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她也在盯着我看。
这一下对视似乎让克丽丝改变了主意。她配合地伸出右手,轻轻勾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可以更好地控制重心。于是我立即迈开大步往宴会厅走去。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孩子们也跟了上来。
挤在宴会厅门口的人们迅速让开。我高兴地看见了身材矮小的木匠帕杜里也在其中。
“您能就在这里给我造一副担架吗?”
“当然可以,医生,”满脸胡碴的木匠轻蔑地撇了撇嘴,“只要哈瓦蒂先生不介意损失几把贵重的椅子。”
我本希望征得伊琳卡夫人的同意,但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帕杜里把一个和自己身体一般大小的背包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锯子和锤子,立刻喜滋滋地砸了起来。我指示几个男人把一张长餐桌搬到宴会厅角落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女主人因为看见血而感觉头晕,所以侍女扶她进房间休息了。
我不满地咂了咂舌头。其实伊琳卡夫人不在倒也无妨,但我确实需要她的侍女帮忙。就在这时,身旁有人问道:
“先生,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对于还抱着一个人的我来说低头并不容易。从那稚气未脱的声音判断,是那个和卢卡年龄相仿的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塞扎尔,先生。”
“这是你的妹妹吗?”小女孩好歹算是止住了哭泣,但还在吸着鼻涕。
“是的,先生,她叫塞茜丽娅。”
“很好,塞扎尔。你看见这张餐桌上面的桌布了吗?我要你把它拿下来展开,和塞茜丽娅一人拿着一头,挡在桌子前面。”
塞扎尔照我的吩咐做了。于是在宴会厅的角落分隔出来一个简易的手术间。我把克丽丝放在餐桌上躺平。
“谢谢。”
我打开药箱时,听见她虚弱地说。
“不急,”我头也不抬,“困难的部分还在后面。”
“您知道我的意思……”
药箱里还有少量能用的药草,但缺少缝合伤口用的针线。
“请等一下,我去找哈瓦蒂夫人借一些针线。”
“不用了,我有。”
对于我露出困惑的表情,躺着的女士气哼哼地表示抗议。
“怎么了?医生随身带着药箱,木匠带着锯子和锤子,别忘了我可是裁缝。”
好吧。不过她很快就将得意不起来了。
我向斯布兰先生要来了一杯葡萄酒,先喂克丽丝喝下一小半。再把曼陀罗花和罂粟果壳捣碎后让她含在嘴里。我稍等了一会儿让药物生效,然后把剩余的酒全部浇在伤口上。
“咿——”
我知道她在拼命忍耐,但在剧痛之下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以致我不得不用力把她按在桌上。过了一阵她不再动弹,我想她是昏厥了过去。
不过那样也挺好。随着帕杜里节奏流畅的敲击,我也可以迅速地把伤口缝合起来,而毋须顾忌她会感到针刺的疼痛。当她悠悠醒转的时候,一副结实的担架已经准备好了。
塞扎尔和塞茜丽娅把桌布叠起来垫在担架底部。在他们的协助下,我一边把克丽丝移进担架,一边不禁在想:
“结果她并没有被感染(我也没有),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刻有幸置身于安妮庄园的人们必须感谢尤里乌·哈瓦蒂先生。正是他的英明决定,让渡林镇在这场灾难彻底爆发的时候能够拥有一处避难所。
哈瓦蒂先生的计划是守住迷雾桥和微风桥以确保安妮庄园的安全。然而现在微风桥已经失守。就在我为克丽丝进行手术的时候,又有许多感染者通过微风桥,尝试进入安妮庄园未果后,就在拱门附近和小母马河畔徘徊。德拉甘队长似乎已经离开了那里,于是有些胆大的人便再次走出草地。他们陆续在栅栏围墙外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身穿黑色常服的佩莱特神父缓慢地来回踱步,就和在教堂里无异;年轻的教师,负责教授天文学和几何学的大卫·特里翁吉先生;经营蔬菜的德勒古梅手握一大把芹菜,不时给其他感染者塞上一根,在集市里他可从来都不会这样大方。
这足以证明,北岸的居民中也已经出现了复数的感染者。
我心惊胆战地发问。不,没有人曾经见过一个红色头发的身影,在那些家伙之中也没有孩子。
另一方面,到了傍晚时分,孤立无援的安赫尔决定撤离迷雾桥。令人惊奇的是,霍扎居然也陪他一起坚守到了这一刻。当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宴会厅时,墙壁和天花板上已经燃起了油灯,长餐桌上那些精致的银制烛台也全都插满了点亮的蜡烛。
“他们的数量太多了,如果他们冲破小屋,我不可能抵挡得住,”安赫尔一口气灌下一杯啤酒,急匆匆地说道,“我需要更多人手。德拉甘队长在哪里?”
他随即注意到了逃回安妮庄园的几名佣兵。因为受到众人的鄙视,他们留在了宴会厅的外面。
“到处都是僵尸……”
被彻底无视的霍扎一边嘟哝着,一边挤破了一颗粉刺。从里面流出来黄色的脓液。即使离开了前线的小屋,这家伙还是照样哭丧着脸。
“桥上挤满了僵尸,对面河堤上也都是僵尸……整个南岸都在燃烧,僵尸全都冒了出来,因为僵尸最怕火……”
我从烛台上拔下一支蜡烛,用火焰去点他的山羊胡子。结果那家伙“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你也怕火,”我没好气地说,“不管南岸还是北岸,是人就会怕火。”
“等一下,”身为学者的斯布兰先生却产生了兴趣,“你刚才说的‘僵尸’是什么?”
“新大陆的巫术,先生。我真的到过那儿,曾经上过一条船当水手。那是一片被诅咒的陆地,净是些诡异古怪的事……”
霍扎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但斯布兰先生打断了他。
“所谓‘巫术’,就是像魔法一样的东西吧?”
“噢,是的,先生。黑魔法,邪恶极了。”
“假如真的存在魔法,”坐在校长旁边的青年突然对着霍扎伸出两根手指,“我现在就放个火球出来烧死你。”
话音未落,一绺黑烟从霍扎的胡子里冒出来。他发出比塞茜丽娅声音更尖的惊叫,慌忙连拍带拽地给弄灭了,还顺带着扯下来好几十根胡子。
当然,该为此负责的人是我——刚才蜡烛的火星飘进霍扎的胡子,过了一会儿才又燃烧起来。但霍扎满脸惊恐地望着那个阴鸷的青年,对方也在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索林,别闹了。”
斯布兰先生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都知道索林突然发怒的理由——多年以前,尽管每个人都已经认识到,女巫审判不过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迫切需要维持权威的教会仍然最后一次在王都广场对三名女性施以火刑。这其中就包括了索林的母亲。“使用黑魔法及与魔鬼的门徒分享食物”是她被判处的罪名,而她只是不慎掉落了一块鱼干,被路过的黑猫叼走了而已。
据说是索林的父亲告发了自己的妻子,动机不明,不久后他便死于瘟疫。当时两名年轻的皇家学者,维克托·斯布兰和艾米尔·布莱亚兹(我的哥哥)收留了年幼的索林。后来斯布兰先生返回渡林镇(他在这里出生)履任教职,为了使孩子不必每天经过母亲被烧死的广场,他带着索林一起来到了这里。
我应该说那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渡林镇的人们对索林的遭遇深表同情,即使其长大后的行为举止多有逾轨之处——索林自制了一副弹弓,射击的目标包括树上的雀鸟、街上的猫狗、教堂的玻璃窗户,以及佩莱特神父或雅妲修女的脑袋——也不会引来什么严苛的指责。斯布兰先生让索林在学校里干些杂务,曾经也有家长对此表示担忧;但索林对孩子们不错,也颇受孩子们的喜爱(他们怎么可能不喜欢一个拥有弹弓的人?),反对的声音逐渐就听不到了。
“那么,告诉我更多关于僵尸的事情吧。”
趁着索林还在思考自己是如何发出火球的时候,斯布兰先生再次鼓励霍扎。
“当然,先生。新大陆的巫医,他们对刚刚死去的人使用巫术,死人被埋葬几天后就会复活,变成僵尸,从坟墓里头爬出来。它们可以行走,可以吃喝,但是失去了所有记忆,也无法和人交谈。”
“既没有记忆也不能交谈,这种方式的复活又有什么意义呢?”斯布兰先生皱眉道,“我无法想象那样能给死者的家人带来一丝安慰。”
“家人?不对,不对,巫术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东西,那是恶毒的诅咒。他们才不会在自己的亲人或朋友身上施法呢,绝对不会。他们只对敌人或仇人施法,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报复。”
“报复?可敌人都已经死了啊。”
“噢,那还不够,先生。他们杀掉敌人,用巫术把他们变成僵尸,然后驱使它们去干苦力活,永远成为自己的奴隶。如果无法直接杀掉对方,还有人就干脆等到仇人死了,再把尸体偷出来施法……”
我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
“也就是说,要施行这个‘巫术’,尸体是必不可少的了?”
“是的呀,”霍扎以为我认可了他的无稽之谈,说得更加唾沫横飞,“为了防备敌人偷走尸体,新大陆的人甚至会在下葬时割断尸体的咽喉,这样死者就无法复活变成僵尸了。”
“既然如此,现在在安妮庄园外面的人,他们既没有死也没有被埋葬,又怎么会变成‘僵尸’?”
“您不明白,先生。僵尸会咬人,它们喜欢吃活人的血肉。被咬到的人很快就会死掉,然后再复活变成僵尸。”
“咦?马上就复活吗?不是需要等上几天的吗?”
“这个……”
霍扎顿时语塞。不出所料,这家伙的所有胡扯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有趣极了,”索林也来插上一嘴,好像已经放弃了火球术的研究,“那么当一个僵尸正在吃人的时候,这个人刚好复活了,当然,也变成了僵尸。前面的那个僵尸还会继续吃下去吗?它会对它的新伙伴说‘抱歉,朋友,我吃了你的胰脏’,还是‘嘿,来一根你的手指吗,它可新鲜了’?”
但霍扎显然没有听出来话里的讽刺。
“僵尸不会说话。”他说。
原本打算耍一通嘴皮子的索林,没想到被这个笨蛋模样的家伙一句话便顶了回来,因此急于想要找回场子。
“既然僵尸喜欢吃人,这些傻子巫医也是人,他们把僵尸弄出来,好让它们来吃掉自己吗?”
“噢,巫医们可不怕。他们可以用巫术控制那些僵尸,那样僵尸就不会吃人了……”
霍扎继续在那里胡说八道,但安赫尔一直没有呵斥他。他因为接到父亲遇袭去世的噩耗而大受打击。
向他报告的是那名一路逃过微风桥、连拱门的铁闸也顾不上关的佣兵。名字好像是拉斯洛。这让我重新审视这些佣兵或许并不是完全的废物。
“你们都是废物!”只听安赫尔悲愤地叫道,“我要把你们都驱逐出去!”
我和斯布兰先生同时劝阻了这个不理智的主意。
“如果你现在把他们逐出安妮庄园,”我试图让冲动的少年冷静下来,“那无异于直接让他们去死。”
“那正合我意!”安赫尔恨恨地说,“为什么我会在乎这些胆小鬼的死活?”
“你很可能是对的,他们都是胆小鬼。正因为是胆小鬼,他们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刻意压低了声音,“别忘了他们也是受过训练的战士,我听你父亲说,是那位德拉甘队长亲自训练的他们。”
“而且他们一共有四柄剑,我们这边却只有你拿着剑,”斯布兰先生附和道,“现在马里厄斯治安官不在这里,布莱亚兹医生也受了伤。”
“我明白你的心情,安赫尔,”我双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但正如你自己所说的,迷雾桥需要更多人手,而小母马河这边也不能不管。佣兵或许就剩下这四个人了,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任何有可能派得上用场的人。即使是霍扎——至少他没有逃跑——把他扔回迷雾桥的小屋里面去,也比让他在这里宣扬新大陆的巫术要强得多……”
我能感到安赫尔的肩膀在颤抖。这副肩膀要扛起哈瓦蒂家族家主的责任,还是略嫌瘦弱了一些。
但安赫尔随后安静了下来。他缓缓从我身边走过,用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声音宣布:
“拉斯洛,你擅自放弃了分派给你的任务;布图、卡萨普,你们被命令拼死守住微风桥,但你们不战而逃。我本该给予你们最严厉的惩罚。然而,斯布兰先生提出了一个公平的观点——给你们下达命令的是父亲,或者是代表父亲的德拉甘队长;当父亲倒下,德拉甘队长成为你们的敌人之时,这些命令就已经不再具有约束力。而你们违抗命令恰好是在此之后,因此我无权处罚你们。”
我和斯布兰先生面面相觑。刚才的那番话他当然半个字也没有提过,全部是安赫尔在短短一瞬间想出来的托辞。如此一来,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得到了一个台阶可以下来。
“另一方面,鉴于你们是与父亲签订的契约,这份契约的效力同样已经终止。你们不再有义务听从哈瓦蒂家族的命令,”安赫尔继续道,“假如你们决定就此离开安妮庄园,作为对多年杰出贡献的奖赏,我将额外向每人支付五十枚银币;但如果根据你们本人的意志,仍然希望继续为哈瓦蒂家族提供服务的话……”
名叫布图的佣兵带头举起长剑,琥珀色的剑鞘在灯光下鲜艳夺目。其余几人也纷纷效仿,一同宣誓效忠于安赫尔·哈瓦蒂。不过很明显,无论是安赫尔还是他们自己,甚至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们,谁都没有把这个誓言当真。
“很好。我将记住你们没有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抛弃我们。接下来是我下达的第一项命令:我们需要确保迷雾桥和小母马河一带的防御足够坚固,不管是僵尸还是感染者,绝对不能让他们踏入安妮庄园一步。现在,喝干你们杯里的啤酒——拉斯洛、布图,你们跟我去迷雾桥;卡萨普、霍扎,你们沿着小母马河巡逻,发现任何异常状况立即向布莱亚兹医生报告。”
“请等一下,安赫尔,”我提出不同的意见,“我有些担心南岸的火势,我想亲自去迷雾桥看一看。”
“假如您如此坚持的话,”安赫尔点点头,“那么,霍扎,你带医生和拉斯洛去迷雾桥;布图,你和卡萨普跟我来。”
人员的安排出现了细微的变化。看得出来,安赫尔是铁了心想要摆脱霍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