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亚兹医生,葆拉小姐没有和您在一起吗?”
“什么?!”
“您的女儿,先生,葆拉小姐,”安赫尔以为我没有听清楚,“她没有和您在一起吗?”
桥上的这间小屋在朝河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但无法照进充足的阳光。我在一片阴影之中发起抖来。
“你父亲刚才告诉我她就在安妮庄园,”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语气,“还有她的母亲和弟弟。”
“啊,原来您碰到父亲了?”
“是的!”显然我现在完全没有兴趣去谈论他的父亲,“葆拉怎么了?难道她不在这里吗?”
“请别着急,先生。既然父亲说葆拉小姐来了安妮庄园,那她肯定就在这里,”安赫尔试图解释,“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一直守在这座桥上,如果葆拉小姐走的是另一座桥——是的,她毫无疑问会走微风桥——那么我没能见到她也并不奇怪。”
我不在乎安赫尔有没有见到葆拉。按照他的说法,他应该没有见到从北岸来的任何人才对。所以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你会觉得她和我在一起?”
安赫尔忸怩地挠了挠脑袋,似乎为说了多余的话而深感懊悔。
“对不起,先生,”让我满意的是,他选择了实话实说,“昨天我原本约了葆拉小姐见面,但后来她捎信来说来不了,因为她要为您办事。所以我才会想,她是不是一直跟您在一起……”
我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这么说,昨天葆拉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来就是为了去见这小子吗?莉莉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对安赫尔的印象倒不算坏,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我要立刻去见他们。”
“当然,先生,”安赫尔殷勤地说,“我们安排从北岸来的客人在宴会厅里休息,我相信伊琳卡夫人也在那里。您觉得您现在能骑马吗?您可以骑我的马去。即使在安妮庄园的马厩里,它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一匹。”
我跟在安赫尔身后走出小屋,来到迷雾桥的另一端。一匹漂亮的白马就拴在桥头的柱子上。
“我真希望我能跟您一起去,但恐怕我还要跟那个下流胚再多待一会儿……”安赫尔一边朝小屋努了努嘴,一边把缰绳交到我的手里,“请代我向布莱亚兹夫人和葆拉小姐致意。”
我确实还能骑马,安赫尔的爱驹确实跑得很快,安妮庄园的宴会厅里也确实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当我以这副惨相闯进去的时候,有人发出惊呼,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人上前慰问,也有人露出了比先前更加惶恐不安的表情。
然而没有人尖叫着飞扑过来,给我一个足以令伤势加重的拥抱。
无须寻找我也知道,葆拉并不在这里,莉莉和卢卡也都不在。
围拢在我身前的人群自觉地退开一条通道。安妮庄园的女主人,伊琳卡·哈瓦蒂夫人迎上前来。在她身后,一名侍女手捧托盘,上面放着几片面包和满满一碗肉汤。
我没有半点胃口,甚至有想要呕吐的感觉。但作为医生,我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体如此虚弱的人任性妄为。于是我感谢了她的好意,用面包蘸着肉汤,把这些珍贵的食物一扫而光。
年轻的伊琳卡夫人是尤里乌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如黑曜石般乌黑闪亮的秀发昭示了她和安赫尔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她并不是渡林镇人,我想她大概是出生在王都附近的某个小村庄。在她来到镇上的头两三年,她对这里的气候环境适应得不算太好,时常会犯些头痛之类的小毛病。尽管我曾多次访问安妮庄园为她治疗,但伊琳卡夫人应该没有亲自到过诊所,因此她也不认识莉莉。
“真的很对不起,布莱亚兹医生。我想我今天没有见过一位红头发的女士。”
当我向她询问时,伊琳卡夫人低着头,用谢罪般的语调回答道。仿佛她认为那是自己的过错。
我忽然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传闻,在嫁给尤里乌先生以前,她好像是王都某个剧场的女演员。
随着一阵节奏缓慢的笃笃声,上了年纪的多内先生拄着拐杖走过来。如今他的腿脚不太灵便,但精神依旧矍铄,仅凭灵巧的手指和锐利的目光,便足以把任何一小块金属疙瘩雕刻成栩栩如生的铃兰。
“艾德华,你不用担心,”这位受人尊敬的首饰工匠说话中气十足,“莉安娜可比你会照顾自己多了。”
我勉为其难地动了动嘴角。好吧,我知道多内先生说得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而且,”多内先生摸了摸他那棉花般的白胡子,“尼库拉也已经跑出去接他们了。”
“尼克?”
我这才注意到,尼克似乎也不在安妮庄园。
“唔。是尼库拉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并不完全是这个大厅。我们刚踏进安妮庄园,那小子说了一句‘我要去接莉莉’,就撇下我又跑了出去。也不想想莉安娜可能早就到了。”
听起来很像是尼克会干的事。莉莉再加上尼克,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东西吧。
“相比这个,艾德华,你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没有和莉安娜在一起?”
我只好讲述了一遍在梭机村的经历,但有意略过了多内先生制作的胸针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引来了不少人侧耳倾听。很显然,大部分人仍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故事让宴会厅陷入了一片不安的沉默。相比起为梭机村的不幸感到难过,人们无疑更加担心渡林镇会不会步其后尘。
但其中有两个人是例外的。
“如此说来,盖夫顿小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盖夫顿小姐的间接继任者、温文尔雅的现任校长斯布兰先生沉痛地说,“天哪,她是如此受人爱戴……”
他把端在手里的一杯葡萄酒一口气喝掉了一半,哈瓦蒂家族对宾客的招待显然十分周到。
另一位是我并不认识的女性。伊琳卡夫人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
“布莱亚兹医生,我猜您还没有见过奥约格小姐?”
奥约格——我思索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站在美丽的伊琳卡夫人旁边,奥约格小姐的相貌或许不算突出,甚至可以挑剔她的嘴唇偶尔有那么一丝丝歪斜。但她的衣饰令人眼前一亮,刺绣的鸢尾花仿佛随时就要盛开,深浅紫色的搭配完美无瑕,再加上即使是我也能看出来的非常高超的剪裁。考虑到她应该与梭机村有颇为深厚的联系。
“是那位有名的裁缝,克丽丝蒂娜·奥约格小姐吗?我想我确实还没有那份荣幸。”
“您真是太客气了,”裁缝小姐伸出戴着丝质手套的右手跟我轻轻握了握,“很高兴认识您,布莱亚兹医生。”
“在我从事这项职业以来,您大概还是第一个跟我说‘很高兴认识您’的人。”我说了一个初次见面时惯用的玩笑话。伊琳卡夫人和奥约格小姐都掩嘴而笑,气氛显得轻松了一些。
因为丹的关系,我知道奥约格小姐时常会从梭机村购买布料。那么那里一定有不少她所关心的人。如今我更不敢妄下海口说还能把谁治好,因此我决定换一个话题。
“您知道吗,我的女儿是您最忠实的仰慕者之一,奥约格小姐。”
“我早就认识葆拉了,布莱亚兹医生,”她微微一笑,“顺便说一句,您可以跟她一样叫我克丽丝。”
“您认识葆拉?而且她还叫您克丽丝?”
“嗯,我们合作好几年了,她可是我最喜欢的广告模特儿。”
“广告……模特儿?”
“也就是说,有时我会为葆拉特别缝制一些衣服,请她穿着四处走动。任何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被她所吸引——女士们会想象自己穿上那件衣服以后的样子,男士们则会希望自己的妻子同样漂亮迷人。这样一来就会有更多的顾客来请我缝制服装。不过除了几件衣服以外我并没有额外支付葆拉报酬,希望您不会因此而起诉我。”
我哑口无言。那丫头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宴会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马嘶,我意识到,它来自我骑过来的安赫尔的那匹白马。而我也知道,一匹如此训练有素的骏马是不会随便嘶鸣的。
“也许是马里厄斯治安官回来了?”伊琳卡夫人天真地说。
但其他人显然并非如此乐观。男人们神色紧张地走出宴会厅查看状况,包括拄着拐杖的多内先生。我也立刻跟上,好在肉汤和面包已经让我的体力得到了一些恢复。
宴会厅外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可以直接望见稍远处的小母马河。河岸边筑起了两人多高的栅栏围墙,中间一座宏伟的拱门通向微风桥。这个宴会厅似乎是安妮庄园里离微风桥最近的建筑物,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安排北岸的居民在这里聚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卢卡站在草地上。那个男孩无论身高还是脑后的发型都与卢卡差不多,但我随即看出了衣着的不同。在他身边是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右手紧紧地扯着男孩满是补丁的袖子。男孩便拍了拍女孩的头,安慰她不要害怕。两个孩子背向着我,全神贯注地盯着拱门和微风桥的方向。
事实上,现在所有人都是一样。
和迷雾桥不同,微风桥上没有一间充当门房的小屋,也没有设置任何通行的障碍。三名丢盔弃甲的佣兵正从桥上撤退,连滚带爬地冲进拱门。其中两个好歹还记得回头把拱门的铁闸关上;第三个却沿草地一路狂奔,嘴里语无伦次地叫唤着:
“哈瓦蒂先生……被咬了……刺了他!队长!他也一样……都变成了……那东西!咬人!咬人!”
我判断这个家伙不值得理会,继续径直往拱门走去。一个佣兵紧紧握着一柄与众不同的长剑,连着琥珀色的剑鞘往同伴屁股上捅了一记;后者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把钥匙,颤巍巍地一番倒腾,总算是把铁闸给彻底锁上了。
雕刻着大树和河流的拱门之外,微风桥的骚乱仍在持续当中。远远望去,桥上现在还有三个人,装束几乎一模一样,显然也都是哈瓦蒂家族的佣兵。一个已经倒下,浑身剧烈抽搐,活像一尾从河里被甩到了桥上来的鱼。锁子甲和大理石桥面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余下两个人则仍然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个人披头散发,显然是并未佩戴头盔,不知道是否之前被打掉了。另外一个人高举长剑侧劈而下,两剑相碰,迸发出“叮”的一声巨响,一柄长剑飞到半空,转着圈儿掉进小母马河去了。
剩余的那柄剑握在那个没戴头盔的人手里,剑刃上鲜红的血渍兀自未干。
然而他并未挺剑刺出,却突然上前一步,屈肘撞向对方的咽喉。失去武器的佣兵无法格挡,顿时就被顶翻在地。他立刻扑过去,宛如一头扑入羊群的狮子,硬生生地把对方的头盔扯了下来,顺手又抛进了河里。当他俯身咬向对手脖子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十字弩。
然后他抬起头来。我再次看到了左眼上那道扭曲的伤疤,只是跟如今笼罩在一团黑气之中的脸相比较,伤疤本身便显得没那么可怖了。
是德拉甘队长。
他从微风桥上走下来,仿佛走下角斗场的舞台,不紧不慢地靠近拱门。与此同时,之前倒在桥上的那名佣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而刚刚战败的佣兵则像接力似的开始抽搐。
拱门毕竟是安妮庄园最重要的出入口,两边的柱子和中间的铁闸都修建得非常结实,这让德拉甘队长无计可施。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毫无杀气,但当它们转向我时,我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唾沫。和面对费伦茨太太、丹,抑或伊万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我甚至无法谴责那些临阵脱逃的佣兵。
德拉甘队长开始沿着栅栏围墙巡逻,就像他平常所做的那样,似乎在试图寻找一个可以通过的缺口。讽刺的是,正是他以往一丝不苟的工作,让他自己现在无隙可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突然举起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作出投掷的姿势。
“危险!”
我厉声警告。然而为时已晚,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鲜红的轨迹,赫然朝着草地上的两个孩子飞来。
却见一个人影倏地闪出,护在孩子们的身前。漂亮的裙摆盖在如茵青草之上,就像忽然盛开的一片鸢尾花。
奥约格小姐。
我尚未来得及发出叫喊,长剑已经挟着破空之声急速下坠。眼看着克丽丝就要被穿心而过,只见寒光一闪,长剑斜斜钉在她身后几步远的草地上,剑柄兀自嗡嗡地抖动个不停。
幸好距离足够遥远,德拉甘队长没能命中目标。
就在每个人都准备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克丽丝蒂娜·奥约格自己却失去了平衡。也许她是想要站起来,也许是之前事发紧急没有调整好姿势,只见她笨拙地晃了两下,竟像个醉汉似的往后摔倒,不偏不倚,恰好撞上了插入地面的长剑。
梭机村生产的布料毕竟不是铠甲。剑刃把她为自己精心缝制的裙子无情地撕裂,同时在她的大腿上拉出来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第4章 第二个晚上
塞茜丽娅的哭声响彻安妮庄园。
等一下。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谁是塞茜丽娅,有吗?
塞茜丽娅就是草地上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哥哥是——你知道吗,我们很快就会讲到这个的。
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害怕,塞茜丽娅放声大哭。但谁也没有理会她,就连她的哥哥也不理她。唯一一个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顾得上去安慰她的人,现在已经倒在了地上。
鲜血浸润了克丽丝的裙子,然后在草地上积聚成一大摊血洼。如果放任不管,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她甚至有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但如果立刻替她止血,之后她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如果我手上的伤口不慎沾到了一两滴她的血(那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好在我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因为我是一名医生。
我单膝跪在伤者的身边,就地取材,用裙子的碎片充当止血带,在伤口上方扎紧。考虑到德拉甘队长还有可能再次发动攻击,继续留在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可没有忘记他背上的那把十字弩。但手边没有担架,那些佣兵根本指望不上,附近就只有两个孩子。
“奥约格小姐,”我伸出双手,比出要把她拦腰抱起的姿势,“现在我需要把您移动到别的地方去。”
我原本期待她会顺从地点头。然而她柳眉轻蹙,露出分明是抗拒的神情。即使在受伤以后她也没有皱过一次眉头。
但医生可不会因为病人闹别扭便放弃治疗。我把她抱起来时,发现她的身体比想象的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