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希望霍扎能留在这里,”斯布兰先生说,“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跟他讨论。”
“可是,只有布莱亚兹医生和拉斯洛的话……”
安赫尔显得有些为难。只有我和拉斯洛的话其实更好,我暗忖,但现在我不打算把真实想法表露出来。
“我认为最好加固一下迷雾桥上小屋的门窗,”我说,“或许帕杜里先生愿意跟我跑一趟……”
“随时为您效劳,”帕杜里兴奋地举起了锤子,“这里的仓库应该有不少备用的木板,我可不想破坏更多好家具了。”
“您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安赫尔拿出一大串刻着大树和河流的钥匙,从中挑了一把交给帕杜里,“布莱亚兹医生,请务必万事小心。还有霍扎,你将会如实地回答斯布兰先生的任何问题。在那之后,我要你沿着西面的围墙巡视一遍,并确保通往千树森林的侧门是好好锁着的。”
然后安赫尔终于有机会向宴会厅里的其他居民致意。在目前的状况下自然谁也不会有所微词,但哈瓦蒂家族绝不能容忍怠慢了自己的客人。
“各位,在事态得到控制之前,请放心暂时留在安妮庄园,”他发表了一通简短的演说,“这里有充足的食物和客房,晚饭后请自行前往休息。如果还有其他需求的话……”
有人举起了右手。丝质手套上沾染了血迹,但并没有被脱下来。
“啊!”安赫尔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连忙走过去慰问,“奥约格小姐,您受伤了?”
“多亏了布莱亚兹医生,现在已经不碍事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借一些布料。”
克丽丝苦笑着,指了指身上支离破碎的裙子。安赫尔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当……当然可以。您确定您不需要几套新衣服吗?”
“谢谢您,不过恐怕我的尺码比较特殊,”裁缝小姐婉言谢绝,“幸运的是,我的手并没有受伤。”
“我不是衣服方面的专家,”安赫尔承认道,“那就按您说的办吧……”
但既然提到了衣服,那就很难不注意到克丽丝身边的两个孩子。安赫尔不是专家,但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们并非来自北岸。
“你们是谁?你们的父母在哪里?”
塞扎尔嗫嚅着说出了兄妹两人的名字。
“父亲很早以前就死掉了,母亲几年前也死了。”
“为什么你们会来这里?”
“有很多人在到处咬人,很可怕,所以我们逃走了。”
“我不记得在迷雾桥见过你们,”安赫尔感到疑惑不解,“难道你们是绕到北岸,再从微风桥过来的吗?”
“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我猜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吧,”克丽丝指了指身下的担架,“您看,我现在只能被人抬着走。他们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吗?”
“那没必要——我们有足够的房间,他们可以住在您的隔壁,”安赫尔大方地说,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塞茜丽娅,“你确定你能抬起这副担架?”
“她可以的,先生,”塞扎尔抢着回答道,“她力气很大,女士很轻。”
又来到了我不喜欢的夜晚。但当帕杜里、拉斯洛和我前往迷雾桥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有点起火把。对岸的冲天火光将整座安妮庄园照亮,又剥夺了红色以外的其他色彩。我并没有说谎,南岸的火势确实令我担忧,假如大火蔓延到了千树森林,那将是比大规模瘟疫可怕得多的事情。
但假如真的变成了那样,我显然也无能为力。所以这只是一个借口。我坚持要到迷雾桥来,是因为我有必须问拉斯洛的话。
不过,帕杜里对于小屋的门窗需要加固一事深信不疑。他请我们等一会儿,自己则绕道前往安妮庄园的仓库。这正好给了我盘问拉斯洛的机会。
“拉斯洛,你还记得今天自己是怎么跑进安妮庄园的吗?”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先生。当时我完全被吓坏了。我为此感到羞耻,”拉斯洛竟像是认真地在反省,“您去救那位女士的行为非常英勇,先生。”
“真正英勇的是那位女士才对,”我纠正了他,“当时,你一路在喊‘哈瓦蒂先生被咬了’,那么你是亲眼看见哈瓦蒂先生被咬到了吗?”
“呃,我没有目睹那个确切的瞬间,不过那时候我就在附近。我清楚地听到了哈瓦蒂先生的惨叫声和德拉甘队长的呼唤。我立刻赶过去,但哈瓦蒂先生已经倒下了。”
“我需要你从头告诉我当时的情形,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好的,先生。我们在南岸那些像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周围有好几间屋子烧着了,火势还在不断蔓延。到处都是霍扎说的‘僵尸’,它们攻击所有人,德拉甘队长警告大家注意不要受伤,但还是有好几个人被咬了。然后那几个人又转过头来要咬我们,无论是叫他们的名字还是喊他们住手都没有反应。迫不得已,我们只能放倒了他们。哈瓦蒂先生在出发前就已经准许了。”
杀人的准许。我点点头,拉斯洛讲述得很不错。“哈瓦蒂先生也亲自动手了吗?”我问。
“我想是的,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的一个家伙,也许是两个。没错,先生,就是在那之后哈瓦蒂先生下命令说,不管是哪边的人,只要是想咬人的或是被咬了的,不要犹豫,全部直接杀掉。我敢打赌他没有想到这会应用在自己身上。”
“我不会跟你对赌。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很害怕,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死在自己人手里。僵尸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不要让它们的血沾到身上!’我听见德拉甘队长喊。但那怎么可能呢?我甚至不敢挥剑,只能尽量避开,很快大家都被冲散了。那些巷子乱七八糟的,到处都飘着灰烬,我马上就迷路了。周围变得越来越热,别说找其他人,我就连路都快要看不清了。这时我听见了惨叫声。”
“那是哈瓦蒂先生吗?”
“是的,先生,但我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其实惨叫声一直都没有断过,也不知道是人还是僵尸发出来的。可是这次离得特别近,我觉得这声音很耳熟。然后我就听见德拉甘队长大叫:‘来人哪!哈瓦蒂先生被咬了!’我马上循着声音找过去,但在这种东拐西绕的巷子里也不容易,我差点儿就撞进了一间正在燃烧的屋子。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哈瓦蒂先生已经倒在了地上,德拉甘队长正把剑从他身上拔出来。”
“他看见你了吗?”
“是的。他还跟我说‘拉斯洛,我没有办法……’但就是这么多了。他没说完这句话就拧成了一团,很显然他也被咬了。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他朝我扑了过来,我的剑刚举起一半就被踢飞了。我并不以此为荣,但那时我能做的只有拼命逃跑。火已经烧得很厉害,我尽量向火势小的地方逃,不知道那些巷子是怎么转的,莫名其妙就到了寒霜桥。我当然马上过桥,队长也跟了过来,我只能再往微风桥去。哈瓦蒂先生派了四个人守在那里,布图和卡萨普马上决定撤退,但莫托奇兄弟留在了桥上,他们觉得自己能挡住德拉甘队长——唉,剩下的事您也看到了。”
帕杜里从仓库回来了,臂弯内夹着几块大约两倍于他身高的木板。
“我需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拉斯洛,”我迅速地说,“你看见哈瓦蒂先生倒在地上的时候,德拉甘队长是否戴着头盔?”
拉斯洛一愣,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帕杜里大步流星地转弯,甩过来的木板差一点儿就把他扇进了黑河。
“是的,先生,他是戴着的。”
帕杜里全然不知自己几乎杀了拉斯洛,对他说了什么更是毫不在意,只管一个劲儿地往上游的迷雾桥走去。我看着在他身后,像鱼尾巴那样摇摆着的木板,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头盔……
长剑……
铠甲……
十字弓……
轰隆!
好不容易在脑海中拼凑出的画面,被一声地裂山崩的巨响震得粉碎。
“哇!”
拉斯洛固然不在话下,就连帕杜里都不禁后退了两步,神色紧张地护着手里的木板。
“发……发生什么事了?”拉斯洛抽出长剑,“打……打雷了吗?”
他胡乱地挥舞着那个危险的武器,就好像它能在雷电中保护得了他似的。
而且那声巨响显然不是雷声。它突如其来,转瞬之间却又已经平息。我侧耳倾听:黑河哗啦哗啦地流淌着,对岸的大火中不住传来细微的爆炸声,从头上掠过的一只夜枭在发出尖锐的警告。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慢着。
“真见鬼,就不能让人喘口气吗?”
拉斯洛咒骂着,此前的反省似乎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安静!”
我确实还听到了什么。隐约像是呜咽,又像是低沉的嘶吼。是千树森林里潜藏的野兽吗?但大火当前,不管多么凶猛的野兽都只会远远避开。
“嘿,那是什么?”
帕杜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河水。他无法腾出手来指出具体的方位,但我很快就发现了他所说的东西。一个西瓜般的圆形黑影浮在远处的河面上,正顺着水流迅速地漂过来,它被一个波浪卷进水底,再冒出来时便又接近了许多。
我突然意识到我曾经见过这一幕——就在同一天,就在这同一段河道上。唯一的区别在于,此刻河里的黑影正在朝我漂来,而不是离我远去。
“有人落水了!”
就在我如此大喊的时候,水中的圆形黑影逐渐清晰起来,呈现出一个人头部的轮廓。
和先前被安赫尔掀进河里的那名大汉不同,这个人的头上还长着头发,然而即使火光也无法照亮那张幽暗的脸。他或她挣扎着从水里伸出头来,却没有大呼“救命”,只是发出几声不明所以的怪叫,甚至也看不清楚是男是女,便已经从我们面前漂了过去。
“不对!”拉斯洛惊骇地叫道,“那是僵尸!”
他说得太急了些,因此漏了在词尾加上复数。继续往下游漂去的落水者还没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上游的河道又再次出现了两个黑影。紧接着是四五个,到后来变成了几十个。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帕杜里疑惑道,“为什么河里会有那么多僵尸?”
“该不会是……”
是的,我想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吧——迷雾桥被踩塌了。和城镇中心的雨滴桥不同,迷雾桥从建造之初就没有打算让许多人行走通过,因此它无法承受太大的重量。霍扎曾抱怨桥上挤满了“僵尸”,到现在又经过了一段时间。持续重压之下,小屋和南岸之间的桥身终于因为不堪负荷而轰然崩塌,挤在桥上的感染者们也全部掉进了黑河。
小屋仍然屹立于黑河中央,它的正下方就是迷雾桥唯一的桥墩;从安妮庄园通往小屋的桥身也完好无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但拉斯洛自告奋勇要留在桥头警戒。我也懒得揭穿,点燃了一支火把,和帕杜里一起往小屋走去。这一侧的木门上还好好地挂着门闩。我谨慎地打开门,首先将火把伸进屋内探视。屋内空无一人,四周与先前也没有什么两样,对侧的木门同样从里面闩上。如果就这样置身屋内,甚至可能察觉不到迷雾桥已经塌了一半。
帕杜里终于可以放下搬运了一路的木板。我静候了一阵,确认南侧的门外没有任何奇怪的动静,这才慢慢把门打开——
面目全非的光景随即展现在眼前。我意外地发现,并非全部的桥面都在那声巨响中灰飞烟灭。一截残存的断桥依附在南岸,桥头部分剩下仅容两人并肩行走的宽度,之后变得更加狭窄,宛如野兽的尖牙刺向小屋。旁边的断面露出斑驳的花岗岩,似乎随时都会再次断裂。
而在小屋这侧,黑河的湍流就在我的脚尖底下奔腾而过。桥面仿佛被斧头削去一般,门外已经完全没有立足之地。
掉进河里的感染者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正如霍扎所说,堤岸上还聚集了许多人。迷雾桥的崩塌好像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恐慌。一个有点儿驼背的年轻男人看见了我,立即毫不犹豫地走上断桥。拉斯洛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驼背男人一直走到断桥的末端才停下来。但即使在那里,与小屋还相隔着不可能跨越的一段距离。
“啊!是托普尔!”
帕杜里在我身后探出满脸胡碴的脑袋。我便从门边让开。
“您认识这个人吗?”
“他曾经是一名伐木工,”木匠点点头,又朝那个男人嚷道,“嘿!伙计!你在那里干什么?打算在我的脖子上咬一口吗?”
托普尔对这番挑衅毫无反应。倒是另外有几个感染者听见了,于是纷纷走上断桥。这断桥不摇不晃,出乎意料地坚固。
他们会被未受感染的人吸引,然后尽可能接近目标对象。但不会试图跨越明显无法越过的障碍。
我轻轻地关上门,重新放好门闩。
“我想没有必要再加固这里的门窗了。”我说。
“嗯……”
帕杜里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将双手食指举到鼻子跟前比画着,似乎是在衡量某个长度。
我顺着木匠的目光看去。在那个方向上,是靠墙放着的几块长木板。
第5章 第三天
安赫尔站在一幅巨型肖像画前。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灿烂的金发上,一如他正在瞻仰的这位女士。倘若不是空气中那股无法忽略的焦臭味,这应该会是一个让人愉快的早晨。
画中的人物是安妮·哈瓦蒂——尤里乌的祖母,安赫尔的曾祖母。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老哈瓦蒂先生以她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庄园。
“早上好,布莱亚兹医生。”
安赫尔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认为他是想用微笑强行压下内心的悲伤。憔悴的面容和眼角的血丝表明他很可能彻夜未眠。
“早上好,但你应该回去睡一觉。”我以职业的口吻指出。
“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安赫尔飞快地摇摇头,几乎不带停顿地说,“好消息是,千树森林一侧暂时没有出现感染者的踪迹。我想西边的围墙应该也足够稳固,它使我们多年以来免受野兽的侵扰——无论如何,我们在门上额外加了两道锁。所以现在只要担心东边的小母马河就好,但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显而易见,他已经精疲力竭,为了扮演这个因为意外而提前落到了他身上的角色。
“不要勉强自己,安赫尔,你干得很不错了。”
“父亲会期待得更多。”说这话时,安赫尔稍稍别过了脸。
“如果我说错了请你原谅,”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想要达到你父亲的期待,你是在试图变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