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物归原主是理所当然的事,却没有顾及维罗妮卡的心情。胸针在一个不能再糟糕的时刻唤起了她的爱情,而那个深爱着她的人就在门外徘徊。更要命的是,不久之前我才告诉了她,丹之所以会被感染,是因为他的手指上有一处被针刺破的伤口……
我怎么可能想到胸针会神奇地出现在药箱里?
但那并不会改变是我把它交给维罗妮卡的事实。名为悔恨和愧疚的两个恶魔乘虚而入摧毁了她,让她无法忍受再次抛下被感染的爱人。现在,它们又来缠上我了。
全都是你害的……
刚把一只脚跨到平台外面,它们便呼啸着掠过我的耳边,发出一阵阵尖声的嘲笑。
你这个可耻的骗子……
它们飘浮在半空,围着我不停地蹿腾盘旋。我让身体紧贴磨坊的外墙,双手勉强握住凹凸不平的砖块,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看哪,你让那个可怜的姑娘变成了什么样子……
闭嘴!我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右脚缓缓向下探去。
她居然还真的相信你会回来救她……
踏足之处并未如预料的那样出现在脚下。我一脚踩了个空,身体顿时猛地跌落,多亏了磨坊的形状才没有直接摔到地面。饶是如此,擦着那些粗糙坚硬的砖块一路下滑也不是件惬意的事。它们无情地锤打着我的肋骨,仿佛要把我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挤出来。我顾不上浑身剧痛,只管胡乱地伸手去抓,恰好抓住了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截藤蔓。那藤蔓却也支撑不住我的体重,一下子就被连根拔起,但总算勉强止住了坠落的势头。
我瘫伏在陡峭的墙壁上,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如果你看见了当时我那副模样,你大概会联想到深秋山毛榉树皮上粘着的一只寒蝉,根本不知道它究竟是活着呢,抑或早已只剩下一副空壳。待惊魂略定,我才稍稍弓起腰腹,从身体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朝下望去,满心希望刚才那一下已经摔到了足够接近地面,可以轻松跳下去的高度。
然而唯一看见的,就只有垂在我脖子上的那条微微摇晃的蛇杖项链。蛇杖末端笔直指向下方的虚空,层层叠叠的砖块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地面仍然在令人目眩的距离之外。
她马上就要出来找你讨回公道了——
如果它们是打算吓唬我的话,那么它们的目的无疑达到了。我手忙脚乱地往下爬,一心只想尽快逃之夭夭。然而即使墙壁提供了一个友好的倾斜角度,又有藤蔓作伴,对我来说仍然十分吃力。听着磨坊内部传来似是呻吟的细微声响,我愈发惊慌起来了。
倘若换作莉莉或尼克的话——我泄气地想,这种程度的攀爬不过是如履平地吧。那两个家伙,从小就钻遍了渡林镇的每个犄角旮旯。
莉莉——
不可思议的是,妻子的面容浮现在脑海的瞬间,恶魔们便消失不见了。
是的,这就是莉莉。在我们的婚姻中,她永远都是给予我力量的那个人。我相当确定,莉莉不会喜欢我在约好的时间仍未回家的主意。
当我终于到达地面的时候,维罗妮卡并没有在那里等着我,丹也不在。周围也没有费伦茨太太或科萨兄妹的身影。他们或许还在磨坊里面,或许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不在乎。我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不断告诉自己只有立即返回渡林镇求救,才是帮助他们的唯一办法。
我没有尝试去寻找马车——它侧翻在磨坊与村子之间——那样做未免过于冒险了。这意味着,我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走完这条马车也要行驶数个小时的路。无论如何,我尽量乐观地想,至少应该比刚才那段垂直的旅程轻松一些。
问题在于,不久之后夜幕便降临了。
我从来都不是夜晚的崇拜者。
小时候,每逢夏天艾米尔说要带我去捕捉萤火虫时,我总是坚决拒绝。后来到了和莉莉陷入热恋的年纪,我也不怎么欣赏在月亮或星空下依偎的浪漫(幸好在那样的场合,那头如火焰般明亮的红发总能给我带来慰藉)。当初,人们之所以建造坚固的房屋,不就是为了把黑夜拒之门外吗?
在我看来,倘若夜晚也能称得上美好,那它至少应该是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面度过的。在太阳收敛最后一抹余晖的同时,端上来新鲜温热的晚饭,从面包和盐开始,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奢侈。当然,在温暖的季节,我也不会反对来上一杯啤酒或葡萄酒;而在寒冷的冬夜,点起熊熊燃烧的火炉,再烫一壶薄荷茶,没有什么比噼啪作响的木柴更能让人感到安心的了。
这个晚上,这些当然都是痴心妄想。
天空慢悠悠地由橘黄色变成淡蓝色,但随后就像突然焦急了起来似的,以令人望尘莫及的速度加深。我本来以为能在无法看清四周之前走到垭口,但这段路似乎比记忆中的长了好几倍。我又听见了许多脚步声,却分不清楚到底是追赶者就在身后,还是飘荡在山谷里的回声。
我横下心来,干脆站定不动,所有的脚步声于是一同归于沉寂。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
仿佛为了报复过去我曾对它不屑一顾,月亮故意躲进了云层背后。我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进,然而抬脚便踢中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岩石,差点儿就被绊倒在地;脚趾的麻木尚未消失,又有一簇低矮的树枝,不偏不倚地糊到了我的脸上。
从相撞瞬间钻进鼻孔的清香,以及针刺般的疼痛判断,那应该是一棵云杉。捂着脸蹲下来时,我如此想道。
在日出之前恐怕不可能再往前走了,我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从花瓶谷到垭口就只有这一条路,即使勉强走出去,到了遍地都是参天巨木的千树森林也一定会迷失方向;而且森林里还时常有棕熊出没。另一方面,这一路上都没有感觉到有人在追赶,现在离开磨坊已经足够远;假如感染者只会攻击他们看得见的目标,那么黑夜反而是最安全的。
就像这样,心里一旦打起了退堂鼓,就会编织出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我没怎么犹豫便打消了连夜赶路的念头,而周围的环境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黑暗中赫然飘浮着一片若隐若现的薄雾,就像一条随风摇摆的白色缎带;淙淙的流水声似有若无,偶尔又响起几声蛙鸣。
没错,那是莲华河。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呐喊。
这时我才意识到,从早晨到现在,我滴水未进。我颇懊恼地回想起来,在被伊万的敲门声打断之前,葆拉沏的蜂蜜甘菊茶(当时还很烫)才抿了一小口而已。
河畔的柳树如今幻化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魔影,叫人简直无法相信它们在白天看起来竟是那样温柔。但那可唬不住一个渴到了极点的人。我从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们之间穿过,趴在河边喝了个痛快。之后简单清洗了手臂的伤口,虽然我很清楚,身上的伤口现在已经远远不止一处。
好不容易蜷曲的双腿明确拒绝再次站起来。我把药箱垫在脑袋底下,就这样躺倒在地上。
我是否想念家里柔软的床?你认为呢?
此刻,莉莉或许已经就寝。感谢上帝,我出门前交代了有可能留在梭机村过夜,因此她会认为我是住在盖夫顿小姐家里而不至于担心。她也不必担心,只要我能在明天日落以前回到镇上。而我将不惜任何代价保证这一点。
我仰面而卧,云层愈加浓厚了,或许那是月亮在掩嘴窃笑。河岸的石砾磕得后背生痛,我似乎躺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但我不想再换到别处去了,反正无论我怎么挣扎,最终都只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个诸事不顺的日子。不幸的是,这天刚好轮到了我。阴魂不散的恶魔们再次出现,不厌其烦地在耳边控诉我的罪行。我觉得这将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但我显然低估了疲劳的威力。
意识在短短几秒之内就陷入了无底的旋涡,于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情……
这一天,其实尚未结束。
费伦茨太太咧开血盆大口,唾液便如水箭般迸射而出。我急忙躲避,但还是有几滴溅到了脸上。
好在脸上并没有受伤。我立即伸手去抹,不料手上却传来一阵刺痛。
糟糕,怎么竟忘记了手臂的伤口?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然睁开眼睛,恰好看见一滴露水从柳枝上坠下,在我的鼻尖上砸得粉碎。
原来是梦。我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不顾浑身伤痛坐了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茫茫的浓雾再次弥漫于整个山谷。朦胧中的莲华河平整如镜,倒映出只在清晨时分绽放的睡莲。平坦的莲叶边缘蹲着一只全身油绿的青蛙,纹丝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叶面上某处不起眼的褶皱。鼓突的眼球虎视眈眈地盯着附近的一枝莲梗,一只红翅蜻蜓竟不慌不忙地绕着莲梗打转,浑不知即将大难临头。
浓雾中划过一声清脆的鸟鸣,蜻蜓倏地消失无踪,青蛙扑通一下跃进了水里,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待涟漪散去,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
一切都是如此平静,平静到让我觉得随时会听见丹大声招呼叫我上车,继续前往梭机村的旅程。盖夫顿小姐会站在她那幢可爱的小房子门前,笑吟吟地迎接我的到来,毫不介意把皱纹挤得更深;而当费伦茨太太一脸严肃地跟我讨论她的病情的时候,她却故意摆出不屑的神情;直到维罗妮卡端上香甜的茶和可口的点心,才又像个孩子那样兴奋不已……
昨天的经历,或许只是旅途中的一场噩梦,现在也应该醒来了吧?
我打开药箱,里面仍然乱作一团,这足以打碎前一刻的幻想。多亏了维罗妮卡,我一眼就看见了想要找的东西——那个装着蜂蜜的瓶子。如果没有它,饥肠辘辘的我恐怕撑不了多远就要倒下。
瓶子里还有大半瓶蜂蜜——我在出门前重新灌了满满一瓶,但为费伦茨太太配药时用掉了一些,再次证明昨天的遭遇并非梦境——我就着河水一饮而尽,拖着似乎比石头更沉重的双腿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踏上了征途。
凭着从蜂蜜那里获取的一丁点儿力气,我顺利走出了垭口,然后沿着车辙穿过千树森林。棕熊通常会精明地避开人类气息浓烈的区域;但万一碰上了,我咬牙切齿地想,以我现在的胃口起码能吃掉半头。
千树森林远远不止一千棵树。渡林镇原本只是森林中间的一小片空地,最初的居民沿着黑河发现了这片空地,认为是适宜居住的好地方便留了下来。他们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黑河和小母马河带来了充沛的水源和鱼肉,北面的帽峰山则将冬天的暴风雪挡在了背后,而且手边就有取之不尽的木材。人们于是建造了房屋,开垦出农地和牧场,设立了集市、学校和诊所;随着镇子日渐繁荣,边界也不断向外扩展,但始终处于森林的层层包围之中。
我大概是在午后过一些的时候走出森林的。无边无际的树海不知不觉地变得稀疏起来,蔚蓝的天空开始出现在前方树枝的间隙。角度合适的话,甚至可以望见远处的帽峰山,以及山脚下的那座城镇——
一座到处冒着火光和浓烟的城镇。
脑袋骤然嗡的一响,仿佛背后有只棕熊站起来扇了我一巴掌。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恰好越过了森林边缘的最后一棵树。
眼前确实就是无比熟悉的渡林镇,然而这幅景象却是无比陌生。黑色的烟柱从城镇的各个角落升起,如同一条条噬向太阳的巨大毒蛇。火焰已经吞没了好几幢房子,灰烬在屋顶和街道上空飞旋,宛若来自地狱的恶灵之舞。随风飘来一股焦臭的气味,就像是煮糊了一整锅发馊的羊奶。
我又听见了许多声音。木头燃烧时的爆裂声,紧接着是屋梁坍塌时的轰鸣;男人的吆喝、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与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似乎还夹杂着野兽般的低沉嘶吼,却不知道是牧场上受惊的牲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耳边刮过呼呼的风声,身旁是黑河哗啦哗啦的湍流,仿佛河水也能体会到我焦急的心情。
莉莉……葆拉……卢卡……
在我意识到身体的虚弱之前,疲惫不堪的双腿早已狂奔起来。诊所位于黑河北岸,那意味着我必须横穿半个镇子,再从集市旁边的雨滴桥到对岸去。而在河的这一侧,低矮简陋的房子就像一只只甲虫挤作一团,如蚯蚓般弯弯曲曲的窄巷穿梭其中,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它们通往什么地方。
那个突然朝我扑来的人影,正是从那些巷子里面窜出来的。我本能地往侧面一闪,那人便扑了个空;但我也因此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肩膀重重地撞上了巷口的一幢房子。房子的墙板发出意欲断裂的悲鸣,从屋檐上落下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木屑。
拨开落在脸上的木屑,我才看清楚那人的背影。他的个子不高,脚上穿着一双便于行走的靴子,用来装信件的挎包仍然挂在肩上。
“伊……伊万?”
年轻的邮差转过身来,脸色和漫天飞舞的灰烬没有两样。我注意到他的左耳根部裂开了一个小口子,鬓角一撮头发被凝固的血染成了黑色。
伊万瞪大了黯淡无光的眼睛,嘴里发出某种像是“??”的叫声,再次径直向我冲来。他的动作和梭机村的人们如出一辙,却是出乎意料地快速。我背倚腐朽的木板墙,膝盖弯曲着无法发力,已经来不及往旁边躲避。情急之下索性双腿一软,整个人滑落坐到了地上。头顶上同时传来伊万吻上墙壁的撞击声,又掉下来更多的木屑。
但我很清楚自己并未赢得任何喘息的时间,于是立即手脚并用,像一只溜过墙根的老鼠,擦着伊万的靴子冲出巷口。伊万则像是掉进水里的猫,拼命抖动脑袋要把木屑甩掉。趁着这稍纵即逝的间隙,我一下子直起身来——
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世界顿时天旋地转,河水蹿到天上化作蛟龙,山峰则变成了陷入地下的深渊。尽管头昏眼花,我的意识却依旧清醒。我知道这是由于饥饿和疲劳,以及头部突然抬高导致的短暂晕眩,只要过一会儿就能恢复。
如果我能过得了这一会儿的话。
伊万似乎已经结束了与木屑的纠缠,我可以听见靴子踏在地上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我站着不动,伊万也没有奔跑,但他无疑正在逼近。
我竭力睁开眼睛,无法聚焦的视线绞成一团旋涡,这很可能将是我在世界上看到的最后景象了。
旋涡中出现了无数张扭曲的脸,仿佛有成千上万个伊万将我团团围住。这些脸越来越大,然后中间破了一个奇怪形状的洞。我知道它们已经朝我张开了嘴。
嗖——噗——
无数张脸突然一同歪往一旁,但我没有被咬中的感觉。晕眩就像预料的那样逐渐退去,我看到伊万离我只有四五步远,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宛如田地里的稻草人。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的眼里竟重新有了一点光芒。
当我意识到那是来自泪水的反光的时候,伊万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一支短箭插在他的右耳下方,穿透了他那纤瘦的脖子,箭镞的尖端从左侧锁骨旁边冒出来。不祥的暗红色液体顺着短箭淌下,滴在他从不离身的挎包上。可怜的小伙子徒劳地抬起右手,也许是想把箭拔掉,但那支箭已深至箭羽。他的嘴仍然半张着,用嘶哑的声音发出垂死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