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尔愣了一下。
“也许是吧……”他承认道,“我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做。”
我望着眼前的少年,他看上去足够坦诚。是的,我从前就认为安赫尔是个正直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骑士。事实上,正是他昨天的英勇行为在迷雾桥救了我。
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是否正在影响我的判断力?
“你父亲曾是一位伟大的人,”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全因他的恩惠,我们现在才能在这里。”
安赫尔再次展现出微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吧?
“他总是能作出正确的决定。”他的儿子如此评价道。
唔——考虑到尤里乌的结局,恐怕我不得不持保留意见。
“你已经继承了他的勇气,但你没有必要变成你父亲,”我隐瞒了自己的真正想法,“尤里乌睿智而果断,那是来自岁月的积淀;但你不一样,你有一颗仁慈的心,这会使你获得人们的信赖。”
“我不知道,”安赫尔腼腆地说,“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如此……”
“你应该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允许从南岸来的那两个孩子留在安妮庄园的时候,奥约格小姐脸上流露的喜悦之情?你也许不喜欢我这样说,但换作尤里乌在场的话,我很怀疑他是否会同意那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同样,尤里乌会在迷雾桥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个老妇人,不管她嘴里有没有牙齿。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高兴你没有那样做。”
“我猜,她还是没能逃过迷雾桥崩塌的一刻。”
“也许她没有。但你会为迷雾桥的事故感到悲伤,这才是重点。要知道并不是很多人能做到这一点。”
对于迷雾桥的倒塌,大多数人的反应是松了一口气——感染者们不可能再渡过黑河造成威胁,另一边还有让德拉甘队长也束手无策的拱门和栅栏围墙,如此一来安妮庄园便真正安全了。至于有多少人消失于黑夜的急流之中,他们在冰冷的河水中怎么痛苦挣扎,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的人们并不在乎。
“你珍视生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灰暗的时刻。这是难能可贵的品德,安赫尔,我恳请你不要改变,”这番话将来或许会被证明很愚蠢,但我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我知道没办法让你乖乖回去睡觉,那么你至少愿意陪我去吃一点早饭吧?”
除了安赫尔,几乎所有人都自发地出现在早餐的餐桌上。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好的胃口,但谁也不愿意单独待着。在灾难降临的时候,人们总是更倾向于聚集在一起。
伊琳卡夫人的归来让宴会厅增色不少。她娴熟地指挥着仆人,确保客人得到足够的面包、熏肉、鸡蛋和奶酪。她的脸色苍白,但那不会是看见血的缘故。克丽丝身穿一袭朴素的靛蓝色长裙,将伤口遮盖得严严实实;手套换成了与之配套的款式,点缀以简单的纯白蕾丝花边,显然也是连夜亲手缝制的。她已经可以走下担架,端庄的坐姿严格来说不太利于伤口愈合,但我知道精神上的舒适对于病人也同样重要。
塞扎尔向我走来。满是破洞和补丁的罩衣换成了合身的衬衫和短袖夹克以后,男孩的眉宇间颇显出几分机灵。如果现在才碰上,大概没人会质疑他的出身了。在克丽丝身边,塞茜丽娅也忸怩地穿上了连衣裙和长筒袜。
“先生,女士让我把这些给您。”
正当我惊讶于克丽丝蒂娜·奥约格一晚上究竟能做出多少件衣服时,塞扎尔又递过来一堆东西。
“这些是……”
一件衬衫、一件立领斗篷、一条呢绒长裤,此外还有丝绸短裤。
“虽然只是目测的,”克丽丝开口道,“但我想尺码不会有什么问题。”
“您真的不必如此费心,”我半是受宠若惊,半是责备地说,“您应该好好休息养伤才对。”
“医生不能在有人受伤的时候袖手旁观,那裁缝也一样,”她莞尔一笑,“也许您还没有意识到,布莱亚兹医生,昨天在这里衣冠不整的四个人,现在可就只剩下您自己了。”
我自然知道自己还穿着撕掉了一边袖子的上衣。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莉莉给我准备的替换衣物落在马车上了。而且在危急关头,谁还顾得上外表的细枝末节。但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周围的人们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昨天衣衫褴褛的兄妹俩,以及裙子被割破的克丽丝自己,现在都已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谢谢您把安赫尔带了过来,布莱亚兹医生,我正感到担心呢。”
穿着黑色丧服的伊琳卡夫人先看了一眼她的继子,然后对我说道。她当然也获悉了尤里乌遇难的消息。
“向您致以诚挚的慰问,夫人。”
拜那位裁缝小姐所赐,说这话时,我为自己不得体的衣着而深感羞愧。
“您能这样说真的是太好了。”
她微微低下了头。尽管如此,在我看来她似乎并没有非常难过——甚至不如她说没见过莉莉时的样子难过。
“我听说您的家人仍然行踪不明,愿主引领他们归来。”
仿佛洞悉了我的想法,伊琳卡夫人握紧手中的一条纯银十字架项链,静静闭目祈祷。但无论她想要祈求的内容是什么,上帝大概也听不到了。一声不屑的冷笑声突兀地打断了她。
会做出这种粗鲁举动的家伙只有一个。但就算人们平时如何放任,这次也太过分了。
“我希望你立即向哈瓦蒂夫人道歉,索林,”斯布兰先生以罕有的严厉语气说道,“无论你跟教会有什么过节,嘲笑他人的信仰都是不能容忍的,尤其当你还在别人家里受到热情招待的时候。”
“对不起,哈瓦蒂夫人,还有布莱亚兹医生,”索林乖乖地道歉,但那轻佻的态度丝毫未改,“可事实是,佩莱特‘神父’已经变成了——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对了,‘僵尸’。如果‘主’无法保护自己的仆人,向他祈求让小卢卡平安无事不是太扯了吗?”
没人理睬索林,也许是因为这番话我们都无法驳斥。
“又是吃人的‘僵尸’吗?”最后安赫尔找到一个不错的角度,“所以你相信让人复活的黑魔法了?”
“像我这种人相信什么并不重要,哈瓦蒂大人。”索林愤世嫉俗地说。
“关于这一点,”斯布兰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倒是认为有必要详加讨论——这可能会对未来的行动方针造成影响。”
“该不会连您也把霍扎那家伙的话当真了吧?”安赫尔皱起了眉,仿佛从盘子里吃出一个苍蝇。
顺便说一句,霍扎此时并不在场,他正与拉斯洛在小母马河一带巡逻。
“如果我是在两天以前听到了这些故事,我会认真地把它们记录下来,加以整理后保存于皇家学会的图书馆——作为异国的民间传说,”斯布兰先生严肃地说,“然而,我们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现在我们所面临的灾难,与传说中的内容极其相似。我们也必须承认,我们无法对灾难的起因给出更有效的解释,甚至是一无所知。基于以上理由,我认为不妨作出一个大胆的假设,不管霍扎是在新大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个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维克托,”多内先生一边致力于清理粘在胡子上的面包屑,一边咕哝道,“如果新大陆确实存在那样的传说,那么就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但是啊,这也可能只是那个佣兵看见了这边发生的事情,然后才编造出来的故事吧。”
“没错!那家伙乱扯一通,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与无能罢了。”
安赫尔马上连连点头,多内先生的暗示无疑很对他的胃口。但斯布兰先生平静地反驳道:
“我必须说我不认同这个看法,哈瓦蒂先生。假设这些内容都是霍扎自己编出来的,即使他能凭空捏造出‘僵尸’这个单词,像‘下葬时割断尸体的咽喉以防止死者被敌人变成僵尸’这样的展开也未免过于详细了。难以想象这是在短短半天之内完成的。此外,我注意到霍扎特地提到了一点,‘僵尸喜欢吃活人的血肉’。但据我所知,渡林镇并没有任何人被吃掉。”
“这不是恰好证明了他只是在胡说八道吗?”
“并非如此。如果他想要编造故事,那就没有理由故意加入明显与事实不符的部分。但是,如果他只是把听来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出现这样的差异就不足为奇了。”
“啊!您的意思是说,在新大陆的传说里面,确实包含有僵尸吃人的内容是吗?”
已经吃完早饭的克丽丝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她正在享用一杯香气四溢、充满异国风情的饮料。这种被称为咖啡的苦味饮品因为稀少而价格不菲,但在安妮庄园似乎有着充足的库存。
“这下我可就不明白啦,”多内先生结束了与面包屑的战斗,满意地捏了捏那蓬松的白胡子,“难道只有新大陆的僵尸喜欢吃人,而渡林镇的僵尸却对人肉不感兴趣吗?”
“不。前面我们之所以假设这些传说可能是真实的,是因为现实中也发生了相似的情形,”斯布兰先生站得笔挺,就如同在皇家学会发表演讲一般,“假如在新大陆曾经出现过‘僵尸’,它们理应与我们所观察到的行为模式具有一致性,否则这个假设就失去了基础。”
“哎,那就是说僵尸不吃人吗?”索林显得大失所望。
“我得承认,‘僵尸吃人的过程中对方变成了僵尸怎么办?’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所以我更愿意采用一种能回避你的悖论的推测,”斯布兰先生幽默地说,“当然,我们无法证明在新大陆是否有过‘僵尸吃人’的事例。重点是,如果从未发生此类事件,为什么在传说中出现了这样的偏差?”
“因为僵尸会咬人?”伊琳卡夫人提出见解。
“谢谢您,夫人,”校长先生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是的,那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然而,我们昨天都不幸地目睹了有人被咬的悲剧,但我想应该没有谁曾经担心过那个可怜的家伙会被吃掉。”
“噢!确实如此。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仍然把他们当作人类看待——感染者,布莱亚兹医生会这么说。人类通常不会同类相食,但怪物吃人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米诺陶洛斯和斯库拉,又或是刻耳柏洛斯。新大陆的传说明确记载了僵尸的起源——它们是被巫术复活的死者,也就是说,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一旦看见怪物咬人,即使没有人被真正吃掉了,人们也会因为恐惧而产生误解,这导致传说中掺杂了与事实并非完全相符的内容。”
“请原谅,”我不太自在地说,“但这些人确实只是感染者,我实在无法认同把他们称作怪物。”
“很抱歉让您感到不舒服,布莱亚兹医生,”斯布兰先生真诚地说,“我想所有人都会同意您的意见至关重要。您是否能够指出,您称为‘感染者’的这些人,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感染了?”
“我只能说是某种传染性非常强的疾病。很遗憾,以我有限的知识无法给出更确切的判断。”
某个角落传来不满的咂嘴声。我不能说我受到了冒犯。即使我自己也对这样拖泥带水的回答深感沮丧。
“据我所知,阿库拉医生一直把您视作最出色的弟子。如果是连您也无法诊断出的疾病,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这些‘感染者’们其实已经死亡……”
“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像您这样的学者竟然会考虑这种无稽之谈,我真是相当吃惊。”
或许是因为愧对恩师的名字,我不太客气地打断了斯布兰先生的话,随即又为自己的无礼而感到后悔。但校长先生似乎不以为忤。
“所谓学者,不就是一些跟无稽之谈打交道的人吗?请别忘了,‘世界并非宇宙的中心,它围绕着太阳旋转’也曾经被认为是无稽之谈。那仅仅是不到一百年前的事情而已。而在一百五十或者两百年前,即使最高明的医生都还在使用放血疗法,结果导致了大量不必要的死亡。科学就是从许多无稽之谈中不断发展出来的。既然我们都亲眼看见了倒地的人再次站起来的情景,又有新大陆的传说作为佐证,为什么不能以更开放的态度来看待‘死人复活’这件事呢?”
“我们如何看待都没关系,”我的语气仍然焦躁,“这些人并没有死,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为什么您会如此肯定呢?”
伊琳卡夫人问道。
我不禁凝望那双美丽的眼睛。是我多心了吗?还是她发问的时机确实突兀?在那清澈的瞳孔深处或许埋藏着某些秘密,但我看不出来。
“您大概还记得我的同事费伦茨太太。她被感染了,很可能是被盖夫顿小姐传染的,”我适时地移开了视线,“在那之后,我曾经亲自测量过她的脉搏。毫无疑问,她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着——除非您认为我的诊断有误。”
“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怀疑您的诊断,”斯布兰先生坦然接受,“既然您说费伦茨太太的心跳正常……”
“呃,关于这个……”
直觉告诉我这样做会让事情朝我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刻意隐瞒事实。
“费伦茨太太的心跳并不正常。”
“您说什么?”
“她的心率非常高——达到了正常人的好几倍。”
斯布兰先生的表情愈发严峻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抱着双臂陷入了苦思。
“别净说一些只有你们聪明人才听得懂的话啊,”索林歪着嘴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费伦茨太太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我换了一种较易理解的说法,“你知道,每个人的心跳速度虽然有快有慢,也会根据身体状况和心情发生变化,但总的来说都不会相差太多。可是费伦茨太太不一样,她的心跳明显比正常人快了好几倍。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伊琳卡夫人、索林和多内先生不约而同地伸手按向自己的左胸。安赫尔则试图在手腕上寻找脉搏,结果徒劳无功。只有克丽丝不为所动,仍然在小口地品尝那杯咖啡。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眉头紧锁的斯布兰先生再次开口道,“费伦茨太太的高心率,不能单纯解释为疾病导致的结果?”
“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我特地强调了这个前提条件,“没有一种疾病会令病人的心率提升到那种程度。”
“那么,您是否知道某些疾病,可以使心率达到接近那样的程度?”