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无力地垂下了右手。我想,他的岁数应该比葆拉大不了多少,严格来说还只是个孩子。尚未完全成长的身躯,如今就如风中的枯草一般前后摇晃着。我下意识地想走上前去扶起他,今天清晨的梦却忽然从眼前掠过,不由得便犹豫了一秒。
就在这一秒,伊万猛烈地咳嗽,大量腥臭的血混合着唾液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差一点儿就喷到了我的脚边。我不敢再靠近半步。他的下巴和胸前都沾满了血,这些血很可能也会让人感染。
男孩向前扑倒,就此一动不动了。
“布莱亚兹医生!”稍远处有人高声叫道,“您没事吧?”
自从维罗妮卡叫我离开磨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话。我茫然地循声望去,那里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全副武装,头戴钢盔,身披锁子甲,腰间挎着一把长剑,手里举着十字弩模样的东西。十字弩的末端寒芒闪烁,显然已经装上了另一支箭。我有一种感觉,假使我的回答不能让人满意,他是绝对不会犹豫发射这第二支箭的。
另一个人则是刚才呼唤我的那位。
“哈瓦蒂先生?”
“谢天谢地!”哈瓦蒂先生立刻松了一口气,他的同伴也移开了十字弩的准星,“艾德华,我亲爱的朋友!您平安无事可真是太好了。”他们快步朝我走来,哈瓦蒂先生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他应该是由衷地为见到我而感到高兴。两个人都没有对地上倒毙的男孩看上一眼。
尤里乌·哈瓦蒂先生既没有封地也没有爵位,但没有人会怀疑他就是目前渡林镇事实上的领主。哈瓦蒂家族的先辈是渡林镇最早的开拓者之一,通过几代人的精心经营,他们获得了渡林镇大部分土地的所有权。尤里乌的父亲建造了华丽的安妮庄园,相对于可观的租赋收入甚至算不上什么奢侈;到了尤里乌这一代,哈瓦蒂家族的财富已经变得如此庞大,乃至他不得不招募一队雇佣兵以保证它的安全。
哈瓦蒂先生手执一柄出鞘的长剑,并未穿戴笨重的精钢盔甲,而是一件漂亮的坎肩皮甲,显得英姿飒爽。皮甲和剑柄上均镌刻着哈瓦蒂家族的家徽:一棵大树和底下的河流。尤里乌·哈瓦蒂如今正值盛年,身体结实强壮,尽管两鬓有些过早发白,但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比旁边的武士好对付。偶尔有人会称呼他为“哈瓦蒂大人”或“尤里乌爵士”,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或许确实不知内情,但更多只是希望用这种方法来讨好他;哈瓦蒂先生会立即严肃地纠正这些马屁精。当然,那并非因为他对这些虚名毫不在意,而是他十分清楚,传到王都的流言会给整个家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发生了什么……”我虚弱无力地问,“不,什么时候发生的?”
“德拉甘队长大约是在正午时分接到了最初的报告,”哈瓦蒂先生瞥向身边的武士,后者的头盔略略点了一下,因此我认为他就是德拉甘队长,“但骚乱很可能更早就开始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坚持连夜赶路的话,兴许还来得及的。我本可以阻止这场灾祸,或者至少提前给予人们警告。我看着伊万的尸体,仍然有血从他的脖子上汩汩流出,感觉却像是从我的手里流着。
“艾德华,您介不介意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哈瓦蒂先生狐疑地说,“每个人现在都被搞糊涂了,但我觉得,您似乎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我摇摇头。“我唯一知道的是在梭机村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因为昨天我就在那里。可能是某种传染病,假如您是在问我的意见的话。”
“瘟疫吗?但疾病只会杀死人,不会使人变成凶恶的暴徒。”
“有些可能会。我们无法断言。”
“所以,您昨天在梭机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然后怎么样了?”
我羞愧难当地垂下了头。
“然后我就逃回来了。”
“谁也不能因此而指责您,”哈瓦蒂先生迅速下达了判决,“我敢说您是一路走回来的,对吧?您当然还没有吃过早饭,您看起来简直就跟个幽灵一样。”他转向随从武士,吩咐道:“德拉甘,请你护送布莱亚兹医生到安妮庄园。”然后又向我解释:“我已经下令开放庄园作为临时避难场所。”
但是德拉甘队长不为所动。
“我的职责是保证您的安全,先生。”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或许是因为隔着头盔的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
“你会立刻回归你的职责,在你执行完了我的命令以后,”哈瓦蒂先生脸色一沉,“在这期间我会找其他人的,我相信你已经把他们训练得很好。”
从头盔的缝隙间,我看见德拉甘队长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他的左眼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这让他的右眼显得比左眼大了不少。看得出来他仍然试图跟他的雇主争辩,以我对这位大人物的了解,恐怕那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谢谢您的好意,哈瓦蒂先生,”我抢先说道,“但我必须回家一趟……”
“不,您不可以,”哈瓦蒂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前面会有更多——唔,您也许会把他们叫做感染者——等着朝您扑来。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状态甚至撑不到雨滴桥。”
“但我的家人还在……”
“事实上,我相当确定您会在安妮庄园见到他们,”哈瓦蒂先生再次打断了我,“当骚动首先在南岸发生时,我们也很快注意到了您所说的,人们的怪异行为似乎具有某种传染性。既然如此,最重要的措施就是阻止那些家伙和其他居民接触。德拉甘队长手下的小伙子们现在大部分在南岸,但我们已经提前派人通知北岸的居民撤到微风桥西侧。这样只要把守好微风桥和迷雾桥,人们在安妮庄园就将是绝对安全的。”
我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巨大烟柱,细看之下,果然它们都是从黑河南岸升起,不由得略微松了一口气。如果莉莉他们此刻就在安妮庄园,那我确实没有再回家的必要。
“我明白了。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趁着哈瓦蒂先生的嘴角微微上翘,我提出折中的方案,“但我不能带走您的人而让您单独留下。迷雾桥离这里不远,我可以自己过去。”
“您看起来随时都要晕倒,”哈瓦蒂先生不同意,“而我则手持武器……”
但他没能把论点阐述完毕。德拉甘队长突然上前,强行挤进我们之间,单手抬起十字弩,几乎不作瞄准便朝小巷深处发射。
哈瓦蒂先生和我一并转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高举双臂朝这边奔来,短箭射中了她的胸口,但她并未就此倒下。
哈瓦蒂先生舞动长剑画了个圆圈,双手握剑迎上前去。
“停下!”我不假思索地喊道。
“现在让她解脱才是仁慈,医生。”哈瓦蒂先生看也不看我一眼,把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了。
“不!那样会让血液溅得到处都是,而那些血很可能具有传染性。”
毫无疑问,这话起到了作用。
“您确定吗?”
“不敢说完全确定,但我绝对不希望您去验证。”
德拉甘队长从胁下的箭筒里又抽出一支短箭,这次他准确地命中了女人的咽喉。女人在小巷里仰面朝天倒下了。
“我得到的报告是这些家伙会到处咬人,一旦被咬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哈瓦蒂先生严厉地说,“可是那仅限于确实被咬到的情形。但您说并不是这样?”
“我亲眼见证有人没被咬就感染了,”我不情愿地回忆起丹的样子,“原因只是他手指上一个小伤口接触到了感染者的唾液。我认为,咬人其实也是同一回事——咬破皮肤产生伤口的同时,这个伤口当然也会接触到唾液。也就是说,咬人一定会导致传染,但传染并不一定需要咬人的动作才会发生。而假如感染者的唾液具有传染性,他们的血液很可能也是一样。”
哈瓦蒂先生的表情变得相当难看。他把长剑拄在地上,狠狠吸了几口气,像在抽一根看不见的烟斗。
“在没有伤口的前提下,碰到了那些唾液或血液,会怎么样?”
“不能简单地下结论,”我谨慎地说,“但我想那样应该不会感染。”
“好吧。我完全信任您,艾德华。”哈瓦蒂先生点点头,对德拉甘队长道:“你听到医生的话了。传令下去,所有人都要注意不能受伤。”
“是,先生。”
哈瓦蒂先生伸出手来,那只手的食指上戴着大树和河流的戒指,是象征哈瓦蒂家家主身份的信物。
“我真的不愿意让您一个人前往安妮庄园,我的朋友……”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让安赫尔守在迷雾桥,他当然认得您,他会让您过去的。艾德华,请务必小心——假如您是对的,请记住您身上的伤口比谁都多。”
说罢,哈瓦蒂先生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捏。挺剑护住身前,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德拉甘队长立即紧随其后。
“尤里乌!”我冲他们的背影喊道,“您打算杀掉每一个感染者吗?”
“我打算救出其他所有人,”尤里乌·哈瓦蒂没有回头,“为此我会做任何必须做的事。”
渡林镇境内有两条河流——黑河由西面的千树森林流入,穿过城镇后消失于东面的千树森林;小母马河则发源于北面的帽峰山,蜿蜒向南后汇入黑河。河流将渡林镇划分成天然的三部分:南岸、北岸,以及安妮庄园。
与哈瓦蒂家族签订契约的佃户、伐木工、猎人和渔夫、帮佣、码头工人、铁匠和砖瓦匠的学徒,以及其他无产者,是南岸这些简陋平房的主要居民。北岸一般专指小母马河的东侧部分,这里聚集了集市、教堂、学校,当然还有我的诊所。而黑河的北侧,小母马河的西侧,则全部都是属于安妮庄园的领地。
小母马河上的微风桥连通北岸和安妮庄园,黑河上则共有三座桥。只要是赶集的日子,集市旁的雨滴桥永远都是人山人海;有些行贩就在桥上摆卖,因此又被称为“骗子桥”。在礼拜日,人们也会通过城镇东边的寒霜桥前往黑河边上的教堂,但跟雨滴桥的盛况不能同日而语。对于南岸的居民来说,面包和盐永远不可或缺,信仰有时候却过于奢侈了。
我迈着虚浮的步子,踏上黑河上的第三座桥——位于渡林镇西边,直接通向安妮庄园的迷雾桥。“不存在的桥”则是南岸的人们对它的叫法,因为他们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一次这座桥,安妮庄园显然也不把他们列为受欢迎的客人。事实上,桥的中段建有类似于门房的一间屋子,只有在哈瓦蒂家族的管事前往南岸收取佃租时,屋子的门才会开启。
这扇厚重的木门现在关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门上同样雕刻着大树和河流。正如他的父亲所说,安赫尔·哈瓦蒂驻守在这里。安妮庄园的少主人——尤里乌先生的独生子已经长得比父亲更高,此刻正站在屋子顶上,一头金色鬈发迎风飘扬。他的手里拿着和父亲样式相同的长剑,不过看起来并非那么稳当。
尤里乌的计划是让安赫尔为我把门打开,我认为那根本不成问题。但我们都没料到的是,迷雾桥上还有其他不速之客在等待着开门。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堵在门前,正饶有兴味地抚摸着门上的雕刻。当她摸到大树树梢的时候,佝偻的身子整个都压在了门上;假如那扇门不是早就闩上了的话,这一下大概就会被推开了。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男人,站在离小屋十步左右的地方,不知疲累地仰起脖颈,死死盯住了屋顶上的安赫尔不放。从背后看,就像在肩膀上放了一颗巨大的灰色鹅卵石。
哈瓦蒂家族的少年也勇敢地回瞪,虽然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却坚决不肯移开视线,直到他注意到了我的到来。
“那是布莱亚兹医生!”安赫尔振臂高呼,又立刻低下头叫道,“霍扎!把门打开!”
木门纹丝不动,霍扎似乎拒绝执行这个无谋的命令。
安赫尔咕哝着骂了一句,一只脚踏在屋顶边缘,探头向下张望。当他确认了桥上只有两名感染者以后,他做了一件让他们和我都目瞪口呆的事:还剑入鞘,然后纵身一跃而下。
光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伸出一双大手朝安赫尔抓去。但安赫尔已经冲到了桥的侧面。那大汉展现出与身材不相称的灵活,腰身一拧便转过了方向,踏着雷鸣般的脚步再次扑来。安赫尔早有准备,身子一低,从对方的胁下避过。这一冲去势犹自未尽,安赫尔双手揪住男人的腰带,肩膀顶上了他的胸口,奋力一举,竟把那大汉整个儿掀到了桥外。只听一声巨响,男人掉入黑河的浊流之中,迅速往下游的雨滴桥漂去了。
安赫尔喘着粗气,气势汹汹地朝老妇人走去。此时她已经放弃了对哈瓦蒂家族家徽的兴趣,瞪着浑浊的眼睛,满布皱纹的脸显得十分狰狞。但显而易见,假如安赫尔想把她拎起来扔进河里,并不会比拎一只小鸡困难多少。
老妇人的脖子抽搐着,看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地摇头。或许她是在求饶,请安赫尔不要伤害她?我忍不住胡思乱想。
安赫尔和她对峙了一阵,跺了跺脚,折返回来搀扶近乎虚脱的我。
“布莱亚兹医生,您还好吗?”
我点点头。于是安赫尔扶着我走上迷雾桥。接近小屋时,他举起长剑,用剑鞘把老妇人逼退。
老妇人顺从地让开几步,但她的嘴却一直像鲤鱼似的一张一合。我注意到,那张嘴里并没有牙齿。
现在我们终于站到了小屋门前。安赫尔右手扶着我,左手举着长剑,因此他只能抬脚,把那扇木门踢得震天价响。
“把这该死的门打开!”
好一会儿,门后才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然后仅仅裂开了一条细缝。
安赫尔咒骂着,轻轻踹开那扇门,只露出约容一人通过的间隙。他首先把我让进小屋,接着自己也侧着身子倒退入内,最后才抽回握着长剑的左手。当老妇人发现那个一直挡着她的东西忽然不见了时,门已经再次锁上了。
但安赫尔并未就此罢休。他“噌”的一声抽出长剑,指向小屋阴暗的角落。
我这才注意到那里还瑟缩着一个人。这人长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和满脸通红的粉刺,穿着和德拉甘队长差不多的盔甲,想必就是霍扎了。
“我向上帝发誓,”安赫尔把剑尖对准了那家伙的鼻子,“我会让德拉甘把你赶出渡林镇,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将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的好少爷,”霍扎摆出一脸苦相,一颗颗粉刺仿佛都要哭出来了,“外面那些可是僵尸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发音奇特的单词。在未来的许多年里,它将成为最常用的名词之一,但此刻我并没有把它记在心上。像霍扎这种胆小鬼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我自然不会认真去听他的托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