拉出一道斜斜的阴影。
同时拥进来的还有几名如同阴影一般的村民,显然他们从未散去。磨坊内回荡着我徒劳的叫喊,于是他们径直越过维罗妮卡,一股脑儿冲向楼梯——然后就被迫在那里停了下来。
因为楼梯已经被破坏了。他们上不来,我也无法下去。
但进入磨坊的村民越来越多,虽然我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但还是有人开始转往维罗妮卡的方向。就在这时,大门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壮硕身影。
维罗妮卡朝我回过头来,她的半张脸沐浴在夕阳中,展现出幸福的模样。
“他相信您,医生。我也一样,”她甜甜一笑,“现在请离开吧,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说完她便迎上前去,哐当一声扔掉铲子,展开双臂抱住了丹。她踮起脚尖,用受伤的嘴唇去亲吻她的爱人。
两人之间,一株小小的金色铃兰在闪闪发光。


第3章 晚上,以及第二天
我想事到如今我们都很清楚我没能守住那个承诺。那天以后,我就没再踏足梭机村一步,也没有再次见到费伦茨太太、丹,或者维罗妮卡。对于他们后来的命运,我和你一样一无所知。
我甚至没有等到维罗妮卡的症状出现便走到了室外。我能为自己辩护的是,她的嘴唇受了伤,那个伤口无疑接触到了丹的唾液,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她被感染。如果我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脱,只会白白辜负了维罗妮卡的一片苦心。
当我来到风车底下,站在平台上往外望去,原先围在磨坊四周的村民们一个都看不见了。不难推测,他们都进入了磨坊,因为那里面有他们的目标——发病后的感染者会主动地、无差别地攻击感知范围内所有未受感染的人,仅就已知的事实而言,这是合乎逻辑的结论。
在这个时刻,未受感染的人还有两个。即使我离开了,维罗妮卡也足以吸引村民们留在磨坊内。但是,一旦她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我作为仅存的目标势必就会遭到里外夹击。假如浪费掉维罗妮卡牺牲自己换来的这点宝贵时间,再想要逃出去恐怕已是绝无可能。
在她打开大门之前,维罗妮卡故意找了个理由让我到楼上来——我会让她留下独自上楼,这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然后立即捡起铲子毁坏楼梯。毫无疑问,这一连串行动都是有预谋的,并且经过了一番精心计算。这就是她想到的“完美计划”——以自己作为诱饵,让原本在周围游荡的村民都聚集到磨坊里面,从而替我清除逃生路线上的障碍。假如她的目标是让我一个人脱身,那么这个计划确实堪称无懈可击。
只是,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算了吧,我这是在骗谁呢?维罗妮卡过于轻易地放弃了逃生的希望,完全都是因为我的错啊。
是因为我欠缺考虑地告诉她从平台可以爬到地面,才会让她觉得脚踝受伤的自己是一个累赘;是因为我多此一举地告诉她磨坊四周都被村民们包围了,才会让她开始去想把他们引开的办法。
还有那枚最终将她推往绝路的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